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红红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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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秋野苍苍秋日黄

    天终于亮了。

    阳光灿烂。

    司寇灯枫站在阳光下。

    只要有阳光的时候,他好像就永远都一定是站在阳光下的。

    他绝不会站到阴影中去。

    现在他正仰着脸,看着那面迎风招展的白绫大旗,好像根本没有觉察到文军公子已走过来。

    文军公子走过来,站在他身旁,也仰起脸,去看那面大旗。

    大旗上四个鲜红的大字。

    “峮宫山庄”。

    灯枫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好一面大旗,不知道你们是不是天天都将它升上去?”

    文军公子道:“是。”

    他一直都在凝视着灯枫,观察着灯枫面上的表情,观察得很仔细。

    现在灯枫终于也转过头,凝视着他,缓缓道:“要让这面大旗天天升上去,想必不是件容易事。”

    文军公子沉默了很久,也长长叹息了一声,道:“的确不容易。”

    灯枫道:“不知道世上有没有容易的事?”

    文军公子道:“只有一样。”

    灯枫道:“什么事?”

    文军公子道:“骗自己。”

    灯枫笑了。

    文军公子却没有笑,淡淡接着道:“你要骗别人虽很困难,要骗自己却很容易。”

    灯枫微笑着,道:“但一个人究竟为什么要骗他自己呢?”

    文军公子道:“因为一个人若能自己骗自己,他日子就会过得愉快些。”

    灯枫道:“你呢?你能不能自己骗自己?”

    文军公子道:“不能。”

    灯枫道:“所以你日子过得并不愉快。”

    文军公子没有回答,也不必回答。

    灯枫看着,目中似已露出一些同情伤感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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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天早上都要到大堂来用早餐,这是峮宫山庄的规矩。

    文军公子慢慢地走进大堂,坐了下来。

    长桌在他面前笔直地伸展出去,就好像一条漫长的道路一样。

    从泥沼和血泊中走到这里,他的确已走了段长路,长得可怕。

    从这里开始,又要往哪里走呢?

    难道又要走回泥沼和血泊中?

    宁天朋和石东韦已等在这里,静静地坐着,也显得心事重重。

    大堂里的气氛更沉重。

    早膳已经搬上来,有新鲜的蔬菜和刚烤好的小牛腰肉。

    文军公子忽然微笑,道:“今天的菜还不错。”

    宁天朋点点头,石东韦也点点头。

    灯枫微笑着道:“确实不错。”

    只有黑衣少年低着头,盯着自己手里的箱子。

    菜的确不错,但又有谁能吃得下?天气也的确不错,但清风中却仿佛还带着种不祥的血腥气。

    宁天朋垂着头,道:“派出去巡逻的人,昨天晚上已经……”

    文军公子打断了他的话,道:“这些话等吃完了再说。”

    宁天朋道:“是。”

    于是大家都垂下头,默默的吃着。

    鲜美的小牛腰肉,到了他们嘴里,却似已变得又酸又苦。

    只有文军公子,却还是吃得津津有味。

    他咀嚼的也许并不是食物,而是他的思想。

    所有的事,都已到了必须解决的时候。

    有些事绝不是只靠武力就能解决的,一定还得要用思想。

    他想的实在太多,太乱,一定要慢慢咀嚼,才能消化。

    文军公子还没有放下筷子的时候,无论谁都最好也莫要放下筷子。

    现在他终于已放下筷子。

    石东韦忽然站起来,道:“派出去巡逻的人,大半是我属下,我得去替他们料理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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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庄的院子虽然很广阔,但外面的荒原更辽阔,辽阔得无边无际。

    人为什么总是将自己用一道栅栏圈住呢?

    晴空如洗,天地间却仿佛带着种浓烈的悲怆之意。

    文军公子纵目四顾,又长长叹息,黯然道:“这地方死的人已太多了。”

    灯枫静静地站在他的身旁,只是听,没有答话。

    文军公子遥望着远方,过了很久,才转过身,缓缓道:“你看见的是什么?”

    灯枫道:“草原、大地。”

    文军公子道:“你看不看得见这块地的边?”

    灯枫道:“看不见。”

    文军公子道:“这一块看不见边际的大地,就是我的!”

    他神色忽然激动,大声接着道:“这块大地上所有的生命,所有的财产,也全都属于我!我的根已长在这块地里。”

    灯枫听着,他只有听着。

    他实在不能了解这个人,也不能了解他说这些话的意义。

    又过了很久,文军公子的激动才渐渐平息,长叹道:“无论谁要拥有这一片大地,都不是件容易事。”

    灯枫忍不住叹道:“的确不容易。”

    文军公子道:“你知不知道,这一切我是怎么样得来的?”

    灯枫道:“不知道。”

    文军公子突然撕开了衣襟,露出钢铁般的胸膛,道:“你再看看这是什么?”

    灯枫看着他的胸膛,呼吸都似已停顿。

    他从未看过一个人的胸膛上,有如此多的伤痕!

    文军公子神情突又激动,眼睛里发着光,大声道:“这就是我付出的代价,这一切都是用我的血,我的汗,还有我无数兄弟的性命换来的!”

    灯枫叹道:“我明白。”

    文军公子厉声道:“所以无论什么人,都休想将这一切从我手里抢走——无论什么人都不行!”

    灯枫道:“我明白。”

    文军公子喘息着,这身经百战的老人,胸膛虽仍如钢铁般坚强,但他的体力,却已显然比不上少年。

    这岂非正是老去的英雄同有的悲哀。

    直等他喘息平复时,他才转过身,拍了拍灯枫的肩,声音也变得很和蔼,缓缓道:“我知道你是个很有志气的少年,像你这样的少年,世人已不多。”

    灯枫道:“我做的,其实都算不了什么。”

    文军公子道:“你做的不错,我很想要你做我的朋友,甚至做我的妹婿……”

    几匹失群的马,也不知从哪里跑了过来。

    文军公子突然纵身,掠上了一匹马,向灯枫招了招手,就打马而出。

    他似已算准灯枫会跟去。

    灯枫果然跟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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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地方本已在天边,这山坡更似在另一个天地里。

    文军公子要说机密话的时候,总喜欢将人带来这里。

    他好像只有在这里才能将自己心里围着的栏栅撤开去。

    石碑上仍有石东韦那一枪刺出的痕迹。

    文军公子轻抚着碑上的裂痕,就像是在轻抚着自己身上的伤疤一样。

    良久良久,他才转过身。

    风吹到这里,似也变得更凄凉萧索。

    他鬓边白发已被吹乱,看来仿佛又苍老了些。

    但他的眼睛却还是鹰隼般锐利,他盯着灯枫,过了很久,才沉声道:“我说过,这地方是我用血汗换来的,绝没有任何人能从我手上抢去。”

    这句话也不是回答。

    灯枫却像是已从他这句话中听出了一些特殊的意义,所以也不再问了。

    天是蓝的,湛蓝中带着种神秘的银灰色,就像是海洋。

    那面迎风招展的大旗,在这里看来已渺小得很,旗帜上的字迹也已不能辨认。

    世上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

    本来你若觉得一件事非常严重,但若能换个地方去看看,就会发现这件事原来也没什么了不起。

    过了很久,文军公子忽然说道:“你知道我有一个妹妹吧。”

    灯枫几乎忍不住要笑了。

    他当然知道文军公子有个妹妹。

    文军公子道:“你也认得她?”

    灯枫点点头,道:“我认得!”

    文军公子道:“你认为她是个怎么样的人?”

    灯枫道:“她很好。”

    他的确认为她很好。

    有时她虽然像是个被宠坏了的孩子,但内心却还是温柔而善良的。

    文军公子又沉默了很久,忽又转身盯着灯枫,道:“你是不是真的很喜欢她?”

    灯枫忽然发觉自己被问得怔住了,他从未想到文军公子会问出这句话来。

    文军公子道:“你一定很奇怪,我为什么要问这句话?”

    灯枫苦笑道:“我的确有点奇怪。”

    文军公子道:“我问你,只因我希望你能带她走。”

    灯枫又一怔,道:“带她走?到哪里去?”

    文军公子道:“随便你带她到哪里去,只要是你愿意去的地方,你都可以带她去,这里的东西,无论什么你们都可以带走。”

    灯枫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要我带她走。”

    文军公子道:“因为……因为我知道她很喜欢你。”

    灯枫目光闪动,道,“她喜欢我,我们难道就不能留在这里?”

    文军公子的脸上掠过一层阴影,缓缓道:“这里马上就有很多事要发生了,我不愿她也被牵连到里面去,因为她本来就跟这些事全无关系。”

    灯枫凝视着他,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你的确是个很好的兄长。”

    文军公子道:“你答不答应?”

    灯枫目中忽然露出一种很奇怪的表情,也慢慢地转过身,去眺望山坡下的草原。

    他也没有回答文军公子的话,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不能带她走,但却可以保证,无论这里发生什么事,她都绝不会被牵连进去。”

    他眼睛里发出了光,慢慢地接着道:“因为那些事本来就跟她毫无关系。”

    文军公子看着他,眼睛里也发出了光,忽然拍了拍他的肩,道:“我请你喝杯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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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州道中

    【宋】张耒

    秋野苍苍秋日黄,黄蒿满田苍耳长。

    草虫咿咿鸣复咽,一秋雨多水满辙。

    渡头鸣舂村径斜,悠悠小蝶飞豆花。

    逃屋无人草满家,累累秋蔓悬寒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