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命苍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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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清水无味墨有香 虎兕相逢拔剑时(下)

    “小姐,打听清楚了,那坏人竟是约了个女子,一直在后园那里私会!”琪芳一路嚷嚷着,急急跑进屋来。

    原来自从小丫鬟回来报信,千铃便是吩咐备了茶点,换过衣衫,等着云枫上门。

    她又哪里料想,云枫并不知晓雅舍小筑,已是换过主人,更未打算前来拜访。

    于是主仆二女,在馆阁中等了许久,也未见侍女来通报。惊讶之下,只能遣了琪芳,再去打听。

    谁料少年,先前去了后院,压根不是因为,走错了地方。

    听了琪芳连喘带气的控诉,千铃只觉得,牙根很有些痒痒。

    这登徒子,居然敢让她,在屋里一直苦等。

    以她的出身,从大齐胜地到南泽人国,何曾有过这等场景!

    枉自她还在心中,有些说不清的小欢喜。

    “干脆让阿琪去,喊拢几个洒扫的小厮,拿了家伙什,打上门去!把那坏人抓出来,也省得他祸害了,其他女子清白!”琪芳叉着腰,柳眉横竖,一样的咬牙切齿。

    “等那登徒子,自己玩够了出来。好歹也是人家,重金定下的客舍。主人家哪里就能,打上门去的!”少女轻啐一口:

    “大白天的,也不怕害臊。”

    突然又觉着小丫鬟的话有些不对。

    “你的意思是,本小姐的清白,就不重要的了?”她扭转过头,怒声训斥。

    “啊!”琪芳也是回过神来。

    “小姐,都怪那坏人,干脆咱们去取了那幅画来,先扯碎了,待会再扔还给他!”她绞着小手,一脸气咻咻的样子。

    仿若那幅画,就像云枫本人一样,撕烂了也能出口恶气。

    “好主意!”千铃大声赞成,就要有所动作。

    “嗯?我的银钥哪里去了?”少女探手在腰间,摸来摸去,突然轻咦一声。

    闻言琪芳也是有些着急:

    “小姐,里面有好多贵重东西,你再仔细找找。”

    “阿琪你帮我去书房寻寻,我好像记得,先前随手放在哪个抽屉里的。”少女好整以暇,并不着急。

    小丫鬟正待动身,却又听到少女吩咐:

    “算了,我自己去找,你且去盯住了后院,看那登徒子,几时才肯出来!”

    。。。。。。

    于是,云枫正待送走了南宫墨,再回返书院。却在庭落门口处,与主仆二人迎面碰上。

    “想不到竟在这里,还能巧遇了师兄,正想说去书院寻你呢。”

    千铃言笑晏晏,躬身行礼。

    接着又是转了身,看向一袭黑裙的南宫墨,目光在她挽了少年的玉臂上,微微流转,带着轻笑:

    “这位,想必就是师兄的内人吧。”

    那本来眉头有些微蹙的少女,也因为一声‘内人’,喜笑颜开。

    云枫赶忙拉过少女,向千铃介绍:

    “这是我嫡亲的胞妹,南宫墨,年岁比你小些,叫声小墨就好。”

    却在那‘嫡亲’二字,话音稍重。

    又对咬了嘴唇,一脸不愉的南宫墨,轻声道:

    “这是千铃姑娘,我在谪星书院,新认识的朋友。”

    。。。。。。

    “南宫墨,怎么听起来如此熟悉?就好像在哪见过一般。阿琪,你有印象的吗?”千铃假意沉吟,问了身后站着的琪芳。

    “啊?好像登记薄子上,就是这个名儿。”琪芳只想扶额。

    看着自家小姐,如此辛苦的装模做样,偏生动作还很是拙劣,小丫鬟颇为无奈,只能出言配合。

    然后就见到千铃一脸恍然:

    “昨儿我还说,哪里来的大主顾,竟是直接包下怡红纤,整个后院,不料竟是师兄的嫡亲妹妹。”

    她又笑吟吟的从袖中,取了一叶烫金扉页。

    拉过南宫墨小手,也不待她拒绝,便将扉页塞过,语气很是亲昵:

    “以后小墨妹妹再来,就拿了这凭信,觉着哪处的小阁,看了顺眼,随意挑选便是。”

    这下轮到云枫有些傻眼。

    在他疑惑不解的神情中,琪芳才是状若无意的道:

    “咱家小姐,可是买下了,整个雅舍小筑,如今是这里,正经的新主子。”

    少年有些吃惊,忙拉了拉南宫墨的袖子:

    “小妹,快些把东西还给人家,这样贵重的东西,哪里好得就收下的。”

    毕竟是在外,南宫墨也很听话,乖乖的便要伸手推辞。

    却见千铃拉紧了伊人玉手,目光扫过云枫,嗔怪的道:

    “我和小墨妹妹一见如故,随意送她一点见面礼,女儿家的事情,师兄就不要插手了。”

    。。。。。。

    好一个随意!雅舍小筑的上座凭票,只怕是千金无市,就这般送了初见面的人。云枫心中暗自咂舌。

    再瞅瞅墨妹手腕上,十来枚银元的便宜镯子,怎么都觉得有些刺眼。

    “对了,长欢呢?怎么这么半天,还不见他人?”他决定转移话题。

    却见南宫墨诧异的目光,看了过来。

    “枫哥儿,你不是让他在小舍外面,守着马车的吗?怎么忘记了?”

    。。。。。。

    “你这个胞妹,当真是漂亮,还那般温柔听话,可比我这个妹妹,乖巧多了。”

    待到远去的车驾,消失在视线尽头。千铃才对着云枫,面带笑意。

    不知为什么,她心里总觉得,轻松了不少。

    不说云枫听了‘乖巧’两字,有苦难言。便是旁侧的琪芳,因为总被自家小姐,拿了对比,此刻也拉长了脸,嘟起小嘴不说话。

    “差点忘了,还有一件事情,要给师兄道歉的。”收敛了笑容,千铃面色微肃,很郑重的样子。

    “小姐!”琪芳顿时大急,也顾不得委屈,忙拉了千铃衣袂,轻轻拉扯。

    明明是小姐大度,一直在让着这个坏人,凭什么还要道歉,小丫鬟只觉得委屈,泪花开始在眼眶边打转。

    云枫也有些讶然。

    “本来书院知会下来,要临时举行道考,我想着师兄要来小舍,就替教习接了传话的事情,却是不想,差点误了师兄参试。”千铃屈膝,行礼道歉。

    “原来是这事。”云枫顿时释然:

    “说起来,应该是我的不对,还没给你打过招呼,就离席走了。”

    “昨日斑竹小馆的事情,侍女后来也给我说过了,师兄真是,极好的人,千铃能有这样的朋友,很是开心。”

    面对女子笑颜,云枫突然有些呐言。

    “我们是朋友,应该的。”最后,他也只能如此说。

    。。。。。。

    “那一日,师兄替我寻的《素心》道典,确实很有用,可惜太多残篇,未能尽兴。所以冒昧打扰师兄,也是想要询问一二。”千铃微微浅笑,亲手替云枫勘来凉茶。

    茶水有些满溢,大约是怕滴落的水珠儿,沾染到裙子。她轻轻侧了身形,一手收敛了裙摆。

    于是,在这个夏时的午后,雅舍小筑,有女媛且淑,问学心许,恐染裙而敛裾。

    带着欣赏之意,云枫直接端了茶水,饮啜一口。

    不知是用了什么药材,只觉淡淡苦涩中,又有回味甜甘,心头暑气竟是熄灭大半。

    “这么说,千铃小姐已经决意,近日聚灵叩关的了?”云枫想了想,如此问道。

    她眼中讶色闪过,却是未料到,少年果如传言中,那般机敏。

    “师兄慧眼如炬,不愧是五识圆满的天骄人物,实不相瞒,我的确有这个打算。”千铃寻了藤椅坐下,悠悠道。

    “其他准备也是很充分了,只是毕竟心有执念,所以还请师兄不吝赐教。”

    “我们是朋友,有什么疑难的,尽管问吧,我一定是知无不言。”云枫笑着回敬。

    “记得先前,我曾与师兄说过,我所走的观世之路,是三识齐行。但其实在我小时,最先选定的,是念识之路。”

    “毕竟是五识路中,最飘渺也最难的一路。那时我尚年幼,不知深浅,铁了心要走通此路,哪怕只是一识证道也认了。”

    “常人不行的,我一定能行,大抵当时就是这么个心态吧。”千铃有些自嘲。

    “结果看着年岁一天天的过去,竟连入门也没摸到,迫不得已只能改了它路。如今,聚灵在近,若是功成,也再无机会回首重看,心底,总归是有些遗憾的。”

    “所以,我很好奇,师兄当初,是怎么走通此路的。说不定听了师兄解惑,我灵光乍现,突然入门了呢。”千铃轻轻吐舌,难得调皮一下。

    “这样啊!”少年微微闭目,假瞳被眼帘遮住,不见光泽。

    “念识难寻,主要是因为,其余四路,均有实质,但心神,只在内里。”

    “我当初开始观世,声,闻,目,音四识,最快的不过一日光景,便略略入门。而念识路,也是耽误了两三年光阴,才得以初窥小径。”

    “人的五官,眼耳喉鼻,好比指掌,看得见摸得着,肤纹腠理,无不清晰明了。而思绪这样的存在,好比五脏肺腑,有所感知,但又难以明细。”

    “若是内脏受了伤,我们也能觉着痛楚;饮水冷暖,也会有不同感觉;遇上激动时刻,心脏的噗噗跳动,也能听闻。但就是不那么直接。”

    “后来我想,五识路,不过都是观世的手段。那么,念识观世,到底是需要些什么。”云枫娓娓阐述,仿若回到当初问道的岁月。

    看着少年说起修行释义,是那般沉醉,千铃不觉暗自称叹。

    自信而从容,心中自有天地,这才该是他本来的模样吧。

    。。。。。。

    “直到后来,我在《太启》道典中读到,关于赤子之心的记载,才略有所悟。”云枫收住话音,朝佳人看了过来。

    约莫是说的久了,有些口干,他端起凉茶,痛快畅饮。

    “赤子之心?”千铃讶然。

    “是的,所谓赤子之心,解释有很多种。我比较赞同的一种说法是,因为太过纯粹,反而能直指本源的一种‘观世之路’。”

    觉着少女应该是未能明白,云枫接着比喻:

    “中土大齐王朝,填词大家,静安先生曾有撰文,说此生阅历,有过三重境界,见山是山,见山不是山,见山依是山。既然姑娘也是出身大齐,对静安先生这番话,应该也是知晓的吧?”

    见了少女点头,他才接着继续:

    “那么,赤子之心指的就是,在刚开始的初始,就能直接抵达第三重,见山永远是山的境界。”

    “因为纯粹,没有那么多的杂质,却反而少了诸多干扰。好比观山,山本就在那里,为何偏要说山不是山?”

    “所以,念识的关键,就是让己身,操持一颗赤子之心,再去观世,一切风景,自然入目!”

    。。。。。。

    “师兄果然是造诣极深,这般复杂的悟道经过,居然三言两语就能说的通透,连我也能听的明白。”半响之后,才见千铃若有所悟,击掌赞叹。

    “可惜,我等资质,却是远不如师兄的了,懂了其间道理,若是具体修行,依旧是雾里看花。”佳人又惋惜再叹。

    。。。。。。

    天色微暗,雅舍小筑中,挂着怡红纤的楼阁门前,琪芳双手托了腮,坐在小凳上,呆呆看着屋檐下,悬着的各色灯笼。

    屋内已是亮起火烛,纱窗上,倒映着两道人影,显然谈兴正浓。

    “观世之路,走的远了,路途自会越发通达。再选定了修习功法,锚定所需的本源之物,便能开辟思海。”

    “恰如我自身,选定的是南宫世族,代代相传的《诸因十奢观焰录》,以火焰为锚,最终聚灵功成,在思海筑造神宫。”

    “因为锚定的是火焰,所以神宫也是火属,天地灵气吐纳后,形成的灵元,尽是通体赤红。你看我额间纹绣,便是因为神宫毁灭,灵性外泄所形成,其形亦是火焰。”

    “总之,这是个漫长的过程。”

    “还是那《太启》残篇,记载过上古之时,曾有圣人,生而知之。”

    “那等境界,又该怎么叙说?我曾遥想过,这所谓的生而知之,是否足以跳过漫长的修习过程,像上古圣人一样,生而为圣?”

    “当年知落居士,是否是曾在某个瞬间,通过苦读道典,获得过短暂的‘知之’,所以才能不经忘凡而云心?”

    “那么,打破南泽人国,天弃遗地的诅咒,关键是否该落在这‘知之’二字上?”

    “可惜残篇有限,除了这四个字,再无别的描述,只能是空自猜想。”说起读典往事,云枫很是惋惜。

    “知落居士是否曾经忘凡,其实也没有明确证据,只是史册记载而已,须知天下史事,多为后人肆意删改,未见得足以全信。”千铃也提出自己的观点。

    不待云枫细想,她又接着道:

    “师兄且想一想,若是将来有幸忘凡,我等修习的技击之术,无论拳刀剑枪,是否还有作用?那等存在,只是举手投足,天地灵机也要随之而动,那些所谓招式中的些许变化,又何足轻重?”

    “在中土故国,我曾有幸去过道院,聆听那等存在讲道。据说忘凡之上,对大道的理解,已经开始接近本源。”

    “所以忘凡境界的修行,主要是牵涉到一种,叫做道果的东西,我那里有详细的书卷,只是一时匆忙,记不得搁在哪里。等我和琪芳,仔细寻过后,就给师兄送去。”

    “总之,道途之路,步步连环,怎么可能跳过其中过程?我的看法是,居士在忘凡境界,停留的时日极短,又孤处草屋,无人见证,所以才被后人误会的。”

    听到千铃顺口提过琪芳,云枫突然面色有些奇怪。

    “说起你那妹子,我是不是哪里,无意间得罪过她?为什么每次见了我,总是用愤愤的眼神看过来?”

    闻言千铃也有些窘迫,毕竟曾经声讨少年的,可不只是琪芳一人。

    她想了想才开口:

    “阿琪很是喜欢甜食,只是我怕她坏了牙齿,素日不许她贪嘴。以后你见了她,悄悄塞些糖果,自然不会这般对你了。”

    却是有些答非所问。

    。。。。。。

    直到长街灯火处处亮起,夜肆的香气四溢,云枫才是辞别了佳人,踏上归途。

    于是小纤中。

    “小姐,那淫词画儿,还了坏人没有?”被自家小姐三言两语,就给卖了的琪芳,尚不知情,反而是缠了千铃撒娇问询。

    “嗯,还了。”千铃也是微笑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