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命苍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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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碧波无澜听尘事 聚散离合双城夜

    群星下,背负双手的陆远霄,口中轻笑一声:

    “看来,今日不给你一个答案,只怕是脱身不得的了!”

    黑脸仲荣,只是一脸犟色,沉默不语。

    “你啊你!”陆远霄轻声叹气,兀自摇头不已。

    “我且问你,当初对于商盟合约的事情,为何反应如此强烈?”

    不待仲荣先生回话,他便继续自言自语下去:

    “凡俗出身的观世学子,能在道途上走到远处的,本就没有几人!就算悟性出众。。。灵材,功法,宝药这些。。。花销之大,师弟也该是清楚的!”

    “中土商盟的条件,虽然对低境道修影响颇大。。。却也让南泽每岁,多出来数十人晋升忘凡,又有何不对!”

    “放弃多数机会渺茫的,全力栽培少数人。。。说起来虽然有些残忍,但这本是天道法则!所谓‘损不足以补有余’的道理,不用师兄和你再细细解释吧?”

    “何况师弟如此反对云枫前去灵境。。。哪怕他比剑胜出,仍然是一力举荐那李归剑,不也正是因为,觉着云枫道途路断,不如把机会让与你那弟子,更有希望吗?”

    “那云枫为了对剑之事,险些丧命。。。拼来的机会,在师弟开口闭口之间,动辄就是一句‘浪费’!”

    “你这样的心思想法,与我在商盟之事上的抉择,有何不同?”他用锐利的眼神,望着黑脸老者,似要窥见其人内心。

    却见仲荣先生身形一颤,久久不言。

    “谨受教!”沉默良久,才见他束手躬身,竟是恭敬行礼。

    还不待陆远霄舒口气,黑脸掌谕却又开口:

    “上官所说,确有道理,但是和我方才问的事情,似乎有些答非所问。”

    “既然上官非要守口如瓶,就只好给你说说这几日,我昼夜苦思才推论出结果。。。就我所知,云枫亲父的身份,一直是个谜团!”

    “舒云映柚,朝歌落霞,当年上官前去中土秘境,正是那泽京云氏负责交接。。。如今上官如此偏爱,莫不是。。。”仲荣先生似乎想到了什么,冷笑着看来。

    “一派胡言乱语!”这下,陆远霄终于是脸色大变。

    “确实其中有些原委,但绝非你臆想那般。。。许多事情,不是你应该知晓的。。。蝼蚁非要搅合进变局之中,只能是死无全尸!”他狠狠一摔衣袖,声音含怒:

    “若是师弟不曾那般倔强,以你的天资悟性,不说忘凡无忧,至少也该是筑身圆满,本座自然会将前因后果,与你说个明白。变局中若能有师弟搭手相助,岂不快哉!”

    “可仅仅一个筑身中境,实在是不够涉险的资格。”

    “当然师弟也不必介怀。。。其实在很多时候,我反而是羡慕师弟,须知山巅之上虽然别有风景,却也是寒风刺骨!”

    “你且安心的做了书院掌谕,守护好谪星一地。师兄的事情,当作不闻不见就是了。”

    “毕竟师弟比不得我等,寿元再有二三十年,便该大限了吧?倒是为兄,不幸进阶忘凡,多了百来年寿限,也凭空多了许多麻烦,总是操心的命呐。”

    “罢了,罢了。。。”他袖袍一摆,竟是如斯寂寞。

    “无耻,当真无耻!上官还是快些走吧!”仲荣先生闻言,顿时怒极而笑,甚至开始赶起人来。

    若说进阶增寿,只是多了诸多麻烦事情。天下间,哪曾有人会不想‘操心’的。

    见到那张黑脸,又开始透红起来,陆远霄很是满意。

    他果真转身便走,毫无留恋。

    只是待得身影渐渐有些模糊了,才有歌声传来:

    未闻花名香散尽,芳华陨

    青青子衿悠我心,世间情

    翠山不老雪白头,桑田移

    绿水无忧风皱面,伊人哭

    仙人辞去不回返,勿思念

    。。。。。。

    “时辰这么晚,妾身也该是走了。。。公子也早些回去歇息吧。”纤尘重新穿好鞋袜,轻轻拍手,站起身来。

    见到少年目光,只在她双足上流转,竟有些想笑。

    方才云枫,已是将那日画楼的事情对她说过。连同叉腰怒骂的姑娘,也是被他顺便吐槽一番。

    “这两日的事情,妾身还未好好谢过,若是公子真的。。。想要亲亲那里,纤尘一定洗净了双足,在床榻上乖乖候着。”她笑得有些促狭。

    “不是那样的。。。”云枫还想解释几句,毕竟因着假瞳的缘故,他‘看’去的方向,并不是真心在看。

    却见的纤尘,不待他开口,已是咯咯笑着,转身跑开的了。

    只留下一串笑声,清脆如莺,久久不散。

    待得少女倩影,被浓烈的夜色吞没,云枫才站起身来,准备离去。

    却无意中,见到地上有一张丝帕。

    想来是那少女,拭泪的时候,随手放在一侧,走时却忘记拿了。

    他便俯身拾起。

    那白娟丝帕,许是沾染了太多女儿泪的缘故。云枫还能略略感到,指尖处有丝丝水润的触觉。

    帕面上,还写了几句阙词,字迹歪歪扭扭,想来应是少女亲笔。

    “不意惹风尘,只为前生故,命里终是东君主。”

    只是一首残阙,格律也全然不对。只有透露着一股,红颜坠风尘的无奈,落然墨中。

    。。。。。。

    祈思的夜,便在诸多辉煌灯影中,悄然而过。

    已是第二日的正午,湄江城中,一处外观破败的府衙,门前镇着的白石狮子,灰尘扑扑。色泽暗淡的牌匾高悬,刻着‘绣衣司’三个大字!

    进了门来,内里却是整洁如新,处处可见磅礴。

    而此刻,宽敞明亮的厅堂中,一张圆形小桌上,摆了硕大的铜锅。

    堂内也再无其他陈设,除了桌椅,便只有两人,一坐一站,未有任何交谈。偌大的厅中,异常安静,只有铜锅里,传来阵阵水声沸腾。

    坐在椅上那人,穿了一身儒袍,正闭眼沉思。

    阳光正透了窗扉,洒在他脸上,可见长相虽是平凡,却有雍容气质。

    手中只见银芒闪烁,细细看去,却是一支银箸。

    此刻那人正拿了它,轻轻敲打着桌沿。

    儒袍腰间,悬了一块乌黑木牌,上面刻着个古体‘玄’字。

    那站在堂下的身影,面色恭敬,衣间也悬着,同样款式的黑牌,只是铭刻的,却是另一个古体‘青’字。

    绣衣司的规矩,聚灵挂青牌,筑身为玄牌,泽京朝堂上,修为最高的司主,忘凡无忧的存在,则挂血牌!

    坐着那人,正是先前在南宫世家,起身问询的剑书生,亦是桐丘一府,所有绣衣使者的总领大人!

    此刻桌上铜锅中,正有着腾腾热气,锅底水泡汩汩冒起,又在汤面上,绽开破灭。

    十数个玉蝶,围着锅子一溜摆开,雪白竹荪,翠嫩豆尖,色泽淡黄的松蕈,莲白,蒜苗之类小蔬,更是不一而足。

    当然,更多的还是各类肉片,翻转红,血旺,虾皮,火腿,鱼丸。。。满目红白。

    约莫片刻光阴,那弯腰站着的身影,才轻轻的开口提醒:

    “大人,水已沸腾,该开锅了。”

    于是剑书生睁开眼来。

    他先是长长吸气,直到空炁中,混了番椒麻油的香气,深入肺腑。才见面色,稍有缓和。

    首先下锅的,是一盘‘扁担肉’。

    鲜红的肉片,切的极薄。

    手中银箸夹了一片,往那汤锅里只是一滚。就见着肉片色泽迅速泛白,不待完全熟透,便已经起筷。

    又去料碟里,来回翻搅,浸透了调汁,才轻轻送到嘴边。

    然后闭了眼,咀嚼品味。

    待得咽下,剑书生又是重复先前动作。

    看起来动作一板一眼,并不见快,碟中各色肉类菜蔬,却是慢慢的空了。

    直到停筷,又拿了丝巾,仔细擦拭过嘴角油脂。

    “真真是无上美味,可惜桐丘一带,多喜酸甜。本地人氏,极少用这番椒佐菜,更不消说麻油此物。只叹尔等人生数十年,竟不识得此中珍馐!”

    “先前去吃那寿宴,南宫家主虽然也算阔气,却只摆了些灵果仙株,尽是无味冷食,哪里比的这等火锅鲜美?还是回了咱们‘绣衣司’的地盘上,方才吃的自在。”剑书生满意点评,显然吃的很是滋味。

    却彷佛忘了,世家大族,怎可能用了百姓饭食,来招待宾客。而那所谓的无味灵果,哪怕只是半颗,也能换得百余个眼前汤锅。

    堂下那站着的身影,并不搭言,只是沏好香茶,无言端上。

    “丝脍红白嫩叶碧,再闻清茗浮淡香!”待饮了茶,剑书生又是概叹一声。

    他看着堂下黑衣,稍稍斜了身姿,随意问道:

    “青十三,记得你当初,跟了我的时候,也是极喜欢这麻辣重口的吧。后来也是随我一同,来了桐丘这里任职。如今不过十几年光景,怎么也开始喜欢起淡食了?害的本堂连个共食之人,都寻不到。”

    “回大人的话,我等不过是下属身份,任由差遣,怎可与您一桌共餐?”那唤作青十三的身影,俯腰更深,恭敬回话。

    “虽然是上下属。。。若是论起族亲关系,你怕是还得,叫本堂一声舅父。眼下又没有外人,彼此之间,大可随意些。”剑书生理理袖袍,又接着开口:

    “前些时日,上头吩咐下来的事情,办得怎样了?”

    “大人交代过的,我等也很是重视,都已经办完了。共计七个村落,六百余口,男女老幼,全数灭杀,尸骸村屋,均是烧的干干净净。。。”青十三略略低声。

    “你说的可是百家村叛国通敌一事?不过些许贱民罢了,尔等自行办过就好,何必再拿到大堂上来说?我想要问的,是海族探子一事。”儒袍身影显得有些漫不经心,彷佛数百条人命的消失,不过弹指拂尘罢了。

    “回禀大人,那海族探子很是谨慎,向来只在绿野边缘活动,若不是有密谍报信。。。可恨那些贱民,竟不知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道理,苦苦替那异族遮掩。最后逼得我等,用了狠辣手段。。。”

    “也不奇怪,天弃遗地,不单是我等道修前途受限,那等贱民更是命如草芥。心怀反意,不愿意配合我等,也是自然。”剑书生不以为意,悠闲开口:

    “平时得了闲暇,多看看书罢。去翻翻南泽旧史,尤其是那些被列为禁书的,我绣衣司中,可是查抄过不少。”

    大抵是觉得眼前之人,毕竟是族中血亲,他也有提携一番的心思:

    “今朝元鼎圣帝,即位之初,溱阳有旱魃现世,数年无雨,一州六七成的地境,乡野尽成白地。本来吏部拨了库银五千万,虽是杯水车薪。。。却也被尽数挪用,进了州官私库。说是灾民的事情,先往后挪挪。。。这一挪,怕不是百万条人命,生生没了。”

    “还有万和四年,中土有道修,超脱云心,大道赐号‘渡情天’。南泽皇族下了死令,要寻得灵物‘沧海珠’以作庆贺。于是六十余万大军,深入外海,连番血战。。。最后沙场归来,还剩几人?更不消说几府民力,征召耗尽,劳死多少苦弱?”

    “再往前,泰丰年间,彼时摄政的圣母东皇太后,竟是在国书中,公然用了‘量南泽之物力,结中土万邦之欢心’这样的话。激起四方民变,净莲,妄生。。。种种异教,乘机烽起,至今荼毒难除。”

    “更不消说岁庆元年。那段惨事虽久,只怕三岁小儿,也是记忆犹新。虽然最后,知落居士血陨外海,和书是拿回来了。。。那些岁贡,民脂民膏,又去哪里取回?”

    “真真可谓是‘白骨如山忘姓氏’,这等残暴贪虐之国,也就是在南泽遗地罢了。若是换成中土邦国,怕不是早被治下百姓,推翻过无数次的了。”

    “桐丘之外,便是绿野万里,还算平静。可绿野过去,就是无边外海,年年征战,那里的百姓,只怕是宁可给海妖做了血食肉奴,也不愿再受一日南泽苛政。如此说来,拼了命也要替那些探子,遮掩行踪,反倒是小事了。”

    “所以你方才那话,说的不算全对。须知同族相食,惨寰远甚于异族操戈。不单要提防海族生事,更要小心背后刀子!”

    。。。。。。

    “同样,朝廷对我等所谓的‘绣衣使者’,又何尝不是处处防备。若不是当初上交过一丝神魂烙印,从此生死由人。本堂只怕也要举起反旗,带头杀入泽京的了。”剑书生微眯了双眼,言谈之间,对所任职的南泽朝廷,毫无敬重。

    “大人说的有道理,我等不过是拿了俸禄,替朝廷办些腌臜活计。又因为命牌一事,不得不听命南泽皇族。不然,属下手中这刀,到底是砍谁,只怕还真要思榷一番。”青十三对他上官的一番反动言论,竟也很是赞同。

    “说起命牌,我倒是想问你,当初本堂让族中青年,全数投效了绣衣司,如今族人性命,尽数操控在南泽皇族手上,你。。。可有后悔?”剑书生眼中莫名。

    “大人哪里的话,我等本就贱民出身,生死之事,何时真正属于过自己?若是还在乡里,靠渔猎为生,只怕早已被屠村灭族,哪里还能踏上道途,快活如斯?更不须提宰割他人,自个便是那案板上的鱼肉!”青十三毫不介怀。

    。。。。。。

    “那送信密谍的事情,查清了吗?”剑书生继续问询。

    “回禀大人,消息来源并无问题,确实是绣衣司的暗桩。只是彼处与我等,已经百余年未有联系,节点设立的时日,更是要追溯到岁庆朝年间!”青十三有些疑虑,低声建议:

    “属下总觉得,其中有些关节。。。毕竟连我等遍布绿野的眼线,都探知不到的消息。失联如此多年的暗桩,怎会了解得如此仔细?依着属下的想法,不如顺着送信的线索,好好查查。。。”

    “既然说的消息尽数为真,暗桩身份也确切在薄子上堪录过,那就不要再查了!”剑书生摇摇头,否决了其人的提议。

    “自岁庆朝,设立过绣衣司,又经历泰丰,元鼎二朝。司里各位使者,已是分属几方势力。我等下层,只需牢记自己身份,就是那些大人,用来做事情的刀子罢了!”

    “你小心谨慎一些,是应当的,但绝不可触及上面逆鳞,还记得我对你等的训诫吗?”剑书生又问。

    “大人的谆谆教诲,又是我等安生立命的准则,属下自然是一刻也不敢忘。‘七分逢迎,二分敷衍,一分做事’,如此便可高枕无忧!”青十三脸上,有些莫名笑容。

    。。。。。。

    “如今桐丘,那个‘刮地青天’已经是卸任去京。据说新上任的府主,是今朝相国一脉,素来与绣衣司不相对付,只怕我等以后处境,不会太好。”

    “朝中事情,与我等无关,那些大人物,都是成精的东西。是敌是友,不到最后,哪里分的清楚?何况一府之主,不过泽京深处那些宅院,养的一只看门犬罢了。。。让他几分又如何?何况只有皇族血脉,才掌握着我等的命牌。那等天皇贵胄,岂会愿意来临桐丘,这样的荒僻之地?”剑书生并不在意。

    “当然,也不可轻视那等人物,就好比前任那个叫做陆远霄的,看着只知贪腐敛财,实质上是大有心机之辈。不然如何能在悄无声息中,成就忘凡?”

    接着,他才有些忧虑开口:

    “我现在唯一担心的,还是东筵那里的事情。。。如今中土道尊回归,南泽人国,只怕又会成为修罗血场。”

    “大人是说,会像岁庆年间。。。那般惨烈?”提起那段历史,青十三似乎也很是忌惮。

    却见剑书生摇了摇头,语气有些莫名。

    “只怕还要惨烈许多,毕竟如今,南泽民力已是枯竭。这把火也只能对着世家烧去。那等豪门大族,可不像些许贱民,毫无抵抗之能。我等作为朝廷的刀子,稍不注意,怕是也要崩折。”

    他踱步到窗边,望着远处风景,口中感慨:

    “山雨欲来风满楼,我等苦苦挣扎,又会等到什么样的结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