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紊乱的步伐逐渐消失在耳边，火红的深夜里只余下噼啪的燃烧声。

    他坐直了身子，仰望天幕中纠缠的阴云：“出来吧。”

    细微而轻快的脚步声在身后由远及近，稚嫩的声音似乎十分惊诧：“你知道我没死？”

    颜予嗤笑一声：“你怎么会被自己弄出的幻象炸死。”

    “你的确很聪明，就像她说的一样。”阿瞳赞许道。

    “他？谁？”颜予低下头，用眼角余光睇着这位笑容纯真的孩子。

    “你的一位故人。”阿瞳平静地回道。

    颜予忽而站起，露出警惕的姿态：“你是容舍的人？”

    “容舍？”阿瞳却歪着头思考了一会，仿佛并不认识这个名字，“不，事情远比你想的要复杂。”

    “到底是谁？”颜予非常厌恶这种一无所知的无力感，于是直截了当地上前去想要如之前般揪住鬼童的脖颈，却被十分轻松地躲开。

    “你一定很好奇，为什么枣汜村的人都死光了，我还要制造这么一出重现的闹剧。”阿瞳颇有些悲悯地看向他，“都是为了你啊，迷失的人。”

    颜予呵呵地冷笑，压抑住内心的怒意，再次发问：“你将我引进村来，是你主人的意思？”

    “是的。”阿瞳给予了肯定的答复，又忽而小心地试探，“你可有想起些什么？”

    “没有。”颜予迅速作答，他的耐心已经走到了极限，于是出声威胁，“区区一个小鬼，我一抬手就可以将你碾成齑粉：你的主子是谁？”

    “我毫不怀疑你的能力。”阿瞳却丝毫不畏惧他的恫吓，就连身形也未曾动摇半分，“但她希望有一天，你可以亲口说出她的名字。”

    “好啊，好啊。”颜予再度被他气笑，于是狠狠回应道，“我不仅将叫出他的名字，还会让他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我将如实为您转达。”阿瞳微笑着低头作揖，孱弱的身影逐渐透明，消失在漫天火光里。

    夜风吹过，将滚滚浓烟卷向了深不见底的天尽头。

    ————————————

    叶婴独自穿越了漆黑的山路，回到镇子里。

    一路上隐约的狼嚎声叫她有些惊慌，又有些担忧，因为她完全没听见有人跟上来的动静；而转念一想，颜予都没担心过她，她在这暗自操心什么！想着想着就有些忿忿，于是就这么又害怕又生气地走到了熟悉的镇子里。

    如此寂静的凌晨自然不会有马车，连能住上一宿的旅店都已经紧闭门扉。她于是在树底不知何人的木椅上坐下，顿感疲惫涌上心头，幸得初夏的夜里也不算太凉，于是打算将就着小睡一会。

    她缓缓闭上眼，思绪却难以平静。

    这一带地处低矮丘陵，并无特殊地貌，自有历史记载以来便从未听说过哪儿挖出过黄铁，怎么会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村庄出现？

    死者无法再开口说话，可刘万的确没有骗她的必要。阿瞳那晚问他要不要银子，又是怎么一回事？

    他们第一次所追逐的阿瞳身形极其灵活，而逃出村子时的阿瞳又明显脚程跟不上他们，难道真如颜予所说皆是幻象？

    虽说颜予的语调实在傲慢，却也是目前最能说得通的解释，而她先听了阿瞳的一番楚楚可怜的话，于是先入为主地认为颜予是在凭空揣测，而事实上，同样也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阿瞳所述的真实性。

    如果颜予没有想错，那么阿瞳就是害死了整村人的恶鬼。

    稍微冷静下来之后叶婴却越发不安，隐约觉得自己似乎真的错怪了颜予。她必须想个办法看清真相，却忽而想起了之前阿瞳所说三年前再次被收养的那个小塆村。

    或许那儿可以给她一个答案。想到这叶婴再也坐不住了，掏出事先准备的舆图就着微弱天光看起来，只见小塆村坐落在一个小山坳里，离镇子距离不过七八里。

    她立刻起身，往村子赶去。

    ————————————

    依旧是山路，在荒无人烟的小道上疾走了约摸半个时辰后，村庄灰暗的轮廓逐渐出现在眼前。

    小塆村要比枣汜村还小一些，或高或矮的茅屋在视线中参差不齐。她快步走至村前小道，而天地间是如此寂静，隐隐约约的鼾声让她不明白自己这个点跑来到底是什么意思。

    而她并未在意，因为她的神智早已被另一件事物所吸引——香，实在是太香了。

    浓烈的香味自很远处就能闻见，等到进了村，便简直如浸泡在了花海中一般，使她脚步都虚浮起来，不禁眯起了眼，陷入无比的愉悦之中。

    她使劲晃了晃脑袋，迫使自己清醒过来。这般浓郁的香气叫不出名字，也不知从何而来，使她凭空生出几分警惕。叶婴再度找了把椅子坐下，等待天空翻白，黎明降临。

    在沉沉的香味中，意识也愈发坠重。她缓缓地阖上眼，嘴角挂着不自然的微笑，此刻她感到了无与伦比的满足与快乐。

    在以为再也醒不来的时候，女人醒来了。她做了一个梦，梦中的她好似漂浮于母亲羊水中的婴孩，那般舒适而惬意，使她迟迟不肯醒来。睁开双眼，天已是大亮。

    她感到莫名的失落，却又想起计划中的正事，还是勉强抬起酸软的双腿，一面在小径上慢走，一面打量着周围的茅屋。

    叶婴觉着奇怪，就现在这个天色，少说也是辰时了，像是村里人早该起床干活了才对，而周围却没有一户人家门扉敞开，也看不见一缕炊烟，依旧只有那股如梦似幻的香气如影随形。

    又闲逛了约摸一刻钟，总算看见一个中年妇人打着哈欠推开了院门，拿着扫帚扫了扫门前的灰土。叶婴连忙迎上前去问好：“大娘，有件事想问问您。”

    见妇人面露警惕，她又呵呵笑着解释道：“我是从白渡镇里来的，就是想向您打听个人。”

    妇人点了点头，将她带进了院落里：“你想问谁啊？”

    叶婴目光在小院里环顾了一圈，很快便定格在了一侧蜿蜒而上的巨大藤蔓上：“这是……”

    妇人听她提及了这藤蔓，原本慵懒的神色立刻生动起来：“这可是咱们村独有的东西，果子可香了，城里的老爷们就爱这个，你要不买几个回去？”

    叶婴心中一惊，原来这漫天的诡异香味就来源于此。她不由得凑近观察，只见这些深绿发黑的藤蔓足有成人手臂粗，扭曲地盘旋在墙边，上头结着许多肉瘤般的圆果，看着好像大些的核桃，皱巴巴的表皮颇有些恶心。

    这样丑陋的果实却能够发出如此令人愉悦的香味，真是难以置信。

    她又问道：“这是什么果子？”

    妇人随口答道：“不知道，俺们都没见过，就叫它香儿果。”

    “没见过？”叶婴越发迷惑，“那你们是怎么种出来的？”

    “哎哟。”妇人说到这便眉睫发弯，“多亏了对门林嫂收养的那个小孩，自打他一来，咱们地里就长出了这种果子，摘了不过一个月又能长好，可赚了不少钱，咱们都叫他小福星啊！”

    叶婴顿时心中咯噔一声，如此熟悉的情节，这孩子不会就是……

    “不过阿瞳怕生，只在夜里出来，可惜你没法蹭蹭福气。”妇人有些惋惜地啧啧一声，又将话头引回这香儿果上，“你要不买点回去？既然你都来了，就只收你两百文……”

    叶婴早已被无比的惊骇占据了心神，心不在焉地摆摆手就径自出门去，一路走回了村口。枣汜村惨剧还历历在目，这焕发着异香的诡异果实必定不是祥物，使她下意识想要尽快逃离。而这迷人的香气就好似一只无形的大手，拼命地拖拽住她无力的四肢想要将她挽留。叶婴感到莫名的害怕，于是一鼓作气地快步跑出了村子，回到山路上。

    香气好似一阵灰白浓雾逐渐消散，山野间草叶的清香使她一个激灵，仿佛瞬间回了魂。叶婴莫名其妙地左顾右盼着，方才发生的一切好似一场模糊的梦，那些愉悦的快感如潮水般褪去，竟是如此的不真实。

    叶婴在脑中回想着这果实与藤蔓的形状，事实上在她看见此物的第一眼时便觉着熟悉，仿佛在遥远的记忆彼岸曾经见过。此刻清醒过来，她终于得以慢慢揣摩它的出处，于是一边往镇子里走，一边低头冥思。

    终于在小镇出现在视野尽头之时，她想起来这股熟悉感的源头：并非实物，而是一幅画，她在某本书里见过它。

    小时候她无事可做，父亲又总奔波在外，她便经常在铺子里翻看父亲的志怪书籍，由于不认得那些生僻的字迹，于是便看着那些奇形怪状的画玩，这“香儿果”便是其中之一。

    想到这她总算茅塞顿开，事情的真相似乎近在眼前，于是连忙拉上镇子边刚喂饱马匹的车夫：“到沂城县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