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以外的刘礼杰是个非常无趣的人，工科出身的他，硕士毕业后便进入和平实业工作，出色的业务能力和严谨的工作态度，在林和平着手准备组建和平科技之初，便让这个在工作以外非常无趣的人显得格外亮眼。在吴森看来，刘礼杰的无趣不仅仅表现在生活上，还表现在除了工作以外的任何时候。他甚至能将自己对物质的欲望压制在仅满足自己身体机能的程度，对财富的欲望几乎等同于零。至于同事关系、人际关系之类，更是入不了他的法眼。吴森曾不止一次以同事联谊、工作交流等理由，约他和其他同事一起下班后小聚，却被他以加班工作为由一一拒绝。这让吴森对这位刘老师的好感度直接降到了冰点。

    不过，刘礼杰对工作严谨到令人发指的程度，又不得不让吴森对他肃然起敬。有一次，刘礼杰带吴森熟悉和平科技的环境，来到耗材仓库时，刘礼杰一眼就发现，同一型号但入库时间不同的电子耗材被混放在同一个货架上，他愣是将当班的仓管员、仓库负责人以及仓库的分管领导列成一排，整整骂了20分钟。

    也是后来熟悉了和平科技的科研内容，并对“保卫者计划”有了更深一步的了解后，吴森才慢慢理解林和平重用刘礼杰这样一个怪人的原因。无论是持续了五年的“信鸽计划”，还是如今军管后的“保卫者计划”，都是在尖端科技的锋刃上行走，哪怕只是一点点的失误，轻则可能造成重大经济损失，重则有可能造成不可逆的事故。

    综合以上对刘礼杰的判断，吴森决定对刘礼杰采取在工作上尊敬，在工作外能不打扰就尽量不打扰的政策。

    除此之外，在吴森已经全面熟悉和平科技和“保卫者计划”的工作流程后，她和刘礼杰也做了相当明确的分工。所有与科研、技术相关的工作，由刘礼杰全权负责，一切与行政、涉外以及五国日常事务的沟通工作，由吴森全面接管。这样的分工倒是让不天天待在和平科技的林和平轻松了很多，除了列席重要的五国视频会议，或处理一些重大事务的决策，这位一百一十多岁的老人，能够将更多的时间用在小荣孜的教育上。

    三个月过后，已经能够游刃有余地处理和平科技和“保卫者计划”日常事务的吴森，虽然没有等来星际运输效率这一技术难关的攻克，但老友阿迪力却通过重重测试，来到吴森身边当上了她的行政副总监。这让每日沉浸在繁琐工作中，时不时还要被五国无休止的各种争论不断刷新世界观下限的吴森，多少能体会到些许这世界的多彩。

    不出吴森所料，阿迪力到任后的第二个星期，便和理工直男刘礼杰正面硬刚了起来。起因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只不过是阿迪力在向刘礼杰确认一份行政文件签批时，刘礼杰说了句：

    “这些福利、津贴不是你们行政应该一手办理的吗？如果什么事儿都要我们业务端口操心，还要你们行政干吗吃的？”

    阿迪力已不是五年前的那个愣头青，社会的“毒打”已经教会了他低头。他原本不准备计较什么，并虚心向刘礼杰说些好话，拉近二人之间的关系。可刘礼杰的嘴巴一旦开始数落起人来，就不是那么容易能够收住了。他继续埋怨道：

    “真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要来和平科技，这不是来给‘保卫者计划’添堵嘛！”

    “你说的你们是谁？”阿迪力阴沉道。

    一场骂战就这样在空间站组装车间开始了。

    车间内除了和平科技的技术骨干，还有来自A国航天局、欧航局以及各国的技术专家，经两人这么一闹，和平科技的脸这次可是丢出国门了。

    吴森闻讯匆忙赶来调停，若不是众人七手八脚地将二人拉开，只怕必定有人要血洒当场。谁都知道阿迪力是吴森的人，当着一众国际友人和技术骨干的面，吴森自然是不能护短。一顿言语教育之后，阿迪力低头向刘礼杰认了错，这事儿才算完。

    回到办公室，阿迪力开始痛举刘礼杰的多项恶行，什么刻薄下属、没有人情味儿、恶意打压年轻技术骨干、在科研部门作威作福之类。吴森知道阿迪力受了委屈，这会儿让他发泄发泄也好，便任由着他说，可当他说道刘礼杰在人事上列假人、吃空饷时，吴森觉得他的抨击有些过了。她打断阿迪力的滔滔不绝，说道：

    “我说，兄弟！你这说的有点儿过了啊！吃空饷这种事，没证据可不能瞎说，再说了人家刘总只是性格上孤僻了些，也不至于像你说的那么不堪啊？！他们那儿因为保密协议的问题，确实外挂了几个高校专家做外援，这事儿我是知道的。你说人家列假人、吃空饷，这话也就在我这儿发发牢骚算了，出去了可别乱讲啊。”

    “我的吴总啊！你这是被他用羊油蒙了眼吧？没证据的事儿我敢乱说吗？我去给你拿证据，你等着啊！”

    阿迪力说完，便匆匆地跑回办公室，拿来一大摞文件，那是当月要结算的员工工资明细。吴森虽是总务，但三个月适应期刚刚结束，她也是从这个月起，才开始有签批权限的。阿迪力拿来的员工工资明细单，她确实是第一次见。

    余气未消的阿迪力一边在明细单上翻找，一边拿着笔在上面划来划去，还一边牢骚道：

    “吴森同志，你是没有经手底层工作的细节，不知道这里面的问题有多大。他们当时造好表就准备直接拿来找你签。我想吧，你平时挺忙，又是刚开始有签批权限，就想着帮你把把关。结果我拿着表随便向人事经理问了几个人，她居然有三分之一的人都不知道。最重要的你知道是什么吗？这些人工资还都不低，有些人的工资都快赶上你了。”看到阿迪力煞有介事的一系列操作，吴森开始半信半疑起来，“这200多号人的档案，我都按个挨个看过，有问题的有28个，我都在下面划了线，全部是他刘礼杰的人。你自己看吧！”

    吴森接过明细单，认真地挨个儿看了起来，随着目光的挪移，眉眼渐渐从舒展变成紧锁。当她的目光锁定在一个非常熟悉的人名上时，吴森顿时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看见吴森的表情变化如此之大，阿迪力觉得自己已经掌握了扳倒刘礼杰的关键证据，就在他准备询问接下来该怎么办时，只见吴森用难以置信的语气吩咐阿迪力道：

    “阿迪力，你赶紧把这28个人的档案给我，别发电子版，要纸质的！越快越好……”

    不一会儿，吴森强装镇定地从阿迪力手上接过28人档案后，先是吩咐他这件事切勿外传，就算真有此事，也要低调处理。随后，她便将办公室门反锁，一个人坐回到椅子上，长舒了一口气后，一边心中不停地默念“只是姓名和年龄上的巧合而已”，一边打开蓝白相间的档案袋。从28份人事档案中翻找一个知名知姓的人只需要几秒钟，吴森很快就找到这个人的档案：

    吴宇轩，男，生于200X年XX月XX日，身份证号：420606200XXXXXXXXX，家庭住址：中江省XX市XX区XX街道XXX号，所属部门：技术研发部动力研究小组……

    重名很正常，毕竟21世纪初出生的很多人名字里都会带轩、梓、涵之类的字眼。家庭住址雷同，这倒也不是不可能，毕竟世界那么大，有一两件低概率的巧合事件发生，也可以理解成情理之中的事。但照片是不可能骗人的，档案里的这位吴宇轩分明就是吴森去世多年的父亲。

    吴森再也抑制不住内心对父亲的思念，抱着档案失声痛哭了起来。此刻的她已经没有心思去想，为什么自己父亲的档案会在和平科技？父亲又是什么时候加入的和平科技？印象中，父亲是一名优秀的记者，怎么在档案中，他又成为一名科技工作者了？和平科技每个月发给已故父亲的高额工资去了哪儿？干吗用了？妈妈知道这件事吗？

    思念的泪涌确是发自内心的真情实感，但自小而生的坚强没有让吴森沉浸在思念中太久，当理性重新控制住这具身体时，吴森立刻给母亲打了一通电话。询问中得知，父亲十多年前在战地采访因公牺牲后，被追认成为烈士，当地的民政局确实每个月会准时向烈属打两笔抚恤金。这两笔抚恤金其中一笔至今还在每月如期到账，而另外一笔则从吴森研究生毕业参加工作后，便停掉了。母亲曾去民政局问过，民政局工作人员的解释是，这笔后来停掉的钱，不是财政拨款，而是来自社会捐赠，源头断停，他们民政局也不好去查原委。

    得到母亲只言片语的描述后，吴森大概能将这件事的一些因果关系联系起来。但即便如此，这里面仍然还有很多让她想不明白的事情。既然父亲档案的所属部门填的是刘礼杰管辖的技术研发部，那就直接去问刘礼杰吧。

    吴森本就知道刘礼杰不好交流，更何况是这种涉嫌往他身上扣屎盆子的事，所以她便找了个四下无人的机会，向刘礼杰毫无保留道：

    “刘总，我在和平科技的工作能这么快上手，多亏了您的帮助，对此我在内心无比尊重您。阿迪力之前对您多有冒犯，我在这里代他再次向您道歉。现在发生了一些与我家人息息相关的事，我恳求您将您知道的都告诉我。”

    起初，刘礼杰听见吴森如此诚恳的请求时，心里确实软了下来。但当他接过吴宇轩的人事档案后，便又马上恢复成理工直男的模样，硬邦邦的说道：

    “我知道这件事。”刘礼杰语气虽然生冷，但这六个字无疑燃起了吴森的希望，他继续说道，“但我没有权限告诉你。”吴森的希望瞬间变成失望，“你要是想知道的话，等董事长来了问他。”

    吴森后来考虑过向林嘉铭寻求答案，但当她想起那天晚餐林家爷孙俩发生争执的场面后，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她不希望因为自己的事，再给这对爷孙平添任何麻烦。就这样，吴森魂不守舍地挨了整整一个礼拜。

    林和平的这个礼拜过得可不像吴森这样艰难，为了让小荣孜长见识，他带着自己的小曾孙女去欧洲玩了一趟，顺道也见了见那里的老朋友。在林和平的这些老朋友里，有商界的精英企业家，也有政界的新老高层，还有几位身份尊贵享受世袭爵位的欧洲贵族，毕竟已经活成老人精的林和平，还能将和平实业这艘超级航母开得这么稳，哪儿能没有几个高层次的朋友啊。

    每周一下午是五国例会的时间，例会一般分两个部分进行，第一部分是常规的科研进展通报，第二部分是与“保卫者计划”相关的行政事务通报，以及五国关于“保卫者计划”提案的讨论。五国的指挥官无论多忙，都会参加这个例会，这倒不是因为每次例会上都有多么重要的决议需要表决，其意义更多地是代表身后的国家表达对“保卫者计划”的重视。单就决策效率而言，各国的利己心态很难做出快速决策。李老则认为，之所以会出现这种龟速，还是因为柯伊伯带的冥族小天体留给地球的时间太多了。

    林和平曾向李老提议，如果不是特别重要的决策，每周一的例会可以让吴森全权代表自己参加。李老听闻此话，尴尬地回应道：

    “我又何尝不想让我的搭档代我出席这种无聊的会议呢？可我要代表国家，林老您要代表和平实业啊！”

    周一中午，吴森怀着忐忑的心情不仅见到林和平，还见到自己许久未相聚的女儿，他们刚结束欧洲之行，从机场出来后，就直接赶到和平科技。

    与女儿的相聚，让吴森的心情得到不少慰藉，毕竟逝者已逝，无论有多少因果，生者还要为活着的人而努力啊。

    下午，在幽暗的会议室内，五国仍在喋喋不休的争论。吴森百无聊奈间，看了看坐在自己身前的林和平，印有和平科技角标的父亲的档案，在她脑子里飘荡了起来。

    会议上，美、英表示可以接受俄方的“好友派”建议，五国此次的争论主要围绕着要拉哪些好友进来，其矛盾点主要集中在日本和中东国家身上，一直持续到傍晚的争论，毫无悬念地没有任何结果。会议结束后，所有人都拖着疲惫的神情走出会议室，只有吴森仍紧锁着眉头，像一头小兽一般寸步不离地跟在林和平身后。

    送走李老后，吴森屏退了林和平身旁的随行人员，两人站在指挥部大楼的台阶前，开始了交谈。

    “爷爷！和平实业，或者说是您，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虽然吴森已经极力在做掩饰，但已经活成老人精的林和平，还是从她的一些细节举动和微表情中察觉到些许异样。只是，让他没想到的是，作为自己最中意的孙儿媳妇，作为他亲自选定的和平实业的第二继承人，此刻会用这种语气跟自己交谈。

    “你现在的语气很像刘礼杰嘛。怎么？跟他搭档了三个月，把他身上的坏毛病学来啦？”

    林和平不动声色地教育起“没礼貌”的吴森，他见自己的威压让吴森不敢接话，又放平了语气，缓解道：

    “小荣孜呢？”

    “我让人先送回公寓了。”

    吴森小声说道，那声音颇有些像是受了家长的委屈，又不敢发怒的小孩。毕竟这是她第一次用这种语气跟林和平说话，也是她第一次感受到这位一百一十多岁的老人精的威压。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有什么话，到办公室说吧。”

    二人一前一后离开了指挥部大楼前空旷的台阶，只留下不远处的卫星信号接收天线，还在有规律地闪着一红、一绿的运行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