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路有无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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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回忆

    上午10:15

    风箫盘腿坐在沙滩上,手里抓着几颗捡来的石头,一颗颗抛向海里。

    它们在空中划过一道道优美的抛物线,却总在飞行到一半的时候被材质如流体的透明屏障柔和而坚定地“打落”水中。

    通过石头被打落时屏障的波动,她找寻着它们的边界。就这么打发着等待的时间。

    离开九号别墅后,她就收到了温荷约在海边见面的信息。

    她不知道温荷为什么这么突然地约她,这个时间,温荷一般是要去海边的木屋的,她往右手边望了一眼,心中情绪有些复杂。

    温荷这两天气色肉眼可见地越来越差,与之相对的,精神却诡异得越来越好。即使柯芎这几日愈发暴躁易怒。

    这其中,海边木屋“功不可没”。她去过那里两次,都不是什么美好的体验。

    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她收起多余的想法情绪,回头对温荷一笑。

    温荷今日依然一袭绿裙,只是没有戴帽子,长发扎在脑后,露出柔美的五官和苍白的脸庞。

    “等久了吗?”温荷声音低柔地问。

    “没有。”她摇了摇头,起身拍净身上残留的沙砾,问,“姐姐约我有什么事吗?”

    温荷偏头望向右手边的海崖,一号别墅在崖顶静静矗立,“我们去那边说吧,这里不方便说话。”

    这是想避开周围的监控?她扫了眼一号别墅二楼窗边的人影,嗯了一声。

    得到她肯定的回答,温荷似乎轻轻松了口气,率先往海崖走去。

    她落后一步,跟在她身后。

    温荷今天穿的翠绿色吊带长裙露出了肩膀和手臂,随着阳光不同角度的照射,它们时而呈现几近透明的质感。她只看了几眼,并没有提出疑问。

    前几天并没有严重到这个地步,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前几日的裙子遮住了皮肤,没有让她看到。

    随着两人离海崖越来越近,四周越来越灰暗阴凉,隐藏在突出崖壁后的景象出现在她们眼前。

    海崖底部大概三四米的高度突兀地向右凹进,仿佛少了一大块,而那缺失的部分,不松不紧地“嵌入”了一个木屋。

    沿着几级台阶往上,是狭窄而短促的木屋前廊,木质栏杆爬满苔藓藤蔓,呈现灰绿深褐色,在海风中极轻、幅度极小地晃动,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显然被腐蚀得很厉害了。

    木屋中央,是一个长方形空洞,勉强称得上“门”。门内是幽深寂静的黑暗,即使是【耳聪目明】的她,目光也无法穿透这团黑暗,看见里面的事物;“门”以外的地方苔藓恣意生长,与檐上垂落的条条灰绿藤蔓将木屋上雕刻的图像掩得隐隐约约。

    它并不显得破败,反而有神秘古老之意,令人不自觉地心生敬畏。

    这时,她掏出早已准备好的口罩戴上,对着回头的温荷解释道,“这里的味道我有点受不了。”

    那股腥甜的、潮湿的、像腐烂的苔藓混杂着鲜血碾碎的味道,令人作呕、又使人迷醉的味道。

    温荷理解地点头笑道:“确实不太好闻。”尽管这么说,但温荷并没有做什么措施。

    她打量着四周,一边跟着温荷往前走,一边好奇地问:“我们来这里干什么?”

    她不知道温荷想和她说什么,还需要躲开甄荛的摄像头。

    经过八六的检测,木屋附近有一种奇怪的磁场,一旦进入,所有电子产品都会变得无法工作,主要体现在无法拍照、录像、录音,没有信号等方面。

    “想和你聊一聊。”温荷声音轻柔地说。

    她的目光落在越来越近的木屋内部。

    通过“门”,可以看见内部一片深沉黑暗,幽宁寂静。想起昨日在里面的状态,她口罩后的嘴唇有些紧张地抿了抿。

    两人停在木屋台阶下,温荷不知从哪里拿出一小块布,施魔术般展开一大片铺在台阶最上层。坐在上面,潮湿苔藓隔着布料传来冰凉又绵软的感觉。

    “要说什么啊?”她的双手撑在身后,略扬着下巴,有点懒洋洋的姿态。

    温荷坐在她左侧,声音轻缓柔和地问:“你想逃走吗?”

    逃走?她怔了一下,偏头望去,笑道:“我为什么要逃走?”

    “你不是风箫,不应该承受无妄之灾。”温荷看着她,认真地说。

    说这个啊……她收回身后的手臂放在腿上,盯着地面,闷闷的声音从口罩后传来,“我还以为温姐姐不知道呢。”

    温荷的目光移开,落在前方,“如果先入为主地查资料的话,还是很容易看出你和她的差别的。”

    先入为主?她好奇地问:“为什么突然想查资料呢?”

    温荷默然片刻,给了一个敷衍的答案:“好奇。”随后生硬地转移话题,“你想逃走吗?”

    很明显的提示了。有人,想了解她吗?她缓慢眨了眨眼,眉眼带笑地答道:“不想。”

    温荷惊讶地看了她一眼,这是真的惊讶了。“为什么?”一顿,表情微妙,“你喜欢上泊寒了?”

    听到这话,她忍不住撇了撇嘴,好在口罩挡住了她微妙的表情。温荷只能得到她惊讶得仿佛在问“你为什么会这么想”的回视,“当然不是。”

    “那你为什么不逃。”温荷皱眉道,“风箫的身份在这岛上是有些危险的。而且聪明人太多了,我都能看出来,其他人也能看出来。”

    其他人第一天就看出来了。她手肘靠在膝盖上,手掌撑着脸,略微前倾地发呆,“是啊。”

    “但是我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去外面得有所准备。如果逃走,恐怕会被抓回来吧。”她轻轻叹气道。

    “就算姐姐你帮我逃走,又能怎么样呢?”她说,“你自己都不能下岛,难道能帮我在外面安顿下来吗?”

    据她所知,温荷和柯芎已经在岛上待了两年了,从来没出岛过。

    温荷有些怅然,“也是。”

    注意到温荷的表情,她半好奇半撒娇地说:“姐姐,你还从来没给我讲过你以前的事呢。”

    两人平时的交往大多只是普通人间的好友交际,吃吃喝喝聊聊之类的。温荷并不喜欢讲家里的事。

    温荷沉默片刻,竟答应了:“好吧,我给你讲讲。”

    她乖乖摆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大灾厄之后,人类的数量大大减少,在这种提倡生育,并且技术先进的时代,大部分有钱人都会选择多生多育,不算堂兄弟和私生子女,我一共有八个堂姐妹。”温荷嗓音轻柔地说,“而我是第五个,也是家族里唯一一个独生子女。”

    “我一直以为父母很爱我,才会只要了我一个孩子。”她顿了顿,勾起唇角露出一个自嘲的微笑。

    “三年前,我二十二岁,刚刚大学毕业,还沉浸在要去哪个部门工作的苦恼中,就突然被通知要嫁到柯家联姻。”

    温荷柔美的脸庞浮现一丝淡淡的嘲讽,“我对家人是很信任的,就像我的堂姐妹一样。我们并不认为家里人会抛弃我们,以我们的身份,就算嫁出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掰了再回家就好了。”

    “没想到,嫁了以后一切都变了。”

    “你知道那种感受吗?好像突然进入了一个你不认识的世界,一切那么的熟悉,又那么的陌生。”

    “我当时怀疑自己是在做梦,不然怎么会发生这么奇怪的事?家人变得不理不睬,联姻的家族冷待忽视,甚至允许人殴打我。”

    “很荒唐吧。”温荷微笑道,“明明网络这么发达,但求救的信息却发不出去,就算发出去了,也得不到回应,好像被锁在了封闭的、只有我一个人的空间里。明明我上了那么多年学,但最终什么也没用上。”

    “从小,我们家族的女孩子身体都不是很好,不用说大部分贵族会做的基因融合,我们的身体连最普通的基因改造都无法承受。我们天生就是普通人。”

    “而普通人落入大部分怀有恶意的人都经过改造甚至融合的家族里,唯一的命运就是痛苦。”

    “打不过,毒不死。就像落入蛛网的蝴蝶,怎么也挣脱不出去,眼睁睁看着生命流逝。”温荷的声音轻轻的,“即使有一些人愿意帮助我,也无法将我救出去。”

    “我一开始以为这是不幸的意外。刚好,这样普通的、柔弱的我们,落入了命运的陷阱,但后来我才发现,原来只是因为家族需要这样的我们。”

    “我们都是定制人类。”

    定制人类?她听得入神,直皱眉头。

    “利用家族基因加以编辑,人造胚胎、器皿孕育出生的人类,被称为定制人类。”

    “这是一种违法的技术。”温荷声音平静,“它涉及到了新生儿的人权问题,并且曾经对社会造成了极大的破坏。几年前就被立法禁止了。”

    “知道我们存在的真相后,我突然就释然了。不是他们狠心,而是我们本就不是他们正常孕育、抱有期待而出生的孩子。在他们看来,我们也许只是一个个类似仿真人的存在。”

    温荷的语气平静,但她听得很难过。怎么会释然呢,明明一开始那么相信家人的爱,毫不犹豫、毫不怀疑。

    “其实这样才正常,不然怎么会所有人都这么狠心?”温荷目光前望,道,“比起利用亲生女儿,用像我们这样和仿真人没什么区别的定制人类来为家族换取利益,是理所应当、不用犹豫的选择。”

    “反正比起人类,我们更像工具,家族抛弃我们,就像丢弃一个腻烦了的玩具那么随意,心安理得。”说到这里,温荷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微微一怔。

    她伸手擦了擦她的眼泪,轻声道:“我告诉你这些不是为了博得你的同情怜悯,只是……不想为他们保留这个秘密了。”

    “你是被囚禁在这里的吗?”她环抱住温荷的手臂,靠在对方肩膀上,声音有点鼻音了。

    温荷能知道这么多,显然是自己调查的,被手下的“工具”发现自己的秘密,家族会怎么做也是能够想象的。

    “嗯。因为我想联合姐妹们反抗,结果失败了。”

    “柯芎呢?他为什么也在这里?”

    “是对我的惩罚。”温荷轻柔道。

    她沉默下来。

    “说说你的事吧,我也想多了解你一点。”温荷不想让气氛这么沉重,转移了话题。

    她没有松开温荷的手,就这么靠在对方身上,慢慢地说:“我们那里,原来就是一个很普通平凡的地方……既不像你们这里科技这么先进,也没有什么神灵,至少,我没见过。”

    “我是一个很普通的女孩。独生子女,家庭还算幸福。”

    “死前,我刚高考完,因为发挥得不错,所以很高兴。”说到这里,她情绪复杂地笑了笑,“我还以为我能和朋友一起去上我们那里最好的大学。”

    温荷轻声问:“发生了什么?”

    “……我不知道。”她有些迷茫和愧疚,“我那天睡得比较晚,起得也晚,是被尖叫声吵醒的,往下看的时候……到处都是血和尸体。”伴随着轻细而微微颤抖的声音,她哆嗦了一下,“还有人变成的怪物。”

    温荷用没被抱住的左手动作和缓地摸了摸她的发顶。过了一会儿,她才继续说:“后来我就一直躲在家里,有时候去已经用不到食物的邻居那里找食物。但过了一个月,还是不得不去楼外面,最后,被怪物砍了头。”她似乎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自己完好无损的脖颈,“睁开眼就在这里了。”

    她更改了部分内容,也删去了泊寒的存在,这些太难解释了,一不小心就会涉及到“游戏”。

    “你很不容易。”温荷柔声说。尽管掠过了很多细节,但也能想象出来她的生活。

    她靠着温荷,轻轻嗯了一声,心里却并不悲伤。不幸的人太多了,难道温荷难道就容易吗,认真说起来,她在末日中的生活并没有太难过。比起其他人好太多了……

    这时,她的眼泪毫无预兆落了下来。

    她恍惚地摸了摸脸上的泪水,脑海中有记忆画面闪过,却没留下印记,徒留受其牵扯波动的情绪。

    她迷茫地擦着不断涌出的泪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哭。

    温荷的目光落在连成一片的蓝天海洋上,心中暗暗叹了口气。

    两人就这样沉默着坐了一会儿,直到她的情绪恢复正常,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

    “十一点多了,我得走了。”她松开温荷的手臂,坐直身体,“我还得去一号别墅。”

    温荷将她的碎发别到耳后,“你走吧,我还要待一会儿。”

    两人告别后,她沿着原路返回,脸微微沉了下来。

    她以为忒修斯蒂亚是在旁边偷听,可没想到对方能翻她的记忆啊!她本来说得半真半假,情绪也还算平稳,但突然就莫名地情绪上头,竟然哭了半天。

    她不怪温荷,只是担忧着忒修斯会有什么反应,以及好奇,是谁引起了祂对她的兴趣?

    脚步匆匆地拐过海崖,她的眼前跳出了一行字:

    【检测到外力捕捉已调整记忆和情绪,预备玩家是否选择解放记忆和情绪?】

    她脚步没停,心里的担忧猛然化为升腾的怒火:“你们把我记忆调整了还能让NPC翻出原版,这什么技术力啊,还做什么游戏?”

    片刻后,一大串字跳了出来:【准确来说,我们的调整是将原本的记忆进行隐藏、剪辑,就像你本能排斥牛奶一样,它们并不是消失了,还在你的脑海中,只要在你的脑中,就很难躲过某些力量的探查。特别是你处于并没有防护的状态。】

    难得,居然解释这么多,行文习惯也不同了,是从人工智障换到了人工客服?她冷冷地问:“没有补偿?”

    【可以补偿。】

    她眼中情绪更冷,愿意补偿说明对方确实觉得有对不住她的地方,并且出于某些原因不得不补偿她。

    【在筛选赛结束后补偿你一个防护道具。】

    似乎知道她要说什么,对方说:【不可能在筛选赛期间给你。】

    她没和对方纠缠,也没讨价还价,只说:“解放记忆要在我指定时间开始。”

    【当然可以,你的自由。】

    她坐上停在沙滩边缘的轮椅,往一号别墅去,“你是谁?”

    【游戏的观控人员,你说我是人工客服也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