明末潞王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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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少年志向

    时光飞逝,转眼到了万历八年。朱翊钧时年十八,朱翊镠时年十三。当年的笼子里豢养的乖巧的雏鸟,如今已经完全羽翼丰满,它们正准备展翅高飞呢。辽阔无垠的苍穹,便是它们傲视天下的舞台。

    这年的冬至节,在无声无息中悄然而至。按照大明的作息惯例,举国官员都可以休假一天的。适逢前几日镇守边关的总兵李成梁,派手下士兵频频传来捷报,说是犯边的蒙古土蛮军队被我大明军斩首一千二百八十七人。这可真是一个大快人心的好消息,少年皇帝朱翊钧顿时心情大好;他准备在冬至节这天特地举行隆重的祭庙大典,以此功绩告慰那些为大明江山付出无尽心血的列祖列宗。

    这一日五更时分,朱翊钧习惯性的早起了,这也是他多年来读书时一直保持下来的好习惯。冷风顺着乾清宫门窗的缝隙钻了进来,朱翊钧不经意间打了几个寒颤。他正纳闷着今天怎会如此寒冷呢,抬头瞥见窗外似乎早就天光大亮了。

    “不会是起晚了吧?”

    朱翊钧想到这里,心里顿时萌生了一种莫名的怪异感。

    “今天是冬至节,我还得带领百官到城郊皇陵主持祭庙大典呢。”

    从乾清宫匆忙迈步出来,他才发现,原来昨夜众人睡去的时候,半空中飘起的雪花,历经了整整一夜,此时此刻还在肆无忌惮的摆弄着舞姿呢。大殿外面,许多年轻的太监正在热火朝天地清扫着道路上的积雪呢。主道两旁,高耸的松柏树下新堆起了一团一团厚厚的白雪。抬眼望去,远处院落边上的有棵十余米的雪松由于积雪太厚,竟然“不堪重负,折腰伏诛”了。旁边站着一名管事儿的太监,他正焦急地指挥着其他太监,让他们将雪松折断处彻底断开、抬走;还有一拨太监正专注着清理地面上折断的枝条、碎叶,看样子就快要清理干净了。这边十多名太监分列两旁,他们簇拥着抬起粗壮的雪松枝干向前门径直走去。

    其中一个长得清瘦一点儿的太监对着旁边的太监说道:

    “二德子,你可知道是几更天下的雪吗?”

    旁边那个稍微胖一点儿的太监搭茬了:

    “你算是问对人了。这事儿我门儿清啊,昨夜是我当值呢!约摸二更天的时候,半个月亮悄悄爬上松树梢。夜空还是很清朗的,但不知道为何大风骤起,吹来了乌云,遮住了月光。那场面可真是‘顷刻片云生,雪花大如盘啊’!”

    “你说得也别忒夸张了吧?雪花再大也不会有盘子那么大呀!”

    二德子神采飞扬地说:

    “嗨,这不都是古人常说的话嘛!其实是没有盘子那么大的,但也至少有鹅毛那么大的!约摸五更天的时候,忽然听得‘咔嚓’一声巨响,直吓得我血脉贲张。我还以为是火器营那边的火药引爆了呢!等我抬眼观望,您猜怎么着?原来是这株老雪松树拦腰折断了!”

    “这可真够邪乎的!听人们常说,这个院落的几颗雪松,还是成祖先帝爷定都北京那一年,亲手栽种的呢!想不到风风雨雨二百年都相安无事,竟然在如今莫名其妙地就折了!”

    “还不是因为这雪下得大嘛!你别小看那一片轻如鸿毛雪花,可是只要有足够时间累积,就能拥有这泰山压顶一般的势力呢!”

    “百年古木这么蹊跷的折断,这似乎不是什么好兆头吧?”

    “可别瞎说,小心有人告你造谣生事!”

    “呸呸呸,瞧我这愁嘴,竟是没个把门儿的了!”

    这俩太监你一句我一句的说着,他们不知道刚才的对话,全都让藏在角落的敏感的朱翊钧听到了。要是在平时,对于太监们胡咧咧的话,朱翊钧定然会好一顿臭骂的,这次他却没有这么做;因为他也觉得太监们说得似乎有些道理。这株成祖皇帝亲手栽种的百年古树,真真切切的就在冬至节这天折断了,这的确不是什么好兆头。

    “此事应该不会应验在什么事儿上吧?”

    朱翊钧正胡思乱想着呢,太监王安匆忙跑进来,

    “启禀陛下,吉时已到,该动身出发了。所有的皇族亲王们都站在殿外候着呢。”

    朱翊钧整了整衣领,吩咐王安起驾之事。王安喊完一声“皇上起驾”,便和一众内臣和宗室簇拥着今天的主角——少年皇帝朱翊钧,直奔城郊皇陵方向去了。在那里,要举行一年一度的祭庙大典。临行之前,朱翊钧特意安排胞弟朱翊镠来到朝中,带领居守大臣临时监国。以往每次朱翊钧出城到昌平谒陵的时候,他都会派胞弟朱翊镠代理监国,以应对一些突发事件,这次也一样。

    朱翊钧去祭祖暂且不论,单说潞王朱翊镠这边。他匆忙赶到乾清宫,坐到了往常皇帝办公的文案前,太师椅还没完全捂热呢,一个玄衣青裙的宫女便进来给潞王送早膳了。百无聊赖的朱翊镠不禁上下打量着这名宫女,但见她柳叶眉,杏核眼,樱桃小嘴一点点;身材妙曼,举止端庄,纤纤素手提着一个小巧玲珑的朱红色方形捧盒。朱翊镠尽管生性风流,阅女无数,但还是被眼前这个素未谋面的宫女给深深的吸引住了。再者说,才刚十三岁的少年朱翊镠,正是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对于异性荷尔蒙的撩拨,自然是只有招架之功,并无还手之力了。他愣神了片刻,缓缓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是哪个宫里的?来此何干呢?”

    宫女顿首拜道:

    “奴婢名叫赵飞凰,是慈宁宫李太后身边的宫女,太后命我给殿下送早膳来的。”

    “原来如此,怪不得我不曾见过你呢。既然如此就请——就请快快平身吧。把菜肴放在这边就可以了。”

    按照平常,朱翊镠是很少说“请”字的,除非是对待母后和皇兄的时候才会说起。这次他显然是有点慌神,脸色泛红,心跳不自主地加速起来。

    宫女答谢起身,徐徐打开捧盒,端出一大海碗热气腾腾的乳鸽燕窝汤和两碟可口的点心。从佳肴里面飘出的香味,混合着宫女身上的淡淡体香,迷得他有一点儿六神无主了。

    朱翊镠一边痴痴看着她取点心的姿态,一边想着找些什么话茬儿说道:

    “赵——飞——凰——,你名字里的‘凰’字可是‘凤凰’的‘凰’呀?”

    “正是,正是。”

    “前汉末年皇宫里有位绝代美人,名字就叫做赵飞燕的,难道你真是她的后人不成?想那体态消瘦的赵飞燕如果在世,也定会嫉妒你的旷世美颜的吧!”

    几句话夸得赵飞凰内心忐忑如同小鹿乱撞,一时不知如何作答才好。她只顾低下头,小心翼翼地摆放碟子,筷子。忙完这些,正欲转身离开,未料朱翊镠竟然一把攥住她的纤纤玉手,痴笑着问道:

    “赵飞凰,你可愿意做我的妃子呀?!”

    朱翊镠本来想问她可否愿意做潞王府的丫头呢,没曾想一紧张把心里话全给抖搂出来了。

    飞凰又惊又喜,又羞又恼。她目光呆呆地停留在朱翊镠说着亦真亦幻的情话的嘴角上,小心脏怦怦直跳,两腮瞬间涨得通红起来。宋代词人秦观所说的“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半天回过神来,飞凰忙说道:

    “殿下请自重,奴婢本是一介再平庸不过的宫女,实在是不敢奢望高攀啊。奴婢这会儿还要回慈宁宫回禀太后呢!”

    朱翊镠一点儿也不情愿的慢慢撒开她白嫩的小手,嘴上当即反驳道,

    “是宫女又有什么关系?我母后做皇妃之前不一样是宫女吗!”

    飞凰一时语塞,不知如何作答。过了片刻,她还是倔强的答道:

    “不一样就是不一样!你怎能拿我和太后作比较?真是折煞我了,折煞我了!”

    她赶忙抽身出去,提起桌面上的捧盒,头也没回的逃回慈宁宫去了,像一道五彩的霞光消失在朱翊镠视野的尽头。

    这边的朱翊镠,一边细细品着乳鸽燕窝的美味儿,一边欣喜若狂、若有所失的想着些什么。那边的宫女赵飞凰也是忐忑,焦虑,不知所措。从私心来说,她也知道进入王府,总比一辈子做宫女前途要好太多;但她并不了解这个殿下品性如何,而自己从小就被卖到宫里,两人的身份实在悬殊。现在好不容易才熬出头了,身为太后身边的贴身宫女,只遵奉皇太后一人的诏命行事,已然比进宫之前强上百倍了,还是及早断了这如此不切实际的念想吧。

    话分两头,万历皇帝朱翊钧祭祖回来,已是晚膳时分,他匆忙换下龙袍,洗漱停当直接奔着慈宁宫方向去了。慈宁宫里灯火通明,热闹非凡。太后端庄的坐在席位正中央,主持这场家宴,与宗室皇亲们共庆冬至佳节。但见太后右手举起酒盏,笑着说道:

    “今晚飨宴,我们暂且不论什么尊卑贵贱,一切尽兴为要!来来来,咱们一起干了这头一杯!”

    话音刚落,所有的皇亲贵族全都一饮而尽。刚才还带着些许沉闷的晚宴氛围顿时活跃了起来,如同丢进来几尾各色鱼儿瞬间活跃了整片荷塘一般。少许片刻,乐师们奏起欢快的宫廷乐曲,数十名年轻的宫女,个个身着华服,翩翩起舞,活像一群蝴蝶在花丛中来回穿梭。再看她们个个浓妆艳抹,姿色非常,一时之间分辨不出哪个更美,哪个更媚。眼尖的朱翊镠很快便注意到太后身边有一名玄衣青裙的贴身宫女,定睛一看,果然是给自己送早膳的宫女赵飞凰。自从看见赵飞凰,朱翊镠的目光就一直停留在她的身上。飞凰也注意到朱翊镠在盯着自己看了,但她的眼眸却一直刻意回避着殿下,生怕别人看出些什么端倪来。酒过三巡,朱翊镠兴致盎然的要为母后献上一曲。太后有意附和道: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啊!”

    潞王便差人送上自己的潞琴。全大明的人都知道潞王是皇室宗亲中出了名的抚琴高手,因此所有人都很乐意静静地聆听这天籁之音。不大一会儿,一名太监便抱来了潞王的亲手制作的潞琴。但见琴长三尺六寸五分,漆色黝黑有光,杂金珠斑,其徽黄金也。轸以菜玉为之,琴声清越,沁人心脾。(注:该琴至今尚在,已被当地博物馆收藏)朱翊镠一边抚琴一边引吭高歌着: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歌者句句情真意切,听者无不感怀欲泪。虽然今日是冬至节,朱翊镠却硬生生的把它当成乞巧节来过了,在这欢乐的气氛下,并不显得半点儿突兀。飞凰只是痴痴的站在太后,面带娇羞,粉若桃花。

    一曲终了,掌声雷动。太后不禁感叹道: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有几回闻啊!”

    赵飞凰这才缓过神来,先前那位高贵的皇子举止还略带轻佻,竟然也能弹奏出这般令人折服的人间仙乐啊!她简直无法把这两者联系到一起,而这一切都在自己眼皮底下发生了。只见众拥趸簇拥着朱翊镠,嚷着要殿下再奏一曲,朱翊镠也很乐意续弹一首。

    家宴的另一边,朱翊钧一个人在角落里默默的喝着闷酒。他觉得一切欢乐都属于别人的,自己什么也没有。打城郊祭祖回来,他一路风尘仆仆,周身的寒意和困倦,仿佛只有眼前这一盅盅陈年“女儿红”才能温暖自己的冰冷的内心。朱翊钧向来沉闷少语,不苟言笑,宴席上也只管夹自己的菜,喝自己的酒。不知不觉的,十多盏老酒已经饮下。白皙的脸颊顿时泛起绯红的血色,这一抹红色从他脸脸颊边上一直蔓延到耳根、颈部,然后遍及全身。他只觉得周围的红漆柱子围着不停旋转,太监、宫女们的嘁嘁喳喳声音如同无数的蚊蝇在嗡嗡作响,只吵得酒醉之人心烦意乱,欲罢不能。宴会上的皇室宗亲们都早已散去,只剩下一众太监和宫女们,正忙着收拾这里的残局,而两眼惺忪的朱翊钧根本没觉察到时候不早了。半醉半醒、压抑许久的朱翊钧,叫来两名宫女,来给自己唱上一支时令小曲来。所谓的时令小曲,就是那些烟花之地盛传的靡靡之音。两名宫女平时都特别讳莫如深的这些淫词艳曲,如今在皇帝的命令面前,顿时吓得魂不附体,赶忙跪在地上,一动不动呆在那里瑟瑟发抖。一名老太监见场面有些尴尬,忙上前打个圆场,劝解皇上道:

    “陛下今日劳碌了一整天,还请陛下保住龙体,早些回乾清宫歇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