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引魂颠倒镜中4
叶婴轻车熟路地快步走至自己曾经居住的里屋,向门外站着的女人露出嫣然一笑。
身穿浅色丝裙、身量娇小的女人紧张地问道:“你是?”
“猜猜看?”叶婴靠近了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你是从那个叶氏捉鬼铺子来的?”女人脸色愈发煞白,“你竟能找到这里。”
“是,也不完全是。”叶婴捂唇咯咯一笑,似是很享受这种戏弄的感觉,“你是不是以为自己变成了倪婧颐,就是倪家的主人了?”
“你是……”女人瞳孔瞬时圆睁,万分惊恐,正欲大喊叫奴仆过来将她赶走,却只发出了两个微弱的音节便再也说不出半句话来,身体缓缓瘫倒下去,鲜血滴落的啪嗒声在暗夜里回响。
叶婴将尖刀从她胸口拔出,冷漠而残酷的微笑一点点浮上面颊。
她俯下身,看向死不瞑目的女人,愉悦地说道:“只有我知道倪府的钱地和凭契在何处,即使如今换了副样貌,我也还是倪婧颐。”
“我以为你会用镜子与她换回来的。”
故作惊讶的戏谑嗓音在身后响起,叶婴猛地转过头去,看向不知何时站在身后的红衣男人,也不知他这场戏看了多久。
“呵呵。”她却并不害怕自己的杀人行径暴露,反而运筹帷幄地冷笑道,“怎么样,你想去报官?没用的,没人敢动我。”
“哦,怎么说?”颜予饶有兴致地问道。
“我父亲与叔父为当今圣上立下汗马功劳,我作为倪家独女,区区沂城县令,谁敢定我的罪?”她十分嚣张地道来,毫不忌讳自己的身份已然全盘托出。
“我知道你们的大功劳。”颜予真挚地称赞道,语气间尽是讽刺,“诬陷平国公,株连九族满门抄斩,牵连二百余无辜男女首级落地,冥界尽是冤死鬼。你们倪家也从樵户一跃成了皇帝的亲信,封官加爵,在沂城县只手遮天作威作福。这就是你口出狂言的资本啊!”
“哈哈哈。”女人却丝毫没有被戳穿丑事的狼狈,笑声反而愈发跋扈,“你既知道如此,就别来耽误我行事,不然连你性命一同取走,尸身丢在大街上也无人敢来收拾!”
“我怎么能不耽误?”颜予很是心痛地说道,“你可是占据了我妻子的身体啊。”
“啊,那真是抱歉。”她弯着眉睫,靠近了他,沾血的银色刀片轻轻抚摩上他美丽的面容,“何必在意呢?我看你长得也不错,不如投奔我如何?你依旧可以是这副身子的情人,还能享受你从未奢望过的荣华富贵……”
颜予捉住她的手,将那尖刀拨去一边,针锋相对的笑意浮上唇角:“你是不是忘了,镜子还在我手里。”
“那又如何?”女人扬起眉,反问道。
“我完全可以把你重新换进镜子里。”颜予从容笑道,另一只手缓缓抚上她纤细的脖颈,“还是说,你觉得你能反抗我?”
女人闻言露出一副惊恐的神色,装作十分不可思议地吸了口气,却又忽然一颤,笑得直不起身来:“那你不如把镜子掏出来看看如何?”
颜予面上镇静的笑意逐渐褪去,他几不可见地蹙起眉,一把丢开了她,从衣袋中掏出匣子急促地打开,将镜子握在手中看去。
只见原本平整浑浊的镜面上不知何时竟出现了一道巨大的裂缝,将镜子从中贯穿,碎裂成两半,仅凭金框勉强支撑。他神情愈发沉重,一时陷入了沉默。
“你是不是也没想到。”女人探过身来,惋惜道,“我费尽千辛万苦也无法销毁的镜子,竟然被你那愚蠢的妻子一摔就碎了,看来真是无知者无从治罪呢。”
颜予缓缓转过头来,看向她的阴冷眼眸中沉淀着暴雨般的杀意。女人不禁有些骇住,向后退了几分,却又一面流着冷汗大笑:“你要杀我?你妻子的的灵魂已经陷入镜中再也出不来了,你舍得把她的身体也一同毁掉吗?”
颜予提住她的衣领,将她从地上吊起。明明是同一副面庞,却如此令人生厌。
他直视着女人自负的眼瞳,忽而莞尔一笑:“那你可真是小看我了啊。”
女人目光惊惶一颤,颈后倏地遭了一击重击,顿时昏厥过去,倒在地上。
颜予紊乱的呼吸逐渐平静下来,地上有两具女人的躯体,已有家仆听见动静往这边赶来。
他有些迷茫地看向四周,最后抱起叶婴一跃而上了屋顶,听下方有人发现倪婧颐的尸首而大声尖叫。
他重新掏出了已碎裂的古镜。人都说镜通阴阳,里外是两个世界,那么失去了镜面作为交互,两个世界的灵魂便再也无法出入。
而对于他而言,虽不知该如何让叶婴出来,他要进去却并不困难。
手覆上镜面,他缓缓阖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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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只是一瞬间的某一个恍惚,她便不再是她。那一刻看见镜中完全陌生的样貌时,她无意识地丢下了镜子,于是啪嗒一声脆响,镜子碎了,却不是碎在了地面。
她手里攥着一把镜子,镜子凭空碎裂,而那一面的东西再也看不清楚,似乎只是一片虚无。
叶婴环顾周身,却不再是熟悉的叶氏捉鬼铺子。某个仿古而华丽的房间将她包裹其中,既无门,也无窗。
她忽而明白过来,自己已身在镜中。
她接替了镜中女人的位置,成了一缕孤魂。
她感到惶恐而不知所措,想起自己最初决定看向镜子的原因,而这儿空无一人——她又为自己的自以为是付出了代价。
叶婴在椅上坐下,目光逐渐失焦。镜中之人唯一脱身的办法,就是再当有人看向镜子时与之交换灵魂,而她已经亲手把这可能断送了。她将在这无时间也无意义的镜中世界待到永远。
她想起颜予来,眼中不禁溢出泪水。她最终也没等到他,或许他遇到了什么烦心事,已经离开了沂城,而就算他回心转意愿意再来看她一眼,也不会认出那个叶婴,已经不是她了。
毕竟他们只认识了几天而已,不是吗。
什么也不愿想,什么也不用想了。她感到无比的倦惫与绝望,于是闭上双眼,陷入沉眠。
直至被不知何人打扰,摇着肩膀唤醒。
她迷茫地睁开双眼,看见焦急的熟悉面容。她感到一瞬间的困惑,难道这一切都只是一场幻梦,可环顾四周,依旧是那永恒不变的金碧辉煌。
她惊醒过来,慌忙抓住他的手:“你怎么也进来了?”
颜予忽地一笑,轻声答道:“我不进来,怎么带你出去?”
“你竟然……”叶婴眼角湿润,一个控制不住哭出声来,“谢谢。”
颜予有些不知所措,他从未想过像叶婴这样没心没肺得过且过的人也会落泪。他似乎想要出声安慰,却发现自己根本就不知道任何与安慰相关的词汇,于是只生硬地说:“别哭了,有我在你能有什么事?”
而叶婴反而哭得更加汹涌,她猛地抱住颜予,将脸埋进他肩窝,泪水很快便濡湿了单薄的衣袍。
颜予犹豫再三,还是轻轻回抱住了她。方才的假叶婴也抱过他好几次,却只有在这时他才感到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悸。
“我得在这破出一个口子。”等她哭得尽兴了,他终于将她放开,语气艰涩地说道。
叶婴点了点头,乖巧地坐在椅上,看他在屋内走来走去,似是在寻找合适的裂缝。
“没有什么破绽呢。”他小声说道,忽而露出兴奋的神色,“看来只能强行破局了。”
说罢,他将手一挥,血红的宽大衣袖划破陈腐的空气,一道刺目寒光随之转瞬即逝。霎时天地摇晃,她紧紧抓住了椅子,眼见面前坚固的金壁凭空出现一道裂痕,他将手攥紧,裂痕越来越大,咯吱的声响刮过耳膜,屋子震颤地愈发剧烈,桌上的高低瓶罐皆尽滑落在地,杂乱的碎响无序地奏着。就当她眼前昏花再也看不清背对着她的男人时,金壁间訇然破开一个巨口,漆黑的虚无在其中绽放。
她总算勉强站稳了身子,缓缓走上前去,看向那令人恐惧的深渊。
颜予将手一探,摆出邀请的姿势:“出去吧。”
“你呢?”叶婴紧张地疑问。
“我还有些事未弄清楚。”颜予却并不打算跟上她。
叶婴独自靠近了那黢黑的巨口,难免会感到恐惧,而她并不觉得颜予会害她,毕竟他本就没必要进来试险。她抓住裂口的边缘,探出脚去,又忽而回头问道:“你不会有事吧?”
颜予叹了口气,默默凝视了她片刻后无奈道:“吃了这么多教训,你还不明白根本就不用为我担心吗?”
叶婴一时也陷入了沉默。她抿了抿唇,在颜予意味不明的深邃目光中向深渊一跃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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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瞬的失重之后,她重新见到了人间清冽的月光。
她有些茫然地环顾四周,只见身侧躺着个女子,看样貌不是她是谁?
叶婴惊讶地吸了口气,若她没有回到自己的身体,那么……
她低头看了看身上鲜红的衣袍,伸手在平整的胸前摸了又摸。
她不禁一阵哈哈大笑,这下她变成颜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