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船长点着了火，在一吸一呼中，自己的心情才得以平复了下来。

    他摸了摸凌七的头，语重心长地教导，这里不是你的家，只不过是你的避难所。

    凌七不解地问，家和避难所的意思，难道不一样么？

    船长深吸了一口，沉默了半天，又解释道。

    “有亲人在的地方，那才是家。而亲人，对任何来说都是很重要的。”

    凌七又低下头，扭扭捏捏地说：“你们难道不是我的亲人吗？”

    船长又笑了，笑得露出了满嘴的黄牙。

    “我们顶多是你的朋友，终有一天，会有人教会你什么才叫做家的。”

    凌七又沉默了，船长知道男孩不想走。

    他叹了一口气，只好坚决地说，如果你不走，这里的人都会被罚，这是规则决定的。

    凌七心里很痛苦，他既不想让船长被罚也不想离开这里。

    最后的最后，凌七还是妥协了，不过他从船长那里要了一根香烟作为纪念。

    船长不仅给了他一根烟，还塞给了自己一张名片，说要是被虐待了就打电话给他。

    凌七点了点头顺便看了一眼上面的名字，张海。

    他将要在此刻下船，去一个陌生的地方。

    一个不知道有没有饭吃，需不需要杀人或者会不会被杀的地方。

    凌七没有东西需要收拾，他空空如也地来，现如今也要他空空如也地走。

    “你怎么什么也没有？”

    临行前船长一边半开玩笑，一边拥抱了一下凌七。

    凌七依旧站在原地沉默着。

    可是他觉得自己并不是什么都没有，至少这里。

    凌七摸了摸自己的胸口。

    当自己站上城市海岸的那一瞬间，凌七回头看了身后最后一眼。

    船长、孩子们以及叔叔阿姨都在甲板上朝他挥手。

    即是邀请，又是告别。

    “活下去！”

    这是船长对他最后的呐喊，凌七看见他脸色有些苍白。

    或许是太劳累的缘故罢。

    船长告诉过凌七，船每一次靠岸都代表着一个孩子需要下船，他们会被送到该去的地方。

    可是如果孩子不想去呢？

    凌七心里一直想把这句话说出来，可是他知道说了也没用，大家都知道答案。

    随着熟悉的面孔越来越少，凌七也感到越来越孤独。

    一直到那艘船在海中变成了一个黑点。

    凌七没想到那么大的轮船，现在看起来却想豆芽一样渺小。

    虽然在船上生活了一年多，凌七却没有和那些孩子成为朋友。

    世界那么大，他们那么小。

    或许以后都不会再见吧。

    凌七醒了醒鼻子，他觉得自己还没有做好面对陌生人的准备。

    一辆看上去破破烂烂的大货车忽然停在了凌七的面前。

    司机问他叫什么，凌七想了想，说自己叫张小海。

    听到不一样的回答，司机愣了愣，他拿出一个照片仔细对比过凌七后，才对凌七呲牙一笑。

    “上车吧，我们是来接你回家的。”

    凌七沉默地爬上了后货箱，他的家早已经回不去了。

    货车里，破旧的铁皮略带一些除不尽的锈迹，而他对面却坐着一对老夫妇。

    他们从看到凌七的那一刻起就一直在笑。

    凌七在他们对面坐了下来，手握着拳头插在兜里，尽量保持平静。

    面对老人的打量凌七感觉不到任何恶意，他忽然有些紧张。

    要是戴安娜在就好了，她那么聪明，肯定会告诉自己该怎么做。

    老太太很慈祥，花白的头发，笑起来很慈祥，她对自己说，小七，不要太紧张了，不要害怕。

    凌七抿了抿嘴巴，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船长对自己说，到了一个陌生的环境，一定要表现地活泼一点，不知道说什么就微笑。

    所以凌七忽然抬起脸想努力朝老太太挤出一个笑容，可是这可把老太太吓坏了。

    她连忙敲打着铁皮，说孩子要吐了车开慢一点儿！

    老头倒是看出了凌七的不自在，他伸出干巴巴的手缓了缓摸了摸凌七的头，笑着说不要害怕，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凌七看了看老太太，又瞅了一眼老爷爷，这才缓缓点了点头。

    车窗外各种没见过的大楼鳞次栉比，各种奇特的造型最终都努力往着天上指，像大地长出的畸形手指。

    注意到凌七的表情，老头拍了拍他的背说，我们还得往山里走一会。

    凌七点了点头，他不喜欢热闹的地方。

    在隐匿的那段日子里，他拼了命地逃。

    只不过有时候逃是为了保命，有时候逃是为了躲避那些警惕冰冷的目光。

    就像他看别人一样。

    很快，车的路越来越窄，而凌七的视野却越来越宽。

    世界的颜色似乎也从深灰的金属色转变成各种五颜六色。

    凌七瞪大着眼睛，他觉得这才是人间。

    看到凌七的兴奋，老头爽朗地笑了笑，说自己家那边都是这样，甚至比这里还好看。

    凌七的眼里忽然有了光，只不过很快就被隐藏了起来。

    老头依然笑着问凌七还紧不紧张，害不害怕。

    凌七认真地思考后才摇了摇头。

    他从没害怕过，两个老人他还是打得过的。

    从老人交谈的口中得知，两个老人的孩子早些年因为战乱死在了他乡，而他们的侄子不想看到他们一直孤苦伶仃，于是才决定收养凌七。

    他们口中的侄子，正是开车的司机，村里人都叫他老牛，因为力气很大，为人也憨厚。

    凌七默默记下了这些关键情报，或许以后会用上。

    他还记得老牛的那个笑容。

    不是很好看。

    车在一个农场里慢慢停了下来，里面整整齐齐的房屋一眼望去很舒服。

    听到有车的动静，原本平静的村庄陆陆续续走出来不少人，朝着凌七他们挥手。

    凌七看到农场上方的写有几个大字。

    安心农场。

    老牛告诉凌七，爷爷是农场里最年长的老人。

    凌七点点头，自己记住了。

    老牛还告诉凌七，以后这里就是他的新家了，这里每个人都互帮互助，是永远的兄弟姐妹。

    凌七没有吭声，他没有和老牛说过，自己曾经也有过一个家。

    中午吃饭的时候，老牛总是往他碗里夹各种肉，说凌七太弱小，胆子太小，以后会被人欺负的。

    奶奶则叫凌七多吃水果，对身体好。

    凌七更喜欢吃肉，大块大块地吃，为下次挨饿做好能量储备。

    爷爷说可以多吃点鱼，鱼在这边是很贵的，村里人都不怎么经常吃。

    凌七问为什么要多吃鱼，其他人笑着互相看一眼，说这是年年有余，是个丰收的好兆头。

    看着鱼凌七想了想，觉得还是先把鱼肉吃光吧。

    凌七的动作逗笑了所有人，除了他自己。

    虽然大家都叫凌七尽管吃，可是凌七在每次夹肉之前都会悄悄看看爷爷的表情。

    船长说过，去新家时别人叫你随便吃你可别当真，要会看别人的脸色。

    凌七觉得船长的话多余了。

    这些本身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

    凌七逐渐在农场里安顿了下来。

    他实在是太太太喜欢这个地方，每个人对自己都非常好。

    老牛虽然每天都要跑城市海口去运货，可是每天早上出发前都会默默凌七的头。

    爷爷奶奶虽然年纪大了，可是仍然每天都会给自己做好吃的。

    隔壁的张阿姨，南边的王婶都时不时会送一些吃得给凌七，这让他有些受宠若惊。

    似乎挨饿的日子永远都不会出现了。

    似乎那段日子就要永远地被抹去了。

    凌七也时刻记得船长的叮嘱。

    他每天都抢着干活，每天都收拾自己的房间，每天都洗澡。

    凌七很勤快，什么忙都帮，什么活都愿意干。

    甚至连老牛开车他都可以偶尔帮下忙。

    村里人都羡慕自己的爷爷奶奶有个好孙子。

    每次看到爷爷奶奶的笑容，凌七都突然有一种莫名的满足感。

    他不奢侈这样的生活能贯穿自己的一生。

    但只求这样的记忆可以多一点，那怕就多一秒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