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月下长欢传口信 堂上远客辩仲荣
书院大堂,那对昔日师兄弟之间,关于他那篇‘奇文’的争执,云枫自是不晓。
此刻的他,正站在了新城长街上,看着南北通衢,人来人往的闹热景象,心情着实有些愁闷。
毕竟是自小一块长大的青梅,又是逾年未见,实在不能就这般,腆着脸空了手上门。
虽然知道那女子,定然不会在意,但云枫仍想带点礼物,表表关切。
当然也有点讨好的意思在里面。
只是再不能拿画卷搪塞的了,毕竟,墨妹那里,也不知有了多少。。。
他还在蹙眉沉思中,身侧被人轻轻撞了一下。
转头看着长欢,还未等云枫开口,便见这小厮凑到耳边,低低说到:
“公子爷,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这么拖延下去,实在不是个事情!”
正要想说些什么,看着长欢鬼头鬼脑的样子,云峰突然是心中一动。
“倒不是我有意拖延,其实我也很想,早些看见墨妹,只是你也知道。。。”
于是片刻后,云枫把玩着手里的物件,一只碧玉清澈的云纹手镯,脚步略快。身后跟着委委屈屈的长欢,亦步亦趋。
一人很是心酸,整整半年的工钱,全被少爷一锅端。
另一人更是心酸,区区小厮,随身携带的银元,便有十余枚之多,而他堂堂的公子爷,翻遍衣兜也凑不出一枚的铜文。
“瞧你这没出息样子,不就暂时借用一下,等见了墨妹,转头一发算钱还你!”云枫故作不愉,低声呵斥。
说来也怪,本来是极讨厌的话,如今换了自己说出口来,竟是颇有些舒适。
不愧是被那忘凡无忧的高人,随时挂在嘴边的口头禅。此刻的云枫,虽然境界未到,但也很有些无忧畅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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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又在想些什么呢?”琪芳进得屋来,将手中果盘,轻轻放在桌上。又踮起脚尖走到窗边,小声问询。
却见千铃,正倚了朱窗,望着庭院夏色,默默发呆,倩目微有泛红。
她回过头来,对着有些担忧的小丫鬟,勉强一笑。
“倒是也没什么,不过是嫡娘遣了碧笺来,说起些家里事情。所以有些想念的了。”千铃淡淡的道,顺手理了理微乱的鬓发。
只见葱白芊指,在如瀑黑发中,似拨弦,悠悠划过。
虽然她话音很轻,但琪芳分明察觉,自家小姐该是,流泪了有一会儿。
红窗泪重不闻莺,未应绣阁梦思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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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那不知所谓的老头儿,说什么不好,偏是给小姐,批了‘明夷归姤’的卦文。才让姑娘小小年纪,只能离家万里,来这么个冷僻地方。”许是触景伤情,小丫鬟也跟着红了眼眶,稚嫩的嗓音微咽:
“照我说,那样的疯子,就该乱棒,打了出去。”
对这个别无他法,只有陪了掉泪的小丫头,千铃亦只能轻轻安慰:
“再过几日,便是祈思节。嫡娘和奶姆她们,也该是在家里燃香祈福,极想我们的。等到那天晚上,本小姐带了你,出门放河灯去。”
只是不知,在这离家万里的南泽人国,是否跟故土一样,也有同样的习俗。
“真的?”大概是想起,满河花灯的绚丽场景,小丫头立马来了精神。
都说女儿家的脸,二月的天,变换莫测。
本来还在泫然欲啜的琪芳,俏脸再不见伤心。她仰起头来望着千铃,只见眼眸里晶晶发亮。
“当然是真的,本小姐可曾欺骗过你?不过以后,像方才那样的话,也不许再说了。堂堂的道院观天客,连皇叔都要执礼相待的尊贵人物,在你嘴里成了什么了。”见到琪芳停了泪,千铃又不忘敲打几句。
“知道啦,我会乖乖记着小姐的话。不过你也要答应,灯会的时候,替阿琪挑一个最大的花灯,最好还是童子骑锦鲤那种。”小丫鬟笑得极甜,虎牙微露。
两只白嫩小手,兀自在空中比划着:
“最少要这么大。”
“好,我都答应,你且先去洗了瓜果来,今儿这天气,倒是越发的闷热了。”少女浅笑着回道。
“早就洗好的啦!”
琪芳小跑着过去,拿了桌上果盘,一脸讨好的过来。
“小姐要拿骊珠?还是蜜父?这个蒲桃梨也很不错,吃起来又脆又甜。”
“这些天一直尽吃些甜的,你不嫌烦我都腻了,倒是想弄点胡瓜尝尝,你看庭院那里,有好多。”千铃指着窗外大片的青绿,微笑着道。
“哎,阿琪这就去摘了来。”
待到小丫鬟,蹦蹦跳跳的,出了房门。千铃方才止了笑容,脸泛愁色。
她将手中,青绿色的笺纸展开,一字一句的细细看去,紧紧蹙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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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海中,又想起去岁生辰时,那一幕幕情景。
彼时她正满十四。
按照古礼,童男童女,十四扎鬓,行扎鬓之礼;逾两年,十六岁周,男子及冠,称作冠巾礼,女子挽发,称作上笄礼。
据说这样的习俗,最早可以追溯到,上古人皇时期。
彼时万族之间,年年征战,狼烟大地,处处血流成河。
其中几次鏖战,人族一方死伤惨重,全军几乎尽墨,灭族危机,近在眼前。
于是人皇诏令,四方部落中,无论男女,凡身高过了战车荆轮者,均是携上长戈,男儿扎紧头巾,女子挽起发鬓,草草举行过成军仪式,便匆匆奔赴沙场,再度血战万族!
因此这所谓的冠笄之礼,其实早先,是代表了一种,慨然赴死的资格!
虽然无尽岁月过去,万族也早被放逐殆尽。但作为一种荣耀,亦是人族尚武精神的象征,这种礼节被保留下来,流传至今。
扎鬓之礼,即是对冠笄礼的一种预演,意味着其人虽还未成年,但也再不是稚童,也须开始懂得,何为责任。
按惯例是要大肆庆祝一番,富贵人家,更是会请来擅卦之人,批下判文,以图讨个吉利。
像千铃这样的出身,她的成人初礼,族中自然极为重视。那久居深宫,权倾天下的大齐皇帝,也是她的远房叔亲,更直接备下重礼,请动道院观天客,亲身前来。
专司天下农时,辨星识云的观天道人,都是道途上走得极远的大人物,即使于她这等世家皇族,亦是上座贵宾。能由这等存在,亲笔替她批下卦文,何等尊荣!
只是贵客临门之后,不过是略略看了几眼,手指掐动过几番,原本祥和的面容,就有些神情不对。
随后更是唤了她的双亲,当朝一品国公和诰命夫人,去到家族内堂。整日光阴,再无露面,只留下其余长辈,招待来宾。
她便是靠了栏杆,一直静静等待。家中婢女几次来劝,也不肯去歇息。
纵然再是无知,她也明白,显然有些不太好的事情,与她相关。
不知是过了许久,才见到几人身影从内堂里面,匆匆的出来。
彼时天色已是极晚,满园的宾客,早已筵散人稀。
先前见到时,那来自道院深处的观天道人,须发不过微白,此时再见,竟已是满头霜雪,面色凝重。而跟在身后的国公亲父,亦是一脸肃然。
便是素来端庄的嫡娘,也用带了担忧的神色,频频向她望来。
到得最后,老道人留了一纸卦文,便是径直出门离去。而国公大人阅过后,也直接点了火盆,将载着卦文的青纸焚去,不许给人观读。
她也只见了残烬边角处,未能焚尽的“明夷归姤,末世凡鸟”几字批文。
明夷者,凤凰垂翼,折翅九天;归姤者,聚散随风,飘落凋零。俱是大凶险卦,两者相合,更是死地无生。
她到底该有,怎样的惨淡末世?连观天道人,都要耗费生机,苦心推算,才能找出一条,希望渺茫的路。
前来乱星之时,那等存在曾有托言,能破了红颜薄命,这般无解死局的人物,只能是那承受过世间,一切悲与恨的应劫帝子。
何为劫?何为帝子?冥冥中,祂又将于何时,在何处降临?
她有些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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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楼庭落中,密密麻麻的青藤架子下,琪芳拿了小凳,正要踩着上去,摘些新鲜胡瓜。却不曾想,只是不意间扭头,竟看见那素袍身影,进了阁楼院门。
毕竟是怨怼颇深,她一眼认出,这就是书院见过的,那个盲瞳少年。
“坏。。。。。。”她刚要叫出声来,就看见少年,跟着一个半大小厮,匆匆向了后园而去。
许是因为心事沉重,云枫竟未注意到,站在一侧绿阴里的小丫鬟。
站在小凳上的琪芳,也有些狐疑的望着,一闪而过的背影,暗自嘀咕。
“难道坏人又是想找小姐?竟还有脸敢来,正好把那淫词一并还了他!”
如此想着,再顾不得藤上胡瓜,一路提着裙摆,小跑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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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了?”少女慵懒的倚着门扉,一眼望来。
“果然就要给点猛药,不然想见你一面,怕是比登天还难。”她声音暗哑,冷目横过。
才进得院落,便挨了当头棒喝,云枫只好摸摸鼻子,有些尴尬。
至于小厮长欢,早就见了情形不对,躲到不知哪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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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是怎样的清姝丽人,她只是斜斜,倚在门扉边上,便让这天穹烈阳,怆然失色。
一袭及踝黑裙,将窈窕身姿,衬托得纤曲毕露。穿着虽然简单,不掩芳华。
可惜花虽美,却是苞中有刺,一身冰冷气场,让人只可远观,不敢近前亵玩。
“来的时候,在路上选了件礼物,也不知道墨妹。。。是不是喜欢。”云枫将帕子包着的手镯,小心递了过去。
少女接过手来,也不细看,直接挽了袖子,便将镯子拿起,欲要戴上。
显然是有些小了,碧色云纹卡在她拇指骨节处,再难向下。
于是女子发了狠,纤白的玉臂上,青色血管隐隐若现。
只听得微微咔声,似乎被蛮力,压得脱了关节。那镯子,终于是艰难穿过,环绕在少女皓腕上。
便见女子抿了唇,额上有了些汗珠,显然疼的不轻,却始终未见她哼出一声。
云枫有些不知所措,只能低头喏喏着:
“好像是买小了点,我也是不该忘记了,如今的你,比先前,又长大了些。”
当然只是胡言搪塞的话,不过是在长街上,一处小店,随意入手的物件。何况他又哪里知道,少女的玉手,能有几寸宽窄!
更不曾想到,少女竟是如此执拗,非要将不合尺寸的镯子,戴上手腕才肯罢休。
“枫哥儿的礼物,小妹向来是喜欢得紧,可惜你又何曾送过我,正经点的东西?每次到了生辰,你躲不过去,总是拿一堆捞什子破画,草草打发了我的。”少女皓齿轻咬。
于是云枫只好再次摸鼻。
“既然你也知道,小妹又长大了些,先前问过你的事情,可曾想好了怎么办?”见少年装起了闷葫芦,少女也不气恼,只是步步紧逼。
“本来当时是说,和你商量一二,谁料有人只托了借口,说再等些时日。好得很哪,可怜我当时,怎么肯信了你的鬼话,一等就是年余时间,不见音信!”
这次少女话音里,终于是有了怒意。
云枫也有些无奈。
“婚约的事情,不过是娘亲拿你我打笑,当不得数。何况我自幼便是把你,当作亲妹妹看的。”他想要解释。
“白纸黑字,写了你我的生辰年月,姨母也承诺过,要明媒正娶,还请了宗老见证。现在你打算跟我说,只是玩笑之语?”显然少女并不打算,去听他解释。
“别说我不是你亲妹子,就算是,亲上加亲,岂不是更好?”她接着吐言道。
一句话便唬得云枫变了色。
“胡说八道,对自己亲妹子下手,那我岂不是禽兽不如?”他有些气恼。
“哪里就是亲妹子的了,往上算关系,都要到八辈祖宗那里了,明明是出了五服!”少女站直了身子,气呼呼的跺脚:
“连家族宗老,都没有反对的!”
于是少年只好闭嘴不言。
“听说你已经跟宗老,打过招呼,把族谱上的名字,改成了南宫墨?”想起一路上长欢所说,他决定另辟蹊径。
“你这般做,叫九泉下的林叔,怎么想?”尽力拿出兄长的威严,云枫小声斥责。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改了夫姓有哪里不对?再说这桩婚事,爹爹要是活着,也该是同意的!”少女怒目而视,双拳攥得紧紧。
云枫实在想不出道理可讲,只能闭嘴。
于是得胜的女子,心情颇好,她站直了身,转头去了屋中。
等到少年跟了进来,环目四顾,屋中陈设极为简单,除了一张绣床,边上一张小凳,就只剩了一张小桌,放了杯碟茶盏。除此之外,竟是连书案也不曾设。
而改名南宫墨的少女,已经是顺着床沿坐了,半身倚靠床栏,眼睛直直望着他。
云枫见状,只能去那小凳上坐了。
于是,两人之间,离得很近,伸手便可触及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