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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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既然决定一探究竟,那便得绸缪好计划,挑拣参与的人选。这个主意是我提出来的,所以我责任重大,注定做主心骨,万万不能跑路,那么现在就剩三位候选人了。

    因此乃一项攸关生死的项目,需得秘密进行,不能泄露半点风声,而要在人家的地盘偷偷摸摸搞事情,前提得具备一定的本事,既包括法力也包括脑力。我们这一屋子四个人,包括我在内,法力没一个中用的,紫留香勉勉强强有点战斗力,而小妮子不仅法力不中用,身为大嘴巴子的她在保密这方面也不怎么中用,用晚膳时不知道试试有没有毒,还一个劲追问我是谁,她已被内定淘汰。

    至于那娇羞可人儿的凡人小姑娘,手无缚鸡之力。今天又出去转了一圈,大约熟络了几个其他屋子的姑娘,在保密这方面多半也不太中用了,也被淘汰,于是一圈筛选下来,还是只有我同留香两个人。

    先前我便听说,许多修了个把月微有成就的姑娘一夜之间灵力尽失。我俩商量着只待子时三更一到,大家都安眠就寝之后,再去各个楼层探探情况。我俩兵分两路,她身有修为,飞檐走壁方便,被发现时跳楼脱身也方便,而我更擅遁地瞬行之术,就直接奔下楼去,侦察附近这许多宫殿的防卫措施如何,哨兵们何时换岗,何时巡逻,何时警惕最弱,何时有隙可乘……

    留香不知从哪里弄到两套紧身夜行衣,我俩人手一套,往身上一披,整个人就同漆黑如墨的夜幕融为一体不分彼此。一个响指过后,就分开行动了。她上我下,背道而驰。

    我径直出了百玉殿,黑夜中如鬼似魅的往后苑中一缩,任谁也寻不出踪迹。

    白日我同留香出来过一趟,方圆里许粗略逛过一圈,大概熟悉了一下地形,晓得朝哪条路走更易藏身。

    可千算万算,没算到我身前其实是个名副其实的路痴,白昼还好,一旦到了晚上,那就有些危险了。更糟糕的是,黑灯瞎火中我还必须得尽拣暗处走,否则外面戒备森严,一列一列的哨兵循环往复的东奔西跑,一不小心就走漏风声了。

    其实从这里便能看出整件事有鬼,首先,这里是建筑群中央地带,就算有外敌入侵,也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潜到这里;其次,就算有强敌来了此处,这里既不是机密要地亦非宝库重地,不过是一群刚入门的凡人住所,何足道哉?何必看得这么严?依我看他们根本不是防备外敌,其实主要是在防卫里面,生恐有人发觉不对劲半夜潜逃,于是就遣人监督,就是为了防止姑娘们逃跑。

    了悟这一点,我更加小心翼翼了,足下几乎不占地了,生怕一个行差踏错无所遁形。

    岂知我蹑手蹑脚往殿西一绕,不知怎的就绕到殿东来了,这边哨兵更多,只好转身往原地绕回去,这一绕不打紧,却绕得我头晕目眩,顷刻间不知自己身在何方了。

    我也不晓得已走了多远,四下遥望,除了一堵堵墙壁,就只剩下一条无路可走的死胡同。这犄角旮旯的,虽然没有哨兵巡逻,却也不是适合出逃的好路径,我左右望望,右手边的这面墙比较矮,于是提气一纵,轻轻巧巧的跃了上去,身轻如燕般翻墙而过。

    刚一立定脚步,鼻尖蓦地一腥,一股似有若无的妖气隐隐约约飘了过来。

    众所周知,太夤族虽神秘孤僻,但修的还是仙道,决计同妖魔鬼怪沾不上干系。非但沾不上干系,一般仙魔两道中人碰头,必有死伤。见妖便斗,逢魔即杀,不杀个干净誓不罢休。

    而今这洞天福地竟出现妖气,而且还是毫不避讳堂而皇之的出现。虽说我只闻到气息,没看到踪迹,但是绝对无误的。

    这趟浑水,真是越来越深了。

    循着这股妖气拐弯抹角的转,气息竟愈加浓烈了,看来距离它的主人也越来越近。我屏息凝神,努力嗅着气息,闭着眼睛闻息辩位,居然没撞到东西,每一步都踏在实地上。

    既然这妖气在这条路上环绕不去,就说明这妖一定经过这里,从此处走过,所以沿途留了气息。

    而且这条道半敞不敞,不甚宽也不太窄,日间定有闲杂人等走过。而这妖都敢明目张胆的混入人群,还没掩藏气息,我俨然嗅到了蹊跷。

    之前本来猜测这有可能是他们族人擒获的猎物,尚未来得收拾及,遂囚禁一处,酌情处理,但此刻看来,显然事实并非如此。我素来好奇心重,而且这桩事说不定也同姑娘们有关。而我也是个黄花大姑娘,所以也同我有关。既然同我有关,就不得不顺藤摸瓜搜到底。

    也不知拐了多少弯,黑黢黢的长廊尽头,一栋高楼赫然出现在眼前。

    这栋楼建在这犄角旮旯,神秘兮兮的,与这里其他琼楼玉宇相比,却有些格格不入,既无琉璃玉瓦,亦没有银螭紫柱,更无金碧辉煌。造型普通、构筑普通、风格也普通……总之一切都很普通,大约是这座凌空岛上最寒碜最不值钱的一栋楼了。

    可事实上,越是平平无奇朴实无华的东西,一般越是高深莫测,也往往越有惊喜。这不,我一望见那楼,鼻尖妖气便狂风暴雨般扑面而来,扑得我险些呛了好几个喷嚏,看来这妖一定就住这里了。

    仔细往前眺望,果然见楼前苑中有一女子身材窈窕,正拿着剪刀在那里裁枝莳叶,摆弄着一大堆花花草草。

    虽说是灯火辉煌,亮如白昼,但三更半夜做在这里剪剪裁裁,无端生出三分诡异,令人心里忍不住发怵。

    因相聚太远,又隔了好几条廊,看不清那女子容色,不知是不是妖。我观摩周遭地势,东手边盆栽茂密,从这里悄悄靠过去不容易发现,于是便慢悠悠的挪了过去。

    万幸,那姑娘一直专心致志的裁着花木,无暇顾及旁的,我一路顺风顺水,她竟完全没有发觉。

    待离得近了,我只觉妖气浓得几乎要凝成实质了,看来眼前这姑娘非但是妖,且还是一只道行颇深的妖。倘若是只厉害的,那么居在这里倒也不算特别稀奇,说不定是亡冥女王请来的嘉宾亦未可知。毕竟仙魔不两立是常识,可仙魔搭伙合作也并不新鲜。

    我暂且抛开这些有的没的,矮身屈在一株山茶花旁,透过几丈远的月影朦胧,眯着眼觑她。

    这一觑不要紧,却骇得我“花容失色”,险些叫出声来。

    那姑娘凝神忙碌,忽然转过半张脸,月光下我瞧得分明,那居然是与我一模一样的一张脸!五官眉眼,与我没有半分差别。

    奇哉怪也!

    与此同时,我怀中忽然发出颤动,一摸竟是我那小半颗元丹不知为何正在瑟瑟发抖,大约也是见到同它主人长得一模一样的之后太震惊了,激动不能自已。

    我安抚好它,继续目不转睛盯着那女人。

    我血芳菲大风大浪见过不少,却还是头一回被个女人吓得心惊胆战。蹲在灌木从下,大气也不敢喘一口,深恐一不小心给她察觉了。

    我觉得忒过匪夷所思,在这之前,我从未踏足过这里,也从未与太夤族中人有过交集,可是这里为什么会有另一个我?

    唯一能想到的可能就是,眼前这厮多半并不是活人,许是一只有形无神的傀儡。

    之前我在留香那处借了些灵力,这会儿尚未用完,于是赶紧掐了个天眼通的诀,往眼睛上一扔,这才再度抬起目光。

    天眼通这个术法虽不稀罕,却是个十分方便的好法术,只消一开,一切伪装事物皆无所遁形,假的永远不能当真。倘若那姑娘真是按照我的模样捏造出来的人偶或者傀儡,那么天眼通定能看穿。

    可我左看右看,她一直保持着这个模样,十分耐心的裁着枝叶,嘴角旁边还携了笑容,仿佛我开不开天眼通没什么两样。

    难不成世间真有这么离奇的事儿,真有容色生得一模一样的两个人?

    不过,似乎还有另一种可能。

    我而今法力有限,天眼通施展也有限,倘若对方修为高深,胜我太远,那便难以看穿。而且,她应该是妖,妖都是能化形的,也可能是千百年前我们便遇到过,那时她尚未修炼成形,是个原体模样,一只阿猫阿狗什么的,见了我,觉得喜欢,于是渡劫化形时便化成我的模样。妖魔虽有千变万化本事,但他们的人形本相却只能化一次,也就是第一次,第一次变成什么模样今后便一直是什么模样。天眼通能看破虚假,但这已是她的真容,所以看不看都一样。

    这个可能不是没有,可是仔细想来,又有点玄乎。

    那姑娘只剪了一株山茶,剪完时身旁蜡烛也恰好燃尽,她将东西一收,转身入了殿中,自始至终都没发现旁边有人偷窥。

    四周无人,既没有哨兵也没有门卫,行事异常方便,一片诡异的安静。我悄无声息的跟在后面,尾随她一同入殿,沿着墙壁缓缓踱行。

    可虽然我与她进的是同一栋楼,过的是同一扇门和门槛,却因前后次序有别,所以没走上同一条路。她熟悉地形,三下五除二便不知走到哪里去了。而我初来乍到,却没这个优势,而走起来又瞻前顾后缚手缚脚,不能向她那样光明正大痛痛快快的走。是矣不消片刻,我便失去了她的行踪。

    这栋楼从外面看其貌不扬,似乎内里并无多少乾坤,进来才发现空间大得离谱。房间挨挨挤挤鳞次栉比,房门也层层叠叠数不胜数,让人实在不晓得该推哪扇门,该进哪间房。

    好在这屋子里空空荡荡,一片死寂,多半没有人住不然呼噜声呼吸声早就耳贯满盈了,我稍觉放心,倘若这里只那姑娘一人,那我非得将她擒来,严刑拷打问个水落石出不可。最近怪事频繁,都有点疲于应付了。

    想起稍后自己跟自己打架的场面,滑稽之余还有点期待。到底是我这个货真价实的血芳菲厉害呢,还是那个滥竽充数的冒牌货厉害……

    只是,想是这样想,却不一定能心想事成,今夜我注定找不到那冒牌货了。

    却遇到了比冒牌货更惊心动魄更刺激的!前所未有,后无来者!

    在楼里无头苍蝇般转悠半天,硬是没找出东南西北。我有点心浮气躁,干脆不找了,一切看天意碰运气,恰好走到一扇门前,于是伸手便推。

    这一推之下,我傻眼了。

    本来打开门,我一脚踏入,应该是进里面去了,岂知我迈步而入,却从楼里走出了楼外。外面暗夜森然,是一幢幢亭台楼阁。

    敢情我是前门进后门出,径直将这栋楼走窗了。

    郁闷的是,绕了个大圈子,我居然一无所获。

    郁闷够了,先往左望,这一望就望到了惊喜,连着门的这堵墙上竟贴了张窗子,里面熠熠生辉,一看就燃着蜡烛,既然燃着蜡烛,那就……

    肯定有人!肯定是另一个“我”!

    窗户离地太高,旁边没有可供立足之处,我只好像壁虎一样贴着墙往上攀爬,估摸着位置差不多了,用食指在窗纸上戳两个小孔,将眼睛放了上去。

    猫眼虽小,却刚好让我将室内情景看个一览无余,正是因为看得太清楚太一览无余,才吓得魂飞天外,连尖叫也忘记了。这一吓之下,四肢霎时失了力气,哧溜一声从墙上滑落,仰天而跌。

    因身下芳草萋萋,这一跤便摔得十分低调,没惊动任何人,我站起来拍怕屁股。深呼吸,抚着胸脯暗呼淡定,一个男人而已……哦不对,一只男妖而已,没什么大惊小怪的,他又不会吃人。

    可深思半晌,我所以如此激动,好像与他吃不吃人并无干系,我惊奇的是他何以出现在此,如此突兀、如此毫无预兆、如此猝不及防。

    对了,他消失这么多年,应该早就从哪儿来回哪儿去了。他的故乡与这里南辕北辙,他不可能在此出没,更不可能混在这洞天福地仙家神祇中,他们名门正派不是有句话叫道不同不相为谋、正邪不两立吗?一定是我眼花,看错了。

    我暗自在心里这么认为,或者下意识的这样认为,给自己吃了颗定心丸,这才平心静气,重新鼓起勇气,再贴上去瞅个究竟。

    目光所及之处,是一间不宽不窄的厢房,房中陈设不繁不简不多不少刚刚好,烛火也是不明不暗亮度适中。火光摇曳中,两个男人坐在一张桌子前,款款而谈。

    坐在后面那个,因面朝我这方,所以看得清清楚楚。从表面看上去,他似乎初及弱冠,眉眼俊美、口鼻也俊美,十分俊美的五官组合在一起,相辅相成相得益彰,硬生生将十分俊美的脸蛋凑成了十二分,总之一个俊字了得。

    当然,一百双眼睛里有一百张脸。我同他关系匪浅,觉得他俊,也可能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的缘故。说不定他在旁人眼里是个鬼斧神工的丑八怪亦未可知。

    他不仅有张漂亮的脸蛋,还有一头披散的赤红长发,如浸过鲜血一般,亮眼得很、招摇得很,格外具有特色。

    其实他身上除了皮子,全身上下都如鲜血染旧,不光头发红彤彤的,衣裳亦如是,若非早就晓得他的真面目其实是只妖怪,任谁看了都会误以为他根本就是从无间地狱里走出来的罗刹鬼。

    另一个男的,同他对桌而谈,从我这个角度望过去只能看见一道直挺挺的背以及一支修长的后脑勺,看不到正脸,但他同样满身妖气,一看就知道不是个人。

    我看不透他到底是什么妖,只好作罢。却听红头发那个原本还在心平气和唠嗑交流,忽然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猛的站了起来,大喊大叫:

    “你明明答允了我,何以如今出尔反尔?大家早就说好了谈妥了的,我尚且没反悔,你怎可食言?你信不信我把你的事情都捅出去,大家都不要活了!”

    他生得倒是一副斯文形容,从前同我鬼魂,也一直是温柔敦厚的秉性,几乎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想怎么欺负就怎么欺负,任怎么揉捏就怎么揉捏,而今没我调教,居然凶神恶煞起来了,一番话说得唾沫横飞,真是有出息,长本事了。

    虽说他平素没什么脾气,至少我们处了那些时候,他是没暴躁至此的,也没吼过我。不过,兔子急了还难免咬人何况他一只……急了就不是咬人这么简单了。我不禁好奇大起,努力屏息凝神,仔细窥听,只盼听个痛快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