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陋尺旧巷烟火繁 少女心事因画眉
而又在何时,那些轰饮酒垆,开口摘雕工,谈笑间,已是替那远在泽京,夙兴夜寐的当朝卿相,定下安民国策,挥袖间,指点江山的同年们,早已是各自天涯。
如今连在世的,亦只剩了他与仲荣先生,二人而已。
思绪至此,堂堂忘凡境的存在,曾坐镇一府之地的南泽高官,眼中也有些莫名惆怅。
“虽然优秀苗子是越来越少,不过仲荣师弟也算是尽了心力,至少如今的谪星书院,比起那时,人气却是多出许多。可就是这小子,竟敢动辄与本座割袍断义,真当我不敢收拾这黑脸儿?”他似释然,又有些愤懑。
“书院能从萧条中恢复些许元气,除了掌谕尽心以外,府主大人在任时,对书院的偏顾,我等也是铭记在心的。”关于两人争端,张教习自是不好评说,只能是捡了好听的话,恭敬更甚。
而在离两人不远处的小摊上,汤饱饭足的少年,正端坐在油腻的摊桌前,拿了一本书卷,看得入神。
本来是打算用完饭便自回去,但是想到路上,必从那君子桥经过,云枫还是觉着心有余悸。
于是他便打算在这里看看书,等到天色晚了,画楼的姑娘们息歇后,再悄悄的溜过。
空屋观道十数年,赤心未闻花间事,他又哪里知晓,晚宵的画楼,才正是热闹时刻。
既然闲散无事,他便取了怀中典册,准备观读。
对于和读典相关的事情,他向来是极为认真,纵然修途已断,也绝不会用慵懒的姿势,随意坐卧。
所以此刻,他正端坐了身姿,像在书斋案前一样,仔细研读。
不为修行,但总得知晓修行事,不然,每次月圆,总是沦陷诡夜噩境,何时能得解脱?
所以在两人走近的时刻,他全无知晓。
“看这衣袍样式,应该是书院学子吧?想不到,闹肆读书也能如此认真。可见我谪星之地,后继有人,不说南泽桐丘,将有国材,就算未来,再出一个文曲云心,又有何难。”陆远霄眼中赞许有加。
虽然明知几无可能,但毕竟此时,正是意兴勃勃,雅兴大发。所以偶有狂言,也是理所当然。
只是话音未落,突然便是面色一变:
“此刻书院学子,不是正在参加道考吗?他又怎么会在这里?”
话音咬牙切齿,哪还有半分先前赞许国之栋梁,文曲下凡的模样。
一旁的张姓教习也是心中一跳,暗自思忆今晚道考,因事缺席的学子名册,待他看清了少年的模样后,猝然惊呼:
“云枫,你如何在这里?”
。。。。。。
从书中世界抬起头来的云枫,便是看见两人站在身侧,其中一袭贵气的中年文士,脸色青白相交,而身着书院教习玄衫的,只站在一旁,两鬓冷汗。
那书院教习,云枫模糊记得好像是姓张,而隐有怒意的文士虽不认识,但是看见张教习平白低了半头的身姿,便也有猜测。
他本是极聪慧的人,当即从长凳上站起身来,恭拜行礼:
“学生见过师长。”
旋即又测过身,一样行礼:
“见过张教习。”
不管是何等身份,既然与教习一处出现,叫声师长总不会弄错。
那教习却全无回礼,中年文士更是冷笑不语,云枫正有些讶然,却见张教习快步走到他身侧,用了低低的声音呵斥:
“这是掌谕的师兄,当朝桐丘府府主,忘凡境的陆大人!”
说完他又面向怒极的陆远霄,打算解释一下云枫的事情,却又感觉到繁复,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只能原地怔怔。
云枫有些骇然,如此身份的大人物,也是平生首次得见。
府主倒也罢了,不过三品实权,庙堂虽高,却也是见过不少。
只是忘凡之境,在道途上已经是走的极远,在南泽国境,几乎是最高存在,纵是人族鼎盛的中土圣地,也仅在云天之下。
于是他深深俯下腰来,再次恭拜行礼,话音更显恭敬:
“谪星书院,元鼎十九年入学,晚生南宫枫,觐见陆前辈!”
“觐见倒是不必,前辈两字更不用说。”陆远霄声音很冷。
也不在乎油腻的长凳,袖袍随意拂拭几下,径直落座:
“不是进过书院,就有资格做本座的晚生。。。我且问你,既是书院在册的学子,为何不在学堂参加道考?”
说罢他便是用了一双寒目,冷冷的盯着少年。看来若是给不出合理解释,他便准备要给这少年,留下些终生难忘的记忆。
却见云枫一脸茫然,声音更是无辜:
“道考?什么时候?今日不是休沐吗?”
饶是宦海沉浮过多年,陆远霄也只觉得,一身养气功夫尽数白费。
他尽力忍了心中愕然,面皮轻轻抽动,向身旁的张教习侧首望去:
“难道,如今的谪星书院,让黑脸儿弄的,学子们已经颓废如此了吗?”
。。。。。。
“原是如此。”
在教习低声将云枫的事情,简略说过之后,陆远霄连连叹息。
云枫则是恭敬站立,面色无波。
纵然教习声音很小,曾经耳识圆满,证觉过耳睡佛陀的少年,又怎会听不清楚。
不过是将他的来历,略略叙述一番,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也顺便知晓了所谓道考,是为了选出一位学子,作为谪星代表,前去参加桐丘府,东筵一地的讲经盛会。
那等事情,云枫也曾略有耳闻,据传经会之后,还会选拔些参会学子,前去某处灵境秘地,所以名额很是重要。
本来是为了让年轻学子,能在道途上走出更远,所举办的盛举。与他这般残废之人,并无关联,教习未曾知会也是自然。
他当然不会在意。
而久久沉默的府主大人,目光微微掠过少年双瞳,神色莫名。
“黑脸儿做事太不厚道,枉自我还以为,他真将大义两字,铭刻到了骨子里,倒是有些高看了他。”半响之后,又是一声冷哼!
陆远霄看向云枫,声音也是缓和许多:
“不管怎样,书院名册既然有了你的名字,道考必是要参加的,只是此时,怕是堂考已经过半。。。。。。”
他沉吟片刻:
“既然你已是聚灵功成,想必也是通读过道典,那么默经题便不用答了,直接从最后的论典题开始吧。”
便唤来小摊主人,半聋老妇,欲寻纸笔。
“好叫老爷知道,笔墨倒是有孩子上学用过的,白纸是实在找不到了。”半响,老妇才从食摊后面,一扇半掩门户中走出,讷讷的说。
“无需什么好物,只要拿了记账的草叶纸,待会一发算钱给你。”陆远霄大袖一挥,很是洒脱。
谁知老妇一脸为难:
“小本生意,每日进的铜子都是有数的,哪里有记账的本子?”
于是府主大人再次懵然。
“罢了,看来是待在云端太久,竟忘了这江湖疾苦。”他叹气苦笑一声,眼神莫名。
将外衫脱去,翻过面来,撕下当中一块,竟是直接铺在油污斑斑的桌上。又拿了只剩半截的断笔,挥毫而写。
“昔人夷射,文论彼公。”
“这便是你们掌谕,翻了一天的书堆,拟定的题目,你且好生作答吧。”
“学生从命。”云枫便又重新落座,执笔构思。
虽无论典全文,毕竟通读过三千道藏,对《玄尘》册上所记的‘夷射饮酒’,自然很是熟悉,很快,他便开始挥笔疾书:
“夫夷射者,将十万之众,卫国柱石,尝军中士卒背发痈疮,亲以口允之,四周军士莫不流涕痛哭,伏拜叩曰:将军荣恩,盖未曾见,敢不效死乎。
足见其人手段,未尝轻慢下贱,如何辱之老仆?盖未有利也,方知先前种种,不过青云手段。”
“短尺老仆,看家守舍之徒,瓦灶绳床,粗茶淡饭,如何敢令分酒?无它,狐假虎威罢了,又以巧计诛杀,可见其智狠毒,只叹天下富贵侯府,门吏猾如油,无不如是。”
“又云庄帝,鲜野小国,好面寡义,因言而擅杀名将,昏庸溃聋,无怪乎其后十年,身死国灭。然此等之辈,窃据高位者,比比皆是。”
“彼此种种,勾心斗角,江湖庙堂,何处不存?故云天道无情,众生乱相,如百兽相食尔!”
那边,陆远霄则是端了海碗,坐在侧旁,吃的满嘴油脂,那番模样,只怕还比云枫先时,更为不雅。
堂堂忘凡高境道修,竟是只穿了内襟,也不在意过往人的异样目光,只顾着大口吞咽。
“张先生,你要不也来上一碗?滋味可是着实不错!”还不忘向一边,呆站着的教习推荐。
“大人尽兴就好,晚辈不饿!”张教习一连摆手,苦笑连连。
陆远霄也不再理会于他,只顾接着埋头大吃,在云枫停笔看来的时候,才放了碗。
“如此之快?”略有诧异,他伸手拿过,却是将衣衫卷做一束。
“张先生既然无事,你便将考帖送去堂中,若是那黑脸儿敢有聒噪,只管说这是我亲自送来的,非阅不可!”陆远霄随意挥手。
这下,除了张教习,连云枫,也是一背冷汗。
。。。。。。
直到再一碗馄饨见了底,连汤汁也不剩半点,陆府主才是满意放手,可见小腹微鼓。
“老夫人,算账罢,连这小子用的笔墨,一发算我头上!”他豪气干云,大手一挥。
于是那半聋老妇,满是皱纹的菊花脸都是笑开,半响才是用了含混的声音:
“贵客承惠,两碗馄饨,一共六个铜子,笔墨这些,实在是不值什么钱的。”
“哪能这般算了,一共给你十文!”于是陆远霄伸手入怀,脸色突然有些僵硬。
摸便全身,竟是毫无分文。
“苦也!”他心中暗叹。
毕竟府主之位,何等尊贵,走到哪里不是迎送往来,何时需要他,自付过银钱。
何况进阶忘凡之后,通俗钱物,于他这等存在,早就毫无意义,又怎会随身携带。
当然灵物,还是有几样的,只是若以此作资,不说这老妇去哪里寻得散钱来补,单是一碗混沌,就换取一件灵物,只怕道院尊者也不敢这般阔气。
想要说声下次补齐,却是当着书院学子的面,这话也实在说不出口。何况先前,总是一句一发算钱还你,何等大气。
只是彼时有多潇洒,此刻便有多难堪。
“糟了!”半聋老妇一看这人,涨红了脸,又在身上摸来摸去的模样,心中一沉:
“又是个吃白食的。”
这等贵人,若要赖账,她又哪里敢去讨还?只能慑慑着干瘪嘴唇,身子微微哆嗦。
“哎,那个南宫什么的,替我结下账,转头一发算钱还你。”看见云枫嘴角隐有笑意,正在侧旁束了手看戏,陆远霄顿时眼前一亮。
猝不及防的云枫,只觉眼前一黑,身形踉跄,险些栽倒。
“罗唣些什么?不过区区两碗馄饨罢了。。。等你选上经会名额,怕不是该如何谢我!”陆远霄一脸不耐,连声催促。
少年只能伸手掏袖,动作很是吃力,等他转头看去,却见老妪一脸笑意盎然:
“贵客承惠,一共十文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