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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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早晨,京城中人们醒来的时候,大地被铺上了一层雪白的雪,但天依然还是大明朝的天,地依然还是大明朝的地,甚至连这雪还是大明朝的雪,京城当然也依然是大明朝的京城。

    城外多了一彪兵马,这不是皇太极的满蒙骑兵,而是袁崇焕的关宁铁骑!赵率教的二千关宁铁骑决非白白的送死,他们竭尽全力把十五万大军拖在了遵化二天,终于使得袁崇焕可以率五千精骑的前队,提前于皇太极一天来到了北京城下。

    虽然只是区区的五千骑,但气势却宛如是百万的雄师,他们沉默无言,蓄势以待,没有一丝的杂音。这区区的五千骑分成了三个营,祖大寿阵于南,王承允阵于西南,袁崇焕亲率标营阵于西,三军互为犄角之势,静待强敌的出现。

    皇太极终于出现了,马蹄声像轰鸣般的响亮,他们在得胜门外扎营,凝视着对面的敌军。在这些关宁铁骑的对面,是他们十倍、二十倍、三十倍的骑兵。无论是八旗铁骑还是蒙古精骑,都是所向披靡,无可阻挡的力量,二者在一起则成了恐怖且无畏的力量。

    在关内铁骑的身后则是巍峨高大的得胜门。这得胜门,在元朝之末称之为建德门,大将军徐达攻破大都的时候,元顺帝就从这门中逃向了茫茫的大漠,为了纪念汉人重新主宰了江山,始称此门为得胜门;在瓦剌围北京的时候,也是在这道门前,兵部尚书于谦率残兵于也先激战五日,以炮火轰杀了他二个弟弟,终于逼得瓦剌退兵远遁的所在,也是在得胜门的门口;但现在站在得胜门前的骑兵们,既没有当年的徐达的大军,也没有于谦的神机营,他们只是孤零零的五千人而已。

    无论是在当年的宁远大捷或宁锦大捷中,明军都有众多的火炮发挥了决定性的力量,而在北京城的城墙上没有任何一架的重炮。甚至于厚厚的城墙也不再成为他们所能借持的依靠,他们这支少得可怜,且从三百里外跋涉而来的骑兵就这样赤裸裸,毫无遮掩的暴露在皇太极的面前。

    在皇太极的身侧飘扬着正黄、镶黄、正白、正蓝、镶白、正红、镶红、镶蓝的八旗军旗和左右营的蒙古二旗,在他的背后树着高耸入云的锁龙杆和巨大无比的狼头大纛。这杆是女真人祭天承命的神杆,当年努尔哈赤以七大恨告天起兵时树起的锁龙杆,至今从未倒下过。这纛,杆高一丈六,旗大一丈,以黑色绒缎制成,极其华贵,则代表了皇太极的王命帅旗。皇太极率所有的八旗精锐尽出,也把这一杆一纛带至阵前,激励着所有战士的意志。

    城墙之内一阵喧哗声,崇祯皇帝率所有皇族登上了城墙,他以这种方式试图激励这些远方赶来的关宁铁骑以赴死之心进行着最后的决战。他所能做的,也仅有此了。

    她站在了城墙上,凝望着这些彪悍的蛮人,但眼睛里一贯的没有恐惧,甚至还有一丝温柔的神色,也或许她凝望的不是这场一触即发的战争,而是这片茫茫的白雪。她曾经逛遍了整个京城,但却未曾踏步到京城之外,对这样空旷的景色,也或许又荡起了一丝残存的自由心念。

    皇太极决没有因对方仅区区五千人就掉以轻心,在二日之前,这些人的同僚,就以区区二千之数把他十五万大军硬拖在遵化城外二天,让他迟于这五千人一步赶到了京城。但在那个时候,他还顾虑遵化城上的火炮,也顾虑着遵化城内守军的出援,而面前的这支部队,他们没有火炮也没有援军,显得更为孤独。皇太极决意要一鼓作气迅速全歼了这支部队,以免被牵制阻挠,而陷入了面对各地赶赴的勤王军的局面,他要给站在城墙上观战的大明皇帝看看女真人是如何的骁勇,如何的无敌。

    他投入了几乎所有的兵力,这些纵横天下的满蒙勇士们,以各自的语言狂野的吆喝着向这五千关宁铁骑冲杀了过去,这样庞大的骑兵队,这样勇猛凶悍的战士们,即便在横扫欧亚的成吉思汗的麾下也从未出现过。在这个世界上,还未有人可以想象以女真和蒙古这二支最最骁勇、最最擅长骑兵野战的民族倾全力合兵进攻的场面,这力量已经不仅仅是可怕,而是包含了摧毁天地的力量,当他们向前时,前方的一切就似乎已经不复存在了。

    这五千人仿佛是一座小小的孤岛,瞬间被四处涌起的滔天巨浪所淹没。在这比炮火声更强烈的喊杀声中,听不到一丝关宁铁骑的声音。但再猛烈的巨澜也终有交替的瞬间,在间隙中,隐约可以看见这些骑兵还在!他们在沉默的厮杀着,依然凝聚成了一团,就像礁石顽抗着海啸引起的惊涛骇浪的冲击,一次次的露出水面。

    女真人愤怒了,蒙古人愤怒了。

    阿巴泰冲了上去。

    阿济格冲了上去。

    思格尔冲了上去。

    但他们还在!这些沉默的战士依然奋力的厮杀,并且凝固成无法击碎的礁石,任凭再多的敌军冲杀也寸步不退。但这五千人势必无法长时间的阻挡十五万的满蒙铁骑的冲杀,就像再坚硬的礁石也势必被连绵不断的巨浪所击碎一般,他们的陷落可能在即刻,也可能还需要时间,陷落本身则无可避免。但在陷落之前,他们还在!

    皇太极终于再也坐不住了,预料中的捷报迟迟没有传来,他发下号令,本部的亲军也一起向前冲杀,他要一举压垮这些顽抗的宁远铁骑!但就在这个时候,探马来报,在他们的身后,又出现了一彪明朝的骑兵!

    这就是袁崇焕九千关宁铁骑中的四千后队!这些骑兵迟一步出发,掉在了五千人的后面,但此刻在大同总兵、关宁铁骑副帅满桂的带领下,终于在最紧急的时刻赶到了战场。这更为微小的四千人,一刻不停瞬间向庞大的满蒙骑兵发起了冲击。就像一把纤细但锐利的剑狠狠的插入了敌人庞大无比的身躯,使得敌人向前猛扑的势头为之一怔。

    在这停顿的间隙,得胜门外残存的关宁铁骑们不退反进,吹响了冲杀的号角!他们以攻止攻,试图把这十五万的脚步停滞在得胜门前。就像二把利剑,狠狠地插入了敌人的身体里,他们前进的时候,绝不可能停止脚步。

    在城墙上观战的崇祯皇帝瞬间被镇住了,他原想先观看一场壮烈的覆灭,然后再表演从容的赴难,让这些远到而来的蛮人永远记住汉人天子的威严庄重,但此刻的局面绝不似他所料,他从未想象过他还有这样军队,也或者他想起了锦衣卫同知李如松的碧蹄馆之战。

    在那场战争中,先部三千蓟州铁骑在消灭了二千倭军后被四万倭军所围,李如松不退反进,当即率标下二千铁骑增援,在重重的敌军之中,二队重骑反复的冲杀,倭军根本无法阻拦。久野重胜、池边永晟、小川成重、小野成幸、十时连久、安东常久、安东幸贞等日将相继的被斩杀,李如松上演了一场罕见的以少攻多的遭遇战。

    但此刻的局面却不是当年所可以比的,皇太极的铁甲精骑绝不似身披竹盔的倭军步卒,且也不止四万,更是高达十五万之众。只要能让这二彪少到可怜的兵马停止住前进的势头,这陷入重重包围的骑兵势必迅速的湮灭,但在此之前,他们还在!还在继续的冲杀!

    皇太极的大纛开始动了!他决意要以自己的亲军去阻拦这纵横人海的关宁铁骑,而且不仅仅是他的亲军,所有的车营辎重也跟着开动,即便是他们能突破皇太极最为精锐的亲军也绝不可能越过这层毫无间隙的障碍,这只近万的关宁铁骑的命运似乎在这一刻已经被完全的确定。

    崇祯皇帝看着这一幕,心里感觉到了一丝凄凉,他知道,即便是当年的李如松率领的蓟州铁骑,复西京,平王京,逼迫倭军节节败退,但最终使得二十万倭军终于退至海边、逃返倭国的决定战役则不是依靠这些勇猛的重骑兵——他麾下的一百锦衣卫缇骑突破了四千敌兵的重重把守,杀灭了三百忍者的暗中护卫,烧掉了龙山共十六座粮仓,使得倭军再也没有维持战争的粮草,只能渡海返国。但在此刻,他非但没有一百的缇骑,甚至连最后一个堪称缇骑的锦衣卫都悄然的不知所踪了。

    她也在城墙上看着这一幕,但全然的看不懂,这不是她的游戏,而她的游戏无非是在城中游荡罢了。她只是茫然的看着他们冲杀、死去、再冲杀、死去,看着皇太极的大纛缓缓地向二军中间靠拢,而大量的车营辎重也跟随着大纛所指引的方向开始缓慢且坚定的移动着。

    恍惚之间,她仿佛看见了一丝红色闪过,这抹红比燃烧的炭火更为热烈,甚至连流淌遍地的鲜血也不可能比拟,随即又是一抹闪耀的亮光闪过,这抹刀光,发出凌厉无比的杀意,灭绝了所有的生机,碗口粗的大纛就在这闪光之后缓缓的、缓缓的、缓缓的掉落。

    战场上所有的人都停了下来,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似绝无可能的一幕,启动了的车营辎重失去了大纛的指引顿时停滞了下来,反倒成了满蒙骑兵的阻碍,皇太极的亲军也不知所措,不知道是否应该回援中军还是该继续移动。但瞬间,关宁铁骑就爆发出热烈的吼叫,他们被这一幕所激励,以更勇猛的姿态杀了过去!他们不再是先前赴死般的决裂心情,而是求生求胜的激昂怒吼,从而爆发出更猛烈的勇气!

    比之不畏死或者赴死的力量,求生的渴望则至为强大,这是生命最最基本的本能,在这种本能的驱使下,无论沧海桑田的变换或者更为惨烈的天地巨变,总会有生命残留下来,并且延续壮大至今!

    在两面关宁铁骑的冲杀下,皇太极的十五万骑兵在失去了指挥后终于开始溃散!北京城外,历次的北京保卫战中从未出现过的场面上演了!漫山遍野的满蒙骑兵在狼狈的溃逃,而跟在他们身后追杀的,仅区区数千的关宁铁骑!

    皇太极无法可想,下令退兵至良乡。

    在他的面前,高高耸立的是大明都城的得胜门。

    在他的眼前,似乎还残留着那一抹红,和那一道刀光。

    那个人在最严寒的时节悄然的伏藏了不知多少的时间,又挥出石破天惊、散发着无比寒洌的一刀。那粗壮如碗口的纛杆,那堪比铁石的纛杆就在这样的刀下不可思议的被齐齐砍断。皇太极没看见他从何处而来,但却看到了他往何处而去,并且记住了那一身的红色。

    她在城墙上观望着,眼里依然是没有丝毫的情绪。眼前的一切,似乎若有所知,但又弄不明白,只觉得那一抹红色似曾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