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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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善举

    我想着倘若推己及人,我是断崖的话,当此情景。那黑衣人以我性命威胁,要我千辛万苦得来的宝贝,我是给还是不给呢,这是个十分头疼的问题。

    按理讲,再稀奇的宝贝,也得有命享受才是,可是这所谓的宝贝其实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若连命都没了,要不要它似乎也无关紧要。故而,一般理智的都会主动献上这个宝贝,然后换自己一条命。

    然而,断崖这种情况又有不同。即使他交出我的元丹,能不能换回一条命还很难说,保不准到时候赔了夫人又折兵,最后人财两空。

    其实他怎样都不足惜,关键是我的尸骨已碎,而今就剩那几根可怜巴巴的肋骨还挂在元丹上。它去哪里我便得跟去哪里,可我如今哪里都不想去。

    所以,我一颗心吊了起来。断崖,你只要还不是蠢得愚不可及、还没天真到无可救药,就该晓得如何抉择。

    提心吊胆中,断崖这厮居然没让我失望。

    他同黑衣人僵持半晌,终于选择继续装傻:“我不知道阁下在说什么,倘若您不肯施以援手,那就请回吧。”他竟泰然自若的闭了眼睛,一副满不在乎不怕死的形容。

    黑衣人倒也甚有涵养,没恼羞成怒,给了大家一个台阶下:“再给你三日时光,奉劝教主还是仔细考虑考虑,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撂下一句狠话,便如来时一阵风般静悄悄的走了。

    他一走,断崖这处再无看点,我将卡在墙壁里的头缩了回来,暗自琢磨。

    那黑衣人并非只是表面高深莫测,而是内里也高深莫测,我从头到尾窥了许久,竟完全看不出他的底细来,确实是个不简单的人物。

    琢磨半天,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来,我索性便不去琢磨了。反正不管怎么琢磨,他的动机是明明白白的,总之一切为了元丹。虽然而今我的元丹在断崖手中,但他是个脓包,拿了等于白拿,无需忧心。那黑衣人放言三日,我便趁这段时间想个法子,赶紧溜之大吉无论如何不能落在那黑衣人手里。

    无奈而今身陷囹圄,坐着干想半天,仍是一筹莫展,瞥眼只见面前光秃秃的一面墙,忽然心生奇想。

    刚才只穿了东墙,便看了这么精彩的热闹,现在换西墙看看。

    于是我一头撞上西墙。

    脑袋毫无阻碍的穿透而过,眼前豁然开朗,钻入大片红彤彤的烛光。

    烛光中,那个叫云音的生着阴阳眼的白衣公子盘膝而坐,正在冥想。他原是紧闭双目,我一来带起一阵阴风,他立即惊醒:“何方邪祟!”

    看到是我,面色古怪的抽了抽嘴角。

    我想我而今这副脑袋在墙外身体在墙内的形容大概吓到他了,向前跨出两步,整个人都穿了过去,阴阳怪气的嗤他:“碧波之巅的人,自诩名门正派,居然也同这种邪门歪道同流合污,啧啧啧,真是名门、真是正派。”

    我不说这话还好,一说,他面色更古怪了,像吞了只苍蝇却没吞下去卡在喉咙了一般,十六七岁的小脸涨得又红又紫、大红大紫。

    之所以有此一说,是有原因的。碧波之巅与旁的名门正派确有不同,门下弟子约束极严,是绝不允许同邪门歪道打交道的,一般未及弱冠,平素一概不得出山,而他小小年纪,居然便为断崖办事,实在透着蹊跷。

    “跟你有什么关系?”他一脸恼羞成怒,恶狠狠的威胁我:“我警告你,你要是敢将今日这桩事说出去,小爷定要你好看!你别不信,我既然能看得到你,自有办法收拾你!”

    这暴躁易怒的性子,同记忆中某个人真是像极了,我不怒反笑:“不用我说,这接阴门这么多人,你还能一一封口吗?恐怕到时候没等你来收拾我,你师傅已先把你收拾了。”

    我以为我这样说能让他倍感惊喜,却不料居然只让他倍感惊吓:“你认识我师傅?”不待我作答,他已自问自答了:“哦,女魔头嘛,天上地下有几个人不认识。”

    这话说的,真是谬赞了,其实我真正认识的人委实不多,譬如偌大的接阴门,我便一个都不认识……

    “我想你应当是给断崖擒来的吧。”我支着下巴,娓娓道来:“灵力被封,虽未限制你的自由,可你现在弱不禁风的,仅靠一双腿也跑不掉。”

    “闭嘴!”他满脸阴沉:“你才弱不禁风。哼,断崖这王八羔子……嗯对了,你如何知晓我的身份?又怎知我是给他们擒来的?”

    “很好猜。”我耐心解释:“首先,你为人太不低调,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从碧波之巅来的,到人家的底盘也不知乔装乔装,有点脑子一眼就看出来了。其次,你这个人似乎不太擅长逢迎,见到断崖一副苦大仇深的形容,那声教主也喊得心不甘情不愿,就差在脸上写‘我是被强迫的’这几个大字了。显而易见的事情,是个人都看得分明,也只有你还觉得自己藏得多深多好。若我所料无误,你是因生了一双罕见的阴阳眼,才让断崖擒来的吧。怎样,我说的可对?”

    我使劲冲他挑眉。这番长篇大论字字珠玑,有理有据,在我看来,绝无不对之理。

    然而……

    “错。”他冷笑连连,讥我:“以前听你那些名头,以为你有多么聪明,多么料事如神,其实吧……呵呵,脑子也不大灵光。”

    我被他那声“呵呵”以及鄙视的眼神刺到了,久违的侮辱感席卷而来。但我坚信自己的聪慧睿智,抱着年轻人心高气傲是在所难免的,作为前辈的我不应该与他计较的大度心态,只憋着嘴道:“鸭子死了嘴壳都是硬的,你尽管装。”

    “我还真没那个必要装。”他嘴边原本已十分冷的笑容硬生生被他挤成了二十分,看得令人心里越发不是滋味:“说到装,我看你倒是比我会装,装得简直滴水不漏。”

    他这个话含沙射影的,格外古怪,貌似透着什么玄机。可我生平与人交流最厌烦拐弯抹角,有什么事大大方方说出来岂不痛快,于是不去琢磨他话里的意思,只斜着眼睛睨他,沉了脸道:“年轻人,你是不是有点飘了啊。有话直说,少同我阴阳怪气的,我脾气不太好。”

    “也没什么,不过是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重新闭了眼睛,不来瞅我:“我只是想说,我并非给人擒来,而是自愿送上门来。我与断崖做了笔交易,他要我助他与你沟通,替你两个传话罢了。”

    “嗯,说到底还是利用你这双眼睛……”我心领神会的点点头,忽然脑子里灵光一闪,抓住了什么重点,于是将面色一板,质问他:“然后呢?你同他做交易,他允了你什么?碧波之巅家大业大,还有什么事办不成,要来求他?你们不是一向‘宁斗勾魂鬼、不交邪魔道’吗?你……你师傅知不知道你在此处?他肯许你到这儿来?你……”

    连我自个儿都万万料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居然也会聒噪到这个惊世骇俗的地步。

    一连串的问题绕得我自己也晕头转向了,偏偏还刹不住话头,越问越想问,越问越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问题劈头盖脸的砸过去,云音嘴角抽搐,半晌无语。半晌后才道:“该问的不该问的都问尽了,你是我家亲戚吗?唾沫星子都淹死人了。”

    我:“……”

    “好吧。”我罕见的妥协了:“你不想说我便不问,但是有一个问题,你需老老实实回答我。”

    他将眼睛睁开,眯了眯。

    我道:“先前断崖喊你过去叫你看我,你随便看看也就是了。就算要仔细看看,用什么眼神不好,偏偏用那种……不共戴天的眼神,我同你有何冤仇?”

    我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起,他嚯的站起身来,怒发冲冠,仿佛我欠了他几万两银子似的:“你还问?你这是明知故问,你自己干过什么好事那都不记得了是吗?还有我亲口点破?”他边甩袖子边哼鼻子,甩着哼着又续了一句:“啊对了,你早就一命呜呼了,而今是鬼魂之身,生前孽障身后事,死了倒是一了百了,什么都不用惦记,也不用负责,活着的人就该为你承受代价。”

    我觉得他这几句真是没头没脑,姑且说,就算我生前屠戮苍生时屠了不少名门正派,但委实没得罪过他们碧波之巅,何来负责一说?何来代价之说?简直莫名其妙。

    再者,彼时我与他们领袖颇有交情,单是凭着这份交情,我又怎会去动碧波之巅?

    要说其他仙家神祇我杀了人便抛之脑后,但关于这碧波之巅的过往,一切是是非非恩恩怨怨我都记得清清楚楚,绝不可能遗漏什么,所以,我可以断定我与他们那一派绝无过节!

    可我也晓得,碧波之巅这种表面自居正派实则骨子里同样正派的名门正派,从不养脓包之类的弟子,栽培出来的门徒不是人豪就是人杰,再不济也能是个人才,反正不可能出人渣。云音能跑这地方来,多半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豪人杰,不过人才就没跑了。他既算是个人才,自然不会无缘无故如此过激,亦不会无凭无据便在人前大呼小叫,这中间必有由来,只是我不晓得。

    其实这个事,说起来也不足为奇,毕竟我已身死道消那许多年,沧海桑田这么些岁月,若是三教九流们依旧毫无变化,那才不正常,所以说,面对他这番突如其来的失礼以及冒犯,我应当从容不迫的保持淡定,依然以刚才的宽容态度默默受之,再一点一点慢慢从他口中将因果套出来。

    在心里打定好主意,我士气高涨,正琢磨着该怎样措辞才能让他乖乖的把来龙去脉交代出来,不想我这厢尚未启齿,他已率先开口。

    “我听说女魔头血芳菲有仇必报,睚眦必报,凡是得罪过你的,宁杀错亦不放过,是吧?”他貌似是在问我,却在我思忖着该否认还是该承认的时候又自顾自的道:“而今我算是彻彻底底得罪你了,你想怎么着?”

    我……我还能怎么着?

    他大约也了悟了,而今我这个状况,摸不到活人也伤不得活人,就是想怎么着也不能怎么着,忽然仰头哈哈大笑,笑得格外放肆。

    他不但笑得放肆,晓得我而今不能将他怎么着,言行举止一样不差的都放肆起来:“哈哈,我忘了你眼下不过就一只孤魂野鬼,血芳菲还是血芳菲,却不是以前的女魔头了……你居然也有今天,真是上苍开了眼,再没谁比你活得憋屈了吧……哈哈!”

    他这下倒是提醒了我,我如今已不负当年叱咤风云所向披靡的血芳菲了。而今的当务之急,是得先趁那黑衣人再次降临之前弄到显形之法,如此一来我便可借阳间的天地灵气施展术法。若非如此,我一介孤魂之身,身体里又空空如也,便只能任人宰割了,那黑衣人一看就是来头不小的厉害角色,若落到他手中,可没待在断崖这里过得这般轻松,要想出来混就难了,更别提报仇啊雪恨什么的。

    眼下正是争分夺秒的时候,我便暂时撇开了打算与云音问个究竟的想法,万儿八千年的,世事变迁,说起来只怕一年半载也说不完,这一时半刻就更说不完了,而且这时辰还不能耽搁,于是我便重新改变策略,盘算着还是先将这件事放一放,待日后空下来了再与他慢慢详谈,左右不急,晚一点也来得及。

    于是,适才闪入脑子的诸般念头都被我抛了开去,话锋一转,问他:“少扯那些有的没的,话说你同断崖做交易,你就不怕他过河拆桥卸磨杀驴吗?他那副德行,就差把出卖你的想法写脸上了,莫不是你还以为他真能许你什么好处?”

    云音一愣,随即继续笑:“你别岔开话题,我还没乐够呢。就算你岔也没什么用,我并不需要他许我什么好处,只要他供口饭养着就行。他举手之劳,换我一世效忠,几乎算是我白白为他卖命了。如此稳赚不赔的生意,他还能干出什么事来。咦,刚才我说到哪里了,哦对了,你说你死了就安安心心的死不好吗,偏要醒来活受罪,难不成你以为你还能翻出什么浪来……哈哈!”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