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来风雨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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腐草为萤(四)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是那位少年阿求,双手端着一盆清水走了进来。

    “公子累了一夜,快些洗漱吧,早饭已经做好了。”他将铜盆放在床边的支架上,低首向公子走来,为他吹息蜡烛,整理书本。

    他睡眼惺忪地嗯了一声,正要起身,却被阿求叫住。

    “公子别动!有只虫子。”

    “唉,”他左肩微微一躲,右手挡开阿求伸来的手,“这是萤兄,不是虫子,别伤着它了。”

    我暗自窃喜,从左肩飞落在他右肩。他目光随我流转,微微提肩等我降落;嘴角泛起浅浅地笑意,犹如暖暖春风,拂过我的心头。

    “公子何等娇贵,可千万别让虫子给伤到了,若是让老爷夫人知道了,定饶不过阿求。”他着急又伸手来,不顾阻挡,欲拍落我。

    “我又不是小孩,做什么事自有分寸。”他脸露愠色,但又随即温和,“若真伤了,也是我自取的,我会向他们解释与你无关,况且萤兄不会,你放心吧。”

    “阿求只是担心公子,没别的意思。”他慌忙收手,低头认错。

    “我没有怪你,只是想告诉你,刚才你怕它伤我,却没有想过你也会伤它。众生都一样,为什么要有分别?”

    他说到“分别”二字时,突然背过手,转身目光远眺窗外,眼神却空洞,配合着语气,似有无穷无尽地惆怅。

    那一刻,我也突然地难过、落寞,好想去问问他,可是一瞬间又不想,因为我知道这一切肯定与我无关。

    “它想在我肩膀上待多久就待多久,不想了,自会离去。强求不来,强求不去。”

    于是我便在它肩头落了两日,看他吃饭,看他读书,看他睡觉。

    我不明白,他好像每天只有这三件事可做,但我一点也不觉得这无聊,因为我发现他吃饭和睡觉的时候都不喜欢说话,唯独读书时喜欢自言自语,投入时一个人也会笑,也会因一句诗文动容;爱吃素,饭量也小,怪不得清瘦;睡觉前爱读《诗经》,喜欢一句“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每回都要念上好几遍;他喜欢皱眉,我便落在他的眉间......

    第二日夜晚,月明星稀,他偷偷从床底翻出一壶酒,瞒着阿求溜了出来。

    这里他应该常来,竹林小路曲曲折折,他走的一点都不含糊。最后一段是没有路的,茂密的芒草生的比两个人还高。

    他让我飞进掌心,然后手握空心拳,弯腰带我穿了进去。

    第一眼我还以为是沽原,一片平坦草原中间长了几棵高大的古树,满月如玉盘躺在树梢;流萤似繁星,从青草深处渐渐升腾而起,在我眼前组建成一条蓝绿色的银河。

    但这里比沽原小,也没有镜塘。

    他依靠一棵老树坐下,小心翼翼地将手掌摊开,低声说:“这儿没名字,我叫它因果田,一切明灭都有因果,缘也好,命也罢...以后这就是你的家了。”然后托起手掌,让我飞去。

    我没有飞入萤群,而是飞上古树,化身人形悄悄地落在树枝上。

    一只流萤瞪大了眼睛在我眼前盘旋,我食指抵在唇边,摇摇手指让它别管。然后故意摇落鞋子,砸中树下正在喝闷酒的他。

    “谁!?谁在上面?”他拾起鞋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抬头便看到我。

    “我叫流裳,”我用下巴指了指他手中的鞋,“不好意思,那是我的鞋,能还给我吗?”

    “噢...好!”他将鞋扔给我,“在下孟世卿,我看姑娘好生面熟,可否在哪见过?”

    他还记得我,我心里欢喜,却说:“有吗?可能吧...反正我不记得了。”

    “哦,那可能是孟某记错了。”他又歉意一笑,“不知姑娘这么晚了,为何跑到这深山之中?”

    “讨你一杯酒喝行不行,嗯?”

    “哈,”他爽朗一笑,“孟某正愁无人陪,只不过我出门没有带杯盏,不知道是姑娘无福,还是这酒无福。”说完自饮了起来。

    “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只管拿来!”

    “好!”他将酒壶抛给我。

    这是我第一次喝酒,白水一样的透明,入口又苦又涩又辣,入喉像一团火在咽喉处烧,但入胃后又暖暖的。

    “这么苦有什么好喝的?”我皱着眉毛,袖子往嘴上一抹,又扔给他。

    他眼睛盯着端起的酒壶,手腕转了转,像是自说自话:“我也不知,不过醉过的人,都说酒好喝。姑娘醉过吗?”然后又闷了一口,“姑娘还是下来吧,扔来扔去,撒了就可惜了。”

    “我下不去,你上来吧。”

    他将酒壶扔给我,爬了上来,坐在我身边。

    我似乎爱上了他身上的所有味道,包括刚染上的酒香,让我不自觉向他靠过去。

    “你好像有心事?”

    他连饮了几口,双颊泛红,一脸心事重重地将酒壶递给我,转头看向因果田的尽处。我犹豫了一会儿,小心地问。

    “谁还没有三两件心事?”他笑得很勉强,“难道流裳姑娘没有吗?”

    “以前有,现在没有了。”我双手撑着树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带动肩头微微耸起,再一落。

    “现在?呵.....”

    我触碰到他的目光,发现他正歪着头看着我,便慌忙低头不敢看他,盯着空中一前一后摇摆的双脚。

    他似乎又觉得自己失礼了,轻声说了句对不起,又仰脖灌了一大口酒,我看见他喉结上下滑动,像有个调皮的小地鼠藏在里面。

    “你知道渭城吗?我曾在那里遇见一位姑娘,她和你很像。”他一抬眉,把酒壶递给我,“不过那天雨很大,我着急赶往草庐,便忘记问她的名字。”

    “那你希望遇见她吗?”我右手紧紧捂住放在胸口的青蓝色锦袋,感觉到扑通扑通地心跳。

    “我很多次想象,她会撑我送她的雨伞,走在渭城的某一条街,我走在她的身后,远远的看着。”他的眼睛闪烁着奇幻的色彩,像是这些画面就近在眼前。

    “为什么要躲在后面,难道你不希望认识她吗?”我拧紧眉头,着急地好像真有那么一次,他就在我身后,却没有叫住我。

    “认识了又如何?有些注定的,仅仅是希望是无法改变的。”

    “无法改变就不能有希望吗?我也曾因一件事抉择不下,但最后还是遵从自己的内心。有什么比让自己快乐更重要呢?”

    “快乐?”他嘲讽一笑,抢过我手中的酒壶,“快乐都是装的,我生来就无法快乐。”

    那一夜,他醉了,醉生梦死。

    我好不容易将他扶回草庐,准备唤阿求来照顾,发现他也不在。整整一夜,我守护在他的床沿,为他烧水,用铜盆接呕吐物。一直到了下半夜,他才安稳一些,睡的像个孩子。

    第二天,他拍醒趴睡在床沿上的我,好像忘记了昨晚的事,问我是谁,怎么会睡在这里。

    我简略地说了一遍,他似乎回忆起来,忙起身向我致谢。

    比起昨晚,他突然地礼貌反倒让我不适应,我忙摆手说:“其实你不用谢我,我只是做了我想做的。”

    “流裳姑娘什么意思?”他睫毛微颤,竟然有些难为情,顿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说。

    这一刻,我看着他的表情心里乐开了花,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我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睛,迈上前一步,踮起脚亲上他的嘴唇。

    “那一夜,渭城的雨下的好大,有个人弄脏了我的衣裙,他赔给我一把雨伞和一锦袋的钱,但我却偷走了他的笑。这一笑,值我还他一生。”

    “是你?”他目光闪烁,却笑了,然后怕我跑掉似的,用尽全身的力气抱紧我,在我耳边低语,“我就知道是你,从第一眼开始。”

    我闭上眼,一定笑的灿烂,真想时间就此停住,永不转动。

    至此,我便每日陪伴在他身边,陪他读书,偶尔他也会教我写字,握住我的手教我挥毫。但至始至终我连握笔都没学会,总弄得一脸墨水,那个时候他总笑的最欢。有时候我也会故意往脸上抹墨水,来逗他笑。

    阿求也一直没有回来,他说应该是回渭城置办一些生活用品了吧,一般都要两三天,让我不要担心。

    我们每晚还是会去因果田喝酒,我的酒量比他大,每次都是我把他扛回来。

    等他睡熟后,我就会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看尾巴的萤光日渐暗淡,算一算,我的时日应该不多了。然后仰望银河,不知道沽原怎么样了?

    第四天晚上,刚下完大雨,我站在门外看帘雨,他为我披上一件披风。

    “好像好久没回家了,我想明天回去看看,可以吗?”我拉着他搭在我肩头的手,转身拿住他的目光。

    他撩开挡在我额头一缕头发,柔声说:“等阿求回来,用马车送你。你这两天好像都憔悴了。”

    “不用了,我怕时间来不及,”我撒起娇来,“看一眼,就看一眼我就回来,好不好?”

    “来不及?有什么来不及的?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吗?”他担心起来。

    我食指顶着他脑门一推:“少咒我,家里好得很,我只是突然间太想回去了罢了。”

    他点头答应,笑的特别温暖,手像抚摸一个小孩子一样摩挲着我的头发,然后轻轻吻上我的额头。

    我埋在他的怀里,想起终有的离别,又突然感伤起来,该不该告诉他这一切呢?

    悄悄地,我用鼻子长长的叹了口气,还是算了,等回来再告诉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