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他和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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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李涧中终于理解了全斌为什么要一再的逃跑,但是还有最后一个疑问。

    “你的父亲全友在哪里?”李涧中看着全斌问道。

    “他早就失踪了啊!”全斌回答得很干脆。

    李涧中没有继续说话,而是直勾勾地看着他,然后又看了看刘爱华的坟墓。全斌的眼神有些闪烁,并不理直气壮地看着李涧中,两个人陷入了沉默。全斌不太相信,李涧中会知道父亲的事情,他以为那是仅存在与他跟母亲之间的秘密。

    如果说李涧中能够确认刘爱华的死是自杀的话,那么他对全友的失踪就是一种大胆的猜测了。孙国庆和朱国富都那么肯定当时火化刘爱华的遗体的时候,烧出来的是两个人的骨灰,其中一个肯定是刘爱华了,那么另一个能是谁呢?

    全斌注意到了李涧中看了看母亲的坟墓,好像是在问自己,父亲是不是也在坟墓里面。李涧中也看得出来,全斌读懂了自己眼神的意思。两个人那一会,都在用眼神来交流。

    “李记者,你认为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全斌冷不丁地问这么一句话。

    “只有小孩子才分得清对错,成年人是没办法分清对错的。”李涧中悠悠地说。

    “嗯,你说话很有哲理,当时我也不明白,但是现在我明白了。”全斌点点头说。

    “明白什么?”李涧中问道。

    “你听过一个故事吗,”全斌深吸了一口气说,“从前有一个人,他是一个大孝子,然而家境贫寒,他的母亲又总是疼爱孙子,自己舍不得吃饭而把仅有的食物留给孙子。这个人面对这个情况于心不安,他怕母亲因此挨饿。他就和妻子商量‘孩子可以再生,母亲死了就真的没了,不如埋掉儿子,节省些粮食供养母亲。’于是他和妻子最终决定挖坑把自己的幼儿活埋了……”

    “郭巨埋儿?”李涧中说道。

    “嗯,对的,就是这个故事,”全斌点点头道,“那你觉着郭巨的做法是对,还是错?”

    “这个问题很复杂,”李涧中也深吸了一口气说,“如果按照今天的观点来看,活埋自己孩子奉养母亲肯定是错的。但是从当时的社会情况出发,这的确是一种孝顺的行为,要不然这个故事也不会成为‘二十四孝’的故事之一被拿来表扬了。从郭巨的内心的出发,埋儿奉母是孝顺,是对的,但是从外人看来,埋儿奉母就是杀人的行为,是错的。是非对错,难划齐一。”

    “对啊,杀人竟然也是一种孝顺,奇怪吧,”全斌感叹道,“错也是对,对也是错。”

    “你到底想说什么?”李涧中有点明知故问。

    “你要的答案啊!”全斌回答道。

    “你父亲难道也——真的——在里面?”李涧中终于忍不住问出口,声音竟然也有点颤抖。

    “嗯,也在里面。”全斌反倒只是安静地点点头。

    “你父亲没有失踪,原来是你杀了自己的父亲。怪不得你母亲去世,你父亲都没有回来,消失得那么无踪影。”李涧中感叹道。

    “不是我杀的,是——妈妈。”全斌嘟囔着,眼泪再一次流了下来。

    全斌谈到父亲的死,虽然也流下了眼泪,但是远没有谈到母亲的死那样激动。他心里痛恨父亲,但那是痛恨父亲的所作所为,痛恨一个人的行为并不等于痛恨这个人,父亲毕竟还是父亲。母亲之所以亲手杀了父亲,也是迫不得已。父亲年轻时虽然爱玩,但是总归还是爱母亲爱他的。但是后来父亲生活失意,债务越欠越多以后,父亲就开始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经常莫名其妙地发火,动手打母亲,也动手打他。

    他看着父母从相爱到相杀,他从来都是站在母亲这一边的,于是父亲会把他和母亲一起打,打完了就喝酒,喝醉了接着打。母亲经常带着口罩,即使如此,口罩也无法遮盖脸上所有的伤痕。母亲是那样一个爱惜体面的人,她的忍耐是有极限的,而且她跟爱她的孩子,她害怕早晚有一天父亲会失手把他们娘俩打死。她不怕被打死,但她害怕自己的孩子被打死。即使孩子没有被打死,母亲也担心他成年以后心里过得会很艰难。她更加担心的是,全斌会冲动之下反抗弑父,全斌的路还那么长,一旦铸下杀人的大错,他这一辈子就完了。她必须提前预防这一切。

    所以,母亲就杀死了父亲。全斌讲出了这一段,仿佛是向上帝忏悔过了一样,如释重负地靠在了刘爱华的墓碑上。

    “所以说,是你特意把父母的尸体放在一起火化掉了以便毁尸灭迹,”李涧中疑惑道,“你是怎么做到的呢?”

    “我当时还是个孩子,我怎么可能做得到,这一切都是母亲去世前计划好的,我只是按照她说的一步一步去做而已。”全斌说道。

    刘爱华是真的爱全斌,就像每一个母亲爱自己的孩子那样。她计划好了如何杀死全友,如何毁尸灭迹,如何设计自己的死亡,如何把这一切都埋藏进坟墓里。

    全斌说,当天晚上放学回到家的时候,父亲已经死了。母亲趁着父亲醉酒的时候,把父亲稀里糊涂地拖进了浴缸里,然后放水淹死了父亲。母亲是一名外科医生,她用手术刀划破父亲的血管,给父亲的尸体放血,血水顺着下水道排了出去。

    整个过程,全斌就干坐在客厅里,刚开始听说父亲被母亲杀了,他很害怕。但是母亲告诉他,不要害怕,只要父亲死了,他们的生活就会好起来。渐渐地,全斌就不再害怕,甚至他还不时地跑去看母亲在浴室里收拾。

    放干净尸体的血液之后,尸体就没有那么沉重了,她用医用骨锯把父亲的尸体分割开来,按照关节分割开来。然后,她把这些尸块放进大锅里煮熟,以免时间长了,尸体会散发出异味。最后,她用手术刀一片一片地把尸骨上的肉给割了下来,就像是凌迟处死一样,然后用保鲜袋,一包一包的包装好,骨头就让它们自然晾干,就像晾制腊肉一样。

    “即便碎得再细的尸首,也总还有迹可循啊,比如——比如那些碎肉、那些骨头,为什么没人发现?”李涧中听得手脚发凉、脊背发麻,涧中也像全斌一样坐在了地上,并非涧中想坐在坟头前,而是他有点站不住了。

    “都喂了野猫野狗了,妈妈和我趁着晚上一包一包地喂给野猫野狗了。那些野猫野狗一个来吃,都来吃,而且天天来吃,”全斌小声说道,“我妈妈是个医生,是个心思缜密的人。”

    就这样,全友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

    但是,全友的尸骨一直藏着。刘爱华杀了全友以后,就开始故意照射X光辐射,她只求一死,从来也没有真正地治疗过癌症,也只是在自己工作的医院里象征性地住院。

    刘爱华最后是在家里去世的。她临终之前,让全斌帮她穿上了事先准备好的寿衣,寿衣是那种古代的宽袍大袖服饰,很肥大。她让全斌把全友的骨头均匀地藏在了自己的寿衣内。胳膊骨挨着胳膊、肋骨贴着胸、腿骨挨着腿、头骨就塞在胯下……尸骨与活人用胶带缠在一起,没有人会去乱翻一具尸体的。

    刘爱华就这样指挥全斌料理好了自己的身体,处理好了全友的尸骨,然后就静静地躺在那里等死。直到全斌再叫“妈妈”的时候,已经没有人再会应声。

    李涧中听得瞪大了眼睛,说不出话来。

    全斌说,他想过去死,但是母亲临终前,他答应过她,要好好活下去,这是母亲最后唯一的遗愿。母亲拚了命,为的就是给他挣一个生路,他不能让母亲失望,即使像一条流浪狗一样,他也得活着。

    “我想我妈妈了。”全斌再也压抑不住自己的眼泪,多年的奔逃、累积的自责感、每天都在加重的悔意,像是山间的几股小溪水终于汇聚成了一条大河的源头一样,泪水遽然而下。

    李涧中听完了全斌的故事,涧中继续陪着全斌在母亲的坟墓前站了很久,一年只能见一次的机会,全斌想尽可能多地陪一陪母亲,也算看一看父亲。

    刘爱华与全友本就是夫妻,从相爱到相杀,生则同衾死则同穴,夫妻本就是冤家,也未尝不是一个归宿。

    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如火。

    把一块泥,捏一个你,塑一个我。

    将咱两个一起打破,用水调和,

    再捏一个你,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

    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古人说的,大概是这个道理。

    清明的节气,多有料峭的春寒,全斌想着母亲在那边应该也会觉着冷吧,母亲有没有多穿一点。

    两个人安静地坐在那里好久,李涧中才缓过来。全斌的情绪也渐渐平复了,他不再哭泣,就像一条大河汇入大海时,原来在狭窄的河道里奔腾的河水会归于平静而无际的大海一样。静水流深,恐怕那些复杂的情感只是被他从表面再次压抑到深深的心底里面去了而已。

    全斌再次感谢李涧中是一个好人,能够这么不辞辛苦地帮助闵莲莲,她也是一个孤孤单单的可怜人。全斌要李涧中恪守秘密,不要对闵莲莲说找到了他,他怕自己的消失再出现对这个女人会是另一个难以预期的落空,他怕自己会给闵莲莲母子俩带来难以控制的伤害。他会给她寄钱,他相信闵莲莲会意识到,时机合适的时候,他会回到闵莲莲母子身边。

    李涧中答应了他。

    全斌拂去了膝盖和额头上的尘土,再一次走了。

    那坟前的三根香也不知道何时已经灭了,一段一段的香灰散落在周围,就像是一颗颗抽丝了的蚕茧,蚕丝变得松散,但还保持着茧的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