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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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你师傅?你的意思是你碧波之巅而今并非只剩你一人?你师傅还活着?”我同他师傅是老相识了,不能再熟的那种,乍一听说他们那一派几乎人人殉教,也可说死得其所,一时来不及替他悲愤,而今听说人还没死,情绪多多少少有些波动。

    云音被我过激的反应吓坏了,见我又准备拽他袖子,连忙跳开:“你这人真是……刚才我说大家死的死亡的亡你一副没事人的样子,而今听说我师傅没死反而这么……这么关心,你是不是想亲自手刃了他?”

    “臭小子胡说八道!”我斥他:“告诉我你师傅在哪里?”既然放任云音进了接阴门这种地方,他师傅就算没死,太半也凶多吉少,否则以他那视魔道如杀父仇人般的性子,还不得将云音两条腿都打折了?

    云音面显复杂之色,片刻之后,终于一咬牙齿,往接阴门后山的某处一指:“喏,就那边,一口山洞之中。那是接阴门丢废品的地方,我将他安置在最里面的旮旯,十分隐蔽。他们丢废物只丢在外头,里面早已堆成铜墙铁壁,他们丢了之后也从来不焚,所以一般不会有人钻里面去,暂时很安全。”

    我往那个方向仔细瞅,不禁替他师傅捏了把汗。照这个说法,那地方还真是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就算没有重伤不治而身亡,那神鬼莫测的味道,只怕熏也能将人熏死了……

    因这桩事牵扯甚广,不宜外传,我们俩避开闲杂人等必经之地,在接阴门外围兜了个圈子,这才有惊无险抵达了他说的那口藏人的山洞。

    他倒是没有半句虚言,那洞是口天然溶洞,洞外的剩潲馊饭、破衣烂布……一垒一垒堆成了好几座山丘,将那洞堵得严严实实,若非化成一只苍蝇,决计飞不进去。那腌臜的废品堆下覆盖了许多腐肉兽尸,蛆虫遍地走、蛇鼠如水流,恶劣得无以复加了。

    被那味道一熏,我险些一头栽晕过去,连忙封闭五识,往身旁一派从容的云音瞟了瞟,只见他飘飘白衣上一尘不染。

    难以想象,彼时他是如何背着他师傅一刨一挖一步一步钻进洞去的,我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呵,他师傅果然没看走眼。

    云音无视我不怀好意的目光,蹲下来就准备刨坑掘道,我拉住他:“有我在,就不劳你干苦力了。”捏了个遁地诀,携着他嗖的破土入洞。

    外头是一派凄惨的情状,令人意外的是,这洞中居然别有洞天,那些石钟乳模样生得五花八门,云音将夜明珠往那凹槽中一置,登时从五花八门变得五彩斑斓,美不胜收。

    当然,洞里洞外一般是不会有这么大差别,主要是云音这小子会收拾。

    我捋着头发砸吧了一句:“真是小看你了。”

    他径直在前面带路,曲里拐弯转了没两丈,已到了他安置师傅之处。

    就着晦暗的荧光,我隐约瞥见洞壁旁一块石板上,一个高大的身影盘膝而坐,他面容清俊,皮相刚毅。周身流光溢彩,灵力旋绕,将他裹在雾岚朦胧中,看不真切。

    只是,这副原本应当赏心悦目的景象,却因他一身的衣衫褴褛以及累累伤痕给摧残了。

    他双目紧阖,没察觉有人接近。

    我闭了闭眼,深深吸了口气。昔日的天之骄子,俊年才彦,而今却沦为这副形容,不得不躲到这暗无天日的山洞中苟延残喘,真不知该作何感想。

    云音蹑手蹑脚的靠过去,轻轻唤了声:“师傅。”

    云无外慢慢开了眼睛:“你去哪里了?”

    他显然对自己徒弟的行踪一无所知,云音嘴巴嗫嚅,大约是在踟蹰到底说实话好呢还是继续瞒着更好,而我却在琢磨自己要如何打招呼,是叫二师兄比较合适呢还是自己呼名道姓更合适。

    我俩这厢正思索得不亦乐乎,尚未琢磨出结果,那厢云无外已目光横扫瞟到了我,他眼神凌厉,虽身躯萎靡,精光却十分亮堂。他望了我良久,脸上表情奇妙无比。先是蹙眉,然后两分差异,再是三分疑惑,跟着四分茫然,接着六分震惊……最后十分愤怒。

    “雪娥?”他不可置信的喊了一声“雪芳菲?”

    因这个调调我太熟稔了,却又忒过久违,自己都不知道有多长时间没有人喊我原名了,不免很是唏嘘。而唏嘘之余,又多了两分惆怅。

    很多年前就注定了,世上只有女魔头血芳菲,姓血名恶字芳菲,那个姓雪名娥字芳菲的天之骄女早已红颜薄命香消玉殒。

    我没有吱声,但乍一天昔日名讳,难免表现得不同寻常,于是我猛一抬头,终于同他四目相对,他也终于真真切切的认出来我是谁。霎时,他眼中所有别样情绪都荡然无存,唯余盛怒。

    但他虽怒火滔天,却并没有立即就拿污言秽语劈头盖脸的往我身上砸,而是尖叫起来:“你果然是雪娥……你没死?还是转世了?还是阴魂不散……?”

    云音大约是没念过几年书,似乎没听出他师傅喊我大名时有什么不对劲,只忙着安抚:“师傅你稍安勿躁,她就是血芳菲,死是死了,但是没转世,现在回魂了而已。”

    他安安静静在一旁当个美男子倒也罢了,一开口,云无外立即将我晾到一边,把注意力转移到他身上,狂风暴雨的斥责了下去:“你给我闭嘴,谁让你跟她混一块去了?不知道她是什么人吗?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是吗?真是岂有此理……!”

    他现在的情绪实在有点不好掌控,估摸着只要再稍微加把火,立即就要沸腾了,而我正是那把万恶的火,身份特殊,不能多说什么。反正人也见到了,看也看过了,他受伤虽重,似乎并无性命之虞。想来也是,碧波双骄何许人也?只消确定他无大碍,让他知道我还活着就够了,来日方长,其他的事情等他先将眼前这些事消化了再说,亦或者永远不说,那也没有关系,我现在是该识趣了。

    我确定自己已没有办法同他心平气和下来。心头一打定主意便赶紧行动,趁着他俩正闹得不可开交时,忙按来时那般捏了个遁地之术,不带走一片云彩的溜之大吉。

    溜到洞外,我止了步子回头觑了觑周遭景致,施起袖里乾坤术来,在这洞口筑起一道隔绝结界,这才五味杂陈的走了。

    奔了里许,我回头看看,他们并没有追上来,终于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

    “还是老脾气。”在心里略微嫌弃了云无外那千百年如一日的性子一通,我扯出从接阴门中捎出来的地图,观摩了片刻,径直往东,选的依然是之前与云音走h过的那条林荫蹊径。

    可这条路真是一波三折,我这将将跨出几步,天穹中忽然长虹破空,十多把利刃刷刷刷地呼啸而过,每道剑影上都立了一人,正是剑主。十几个修仙地御剑而来,却看都没看脚下的青山绿水一眼,纷纷降在接阴教大门之前。

    仙门之人!

    这些人服饰统一,清一色的墨绿;法器也统一,清一色的玄晶寒剑;法诀也统一,施法手势个个一模一样;就连脸上桀骜不驯高人一等的表情也都统一,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统一。一看就是出自同一派的弟子,一看就知道是皓天圣海的喽啰。

    真正让我一眼看破他们底细的倒不是这些,而是他们胸前衣襟处绣的那轮鲜艳夺目、冉冉升腾的红日,寓为方兴日盛、扶摇直上之意,正是皓天圣海的图纹。

    我隐身一旁,暗中观察,就见那帮人下了云头,陆陆续续走进接阴教大门,吆五喝六的就是一通乱搜,口中叫嚣着:“小丑杂碎们自觉滚出来,否则血洗接阴等云云。”

    我估摸着是烈罗痕派来绞杀云音师徒的人,但多半不仅为此,大约是烈罗痕得我小半颗元丹,获得修为有限,颇不甘心,恰好得知断崖挖坟盗墓一事,于是便借追捕碧波余孽这个油头,顺道杀人夺丹,一举两得。只是他棋差一着,还是失策了。有了我的介入,他这一回只会白跑一趟而徒劳无功了。经我手造出来的结界,即使他本人亲自驾临也未必窥探得破,何况这些乳臭未干的无名小卒?

    断崖老早便收拾好了,领着门下弟子避入结界,那帮人在空空如也的接阴门内东奔西跑了大半天却一无所获,又在附近山头寻了几个时辰,没搜出半条人影,终于踩着剑骂骂咧咧的走了。

    他们走了,我也该走了,只是我无剑可乘,有剑也没法乘,只好牵上坐骑,拣一条看上去比较平坦的山道往反方向缓步而行。

    接阴门建在荒山野岭中,方圆数十里都廖无人烟,这一行也不知行了多少时辰,反正抵达城镇已是华灯初上。

    断崖办事还是比较周全,马匹上备足了盘缠,取下约略一点,斤两委实充足,我深为不用露宿街头而欣喜若狂,当即便挑了全城最奢华的一家客店前去投宿,打算先给自己整桌好菜接一接风洗一洗尘,一饱久违的口福。

    可很快我便发现就算自己现在有钱,似乎也难免要露宿街头。

    在城中七荤八素逛了两圈,有些不对劲。

    所有酒店客栈,居然早早便打了烊,灯虽然一家比一家点得亮,大门却一扇比一扇关得紧。而无论是朱漆大门还是明晃晃金灿灿的油纸灯笼,上面都贴了密密麻麻的黄纸,黄纸上书着许多密密麻麻认不出来的生僻字……那卖相,与他们仙家神祇降妖除魔时用的驱邪符篆颇为类似,只是那画符之人多半是个模仿功力不足的江湖骗子,依葫芦画瓢也画得没头没尾。这种符篆别说驱邪,不招邪已是上上大吉。

    难不成这城中最近闹鬼?

    可我一路走来,没察觉到半分妖风邪气,就算有东西闹,也绝不是闹鬼,多半是有人装神弄鬼。

    走了几步,我又有新发现。

    城中不仅是茶楼酒馆打烊,就连秦楼楚馆也都关门大吉了。我绕了半天,没见到一家营业的青楼。

    这就有些不太合乎常理了,客栈闹鬼,打烊也说得过去,但勾栏瓦肆这种地方,晚上正是热闹的大好时光,难不成只要是做生意的大楼都闹鬼?人越多的地方闹得越凶?

    不过很快我便推翻了这个想法,因我看见大街对面的赌坊里头人满为患,几乎连门都要挤破了,倘若果真如我上面猜测那般,这一家应该也同客栈酒楼一样关门大吉才对。

    这事虽然没什么歪风邪气,却处处古怪,我揣摩半天没揣摩出个所以然来,于是打算揪个人打听打听,否则没地方落脚了,我可不想复活后第一觉被倒霉催的不能享受被窝温暖。

    正好腹中传来咕噜一叫,眼见那边不远处有卖面食的摊子,忙不迭奔过去掏出银两:“给我来三只肉包。”

    摊主一声好勒,就要给我打包,我本想赶紧趁机咨询,不料他十分热心肠,已抢先开口:“姑娘,这大半夜的,怎么还在外头晃呐,趁着现在时辰尚早赶紧出城去吧。”

    他这个话乍一听没毛病,再一听处处透着玄机,我立即顺藤摸瓜:“我半个时辰前方才进城,现在出城就得露宿荒郊了,今晚就随便找家客栈歇一宿。”

    “姑娘一看就是外地来的吧,难道您入城之前没听说吗?”

    “此话怎讲?我应该听到什么?”

    “你应该听到,咱们城里最近不太平。”他朝一旁努嘴:“看吧,客栈什么的挨家挨户都关门了。”

    我表示困惑,他开始娓娓道来:“姑娘有所不知,咱们这儿近日频频有妙龄女子无故失踪,都说是色鬼娶妻纳妾,专拣像你这样的美貌姑娘。李家的千金小姐,还有王家的盈儿姑娘……只要是有几分颜色的,都遭毒手了,前些天几家老爷请来了道士作法除祟,可是一点效果都没有,姑娘们还是接二连三的失踪……”

    他还在源源不断的说着,我却知道从他嘴里也听不出更多线索了。这些没见识的凡夫俗子,什么都不知道就胡说八道瞎掰一通,倘若真是色鬼,短短几天之内抓这么多美女,榨也能把它榨干了,何况城中紫气缭绕,一派祥瑞,哪有什么妖魔鬼怪,完全就是他们信了那骗吃骗喝的道士妖言惑众,自己吓自己。

    不过话虽然这样说,但放眼一瞟,熙来攘往的大街两旁挤的还真有大半都是男人,偶尔有两个女子路过,要么是髻年金钗的少女;要么是肥的流油的半老徐娘,即使有妙龄姑娘赏灯猜谜,也都生得歪瓜裂枣,果然没看见半个有姿容的,摊主刚才似乎所言非虚。

    可是……

    “原来如此,却不知姑娘们遭遇不测,这些客栈酒楼为何这么早早就打烊了?这两桩事貌并没有什么关联呐?”这些处所鱼龙混杂,又不是女人扎堆的地方,有必要这么夸张?

    “哦,这个嘛,他们不是打烊,是根本就没法做生意。”摊主费心费力的解释:“因为咱们城里同别处不同,人口是女多男少,还盛产美女,面容姣好的姑娘几乎是无处不在的。喏,附近几条街客栈的掌柜店伴都是女人,还都是有好容貌的女人,个个没能幸免,都让色鬼给捉去,就剩几个掌勺大娘了,这店铺哪里还开得下去,只好关门大吉。”

    “额这……难不成整座城里所有客栈都是女人开的?”在外面,美女可是稀有动物,到了这不知名小城,居然如草芥般稀松平常。亏得这里地处偏远,与世隔绝,倘若放到七大仙府中去,甭论资质如何,定然都争着收为门下弟子,剩都没得剩的。

    “那倒不是,城西就有几家不是女人开的。但他们开了也等于没开,那掌柜老态龙钟,满脸褶子,生得凶神恶煞的,谁会去他店里投宿?这边美女如云,谁不想看靓丽的姑娘?客人都被吸引到这边来了,城西那几家早就无人问津了,也不知现今有没有开。”

    摊主一脸鄙夷,我也一脸鄙夷,敢情吃个饭投个宿还得依据掌柜的姿色挑地方?真是大开眼界了。

    摊主将打包好的包子递过来,好意提点:“姑娘打听这个,该不会是真的要去那边留宿吧?使不得使不得,还是赶紧出城为妙,以免惨遭色鬼毒手。你年纪轻轻的,若是……那多可惜。”

    我嫌他啰嗦,递了银两没接话茬就匆匆走了。

    笑话,我血芳菲生平斩妖除魔无数,后来又与魔为伍了那么多年。就算有鬼,那也只有牛鬼蛇神避我,断无我闻鬼而逃之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