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良时第一
与薛汝石聊过之后,姜望才明白了一件事情——南疆官考的主考官位置,原本是师明珵势在必得的。
苏观瀛和师明珵,一位朝议大夫,一位九卒统帅,对外自然是紧密合作,同心治夏。在内却也是难免竞争。两个都是站在大齐朝廷最高层的人物,同在官道,各有政柄。
南疆将开展官考的风声一直都有,但是之所以一直没有更具体的细节流出,便是因为南夏总督和军督之间的意见不统一。
苏观瀛和师明珵都有自己的利益点,在推动南疆官考的共同认知之下,又有着不少的分歧,如此大大拖延了官考的进程。
南夏总督的身份有着天然优势。
师明珵的着力点不同,相对于整个官考过程的层层把握,他更偏向于掌控主考官的位置。在过往的时间里,两位大人物没少暗中斗法。
而苏观瀛今天顺手就把这个主考官位置推给了姜望,可谓将了师明珵一军。
师明珵要是因此与风头正劲的武安侯产生龃龉,那是再好不过。
师明珵若是忍了这一次,她也没什么损失。军督失,总督不失,她还是赢。
倒是不能说苏观瀛拿了姜望当枪使。
负责这次南疆官考,对姜望在齐国官场的好处是非常大的。若是经营得当……往近了说,对于南疆的巨大利益,他已经拿到了一双合情合理的快子,随时可以大快朵颐。往远了说,他将来要进兵事堂或政事堂,今日编织的门生关系,都可以是强有力的支持。
无论目标是为帅还是为相,总是需要有人支持你的政治理想的。
只是若早知如此,姜望说什么也不会答应苏观瀛。
他来南夏的目的还真很纯粹,一为大燕廉氏,二为潜心修行。完全无意卷入什么南疆官场的竞争,真要混官场,他早就在临淄混起来了,何至于等到今日?
当然,或许在某些人的眼光看来。相对于已经趋于稳定的齐地官场,南疆正是一片未开发的沃土。在齐夏战争里大放异彩的武安侯,选择在现在这个时间点赴夏,恰恰是极具政治嗅觉的行为。
就连薛汝石,也是这么想的。
要不然也不会这么积极地来纳投名状。
姜望一到南夏,就拿到了此次官考主考官的位置,下手如此“稳准狠”,无疑更让人确信他是来南夏坐席分羹的。
你说你年纪轻轻,天下知名,来南夏只是为了静修,这话谁能信?
有些事情解释不清楚,姜望索性也不解释。只是特意准备了一份礼物,让人送到屯驻在长洛府的冬寂军驻地。
不管师明珵怎么想,他的态度做到位。要不是怕没了缓冲余地,他亲自去登门拜访的心思都有。
只求这些个人总督、军督,别动不动把他拉扯进麻烦里来。
薛汝石走后的第二天,顾永也来登门拜访。
具备外楼境修为的他,当初在岷西战场尘埃落定后选择投降。投降时间晚于薛汝石,立功也远少于薛汝石,所以战后只是做了一个城主。
如今当然也想更进一步……
顾永也并不是最后一个。
当初他和重玄胜在夏地接受的降将,几乎是排着队来拜访。当初被姜望提剑逼降的耻辱历史,如今反都成荣勋啦。
我是武安侯亲自恐吓的!
我在元月就已经弃暗投明,向武安侯投降了!
诸如此类,越早声音越大。
所以说这就是官道的麻烦之一。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利益诉求,能够在官道上突飞勐进的人,一定要平衡好各方面的利益关系。
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反过来说,鸡犬若是不能跟着升天,又凭什么助你得道?
连番的拜访中,师明珵的部将也来了一次。
不过却是没有说别的,只送了一份礼物,说是庆贺老山这里的武安侯府落成。
意思也是相当明白,这位五大三粗,向以“性烈如火”形象示人的冬寂军统帅,完全认可姜望担当此次官考的主考官,对此并无半点芥蒂。
当然他心中如何想,外人不得而知。至少在明面上,此事已轻轻揭过。
“你这侯府真是热闹,这几天门槛都快叫人踏破了。”廉雀笑着说道。
此刻他正在打铁。
姜望专门叫人在别苑里给他隔出了一套用于炼器的院落,一应匠炉、磨石、铁锤等等,虽然不如南遥廉氏那里品相那么好,却也一应俱全。
褚幺在旁边站桩。
炉火升腾间,周边的温度也很高,黑瘦小子脸上身上不断冒汗,却一动不动。
姜望用一根棍子,敲敲他的胳膊,敲敲他的腿,规范他的桩姿,嘴里道:“本是想来南夏躲个清静,没想到也不可得。”
“像你这么炙手可热的人物,怎么可能清静?你走到哪里,哪里就是旋涡中心。就像这块铁……”
廉雀随手用长夹将烧红的铁块丢进水桶中,发出剧烈的滋滋滋的声响:“烧得这么红了,怎么静?”
“待这次官考结束,我就闭门谢客。”姜望说着,又问道:“研究这么多天了,研究出来一点什么没有?”
“我早说过,大燕廉氏已经没了。什么传承,什么荣誉,都是没影的事情。”廉雀倒是很豁达:“螭潭的水很适合淬火,可以说是最适合淬火的水之一,且在不同的温度下有不同的反应。找到这个,我已经赚了。”
姜望撇了撇嘴:“还想着说看你一步登天呢。觉醒个什么转世身什么的……雪国那个谢哀,直接成冬皇了都。”
廉雀哈哈大笑:“我也想啊。可惜上辈子不够努力,没怎么安排好。”
“那这辈子努力点,为下辈子早做打算。”姜望敲了敲褚幺的脑门:“沉心静气,不要分神。”
要一个好动的九岁孩子静心站桩,自己却在旁边喋喋不休,此外还有打铁声哐哐当当,实在有些难为人。
但褚幺熬是熬得辛苦了点,却没有叫过苦。
廉雀又说道:“但是自齐夏战争后,我修行起来快了很多,不知有没有大燕廉氏的原因在……你那次镇祸水,看到了什么?”
姜望沉吟道:“我看到了龙头鱼身的螭吻虚影,悲泣而东,像是传说中的那样。我在你的那块命牌上,感受到了大燕廉氏的责任和承担。你的修行速度变快,大概跟你的命牌承担了部分责任有关。”
廉雀若有所思:“那我是不是还应该去祸水试一下?”
“……好歹神临之后再说。”
“神临神临,哪有那么易得。你以为都是你?”廉雀将凉透了的铁块夹出来,扔在了铁砧上,又喊了声:“褚幺,你能神临吗?”
“当然能!”褚幺压根也不理解神临的概念,但是大声回应。
这一开口,劲就泄了,再也站不住桩,一屁股摔在地上。
廉雀哈哈大笑,身内如有火炉沸腾,拎起大锤,狠狠砸落——
铛!
铁块顿成铁饼。
……
……
“打铁、炼丹、烧菜,做事情要讲究火候,做人更是。”
“你有没有走过夜路?”
“我是说,在一条四下无人的小路,没有灯,没有月,没有声音,你往任何一个方向看,都是幽黑幽黑的……你说,那像什么?”
说话的女人坐在一张条凳上,身姿很板正。声音却是晃悠悠的,总也落不到实处。
“像一头张开了巨口的怪兽,随时要吞掉你。”她自己回答道。
她轻轻一弹指,一点火星落进烟锅。
她乌黑的丰唇叼住白色的玉质烟嘴,有一种奇妙的反差,特异的美丽。
她快速吸了几口,将旱烟吸燃。
“呼~”
她长长地吐出一口烟。
竖起一根手指,轻轻摇了摇。
“不不不,你没有力量,你只是一个普通人。”
“一个没有反抗黑暗的能力的你,独自走着夜路。恰好迎面走来一群吆五喝六的壮汉,你怎么想?你害不害怕?”
她吐出来的那一口烟雾散开了。
于是显出对面一个男人浮肿的、略显肥腻的脸。
这张脸上挤出了笑容:“不是,那为什么要走夜路呢?为什么要去没人的地方呢?可以早点回家的。”
男人双手大张,被浸了桐油的绳索,绑在立起来的木柱上,动弹不得。
女人又吸了一口烟,瞥了一眼男人身上的绸衣:“你有没有上工到很晚的情况?你会不会买不起繁华地段的房屋、只能住到人烟寥落的远郊?你有没有住过那种棚子,茅草搭的,只有一扇摇摇晃晃的门,只需要轻轻一推,就会倒下……你有过这些经历吗?”
“没……”男人摇头:“没有……”
“所以你不能理解。”
“但这种情况是少数吧?正经人谁半夜上工……呃,我的意思是,我们可以执行宵禁,晚上都不准出门。”
“你是一个难得的人才。”
“我诚意为百姓着想。”
“好吧,刚才我说得有些不真切。那不是无人的小路,那是喧哗的大街。那不是没有月色的夜晚,那时候灯红酒绿。并不是无人注视那一切,附近有很多人,很多人走过……”
这时候可以看到女人的脸。
她用一枚玉环束发,长得眉眼冷落,无端疏离,美得有一种厌世感。
她敲了敲烟灰,说道:“但是那个没有力量的你是真的,迎面走来的那群人也是真的。后来发生的一切……你被吃掉了,也是真的。”
“怎,怎么会。”男人的表情很勉强:“大庭广众之下,岂会如此,朝廷不会允许妖邪横行。”
“当然,当然。”女人点点头,抬起嘴角,露出了一个礼貌的微笑:“正式认识一下。我姓赵,我叫赵子。良时第一的‘子’。对,只有一个字。”
“我叫陈……”
“好的小陈,很高兴认识你。”名为赵子的女人说道:“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男人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请……请问。”
“你觉得这个世界公平吗?”
男人认真思索了一下才回答:“很公平。一分耕耘,一分收获。”
抽烟的女人若有所思:“昨天你为什么扇了路过那女子一个耳光?”
“我不过跟她开个玩笑,她竟然骂我。”男人到现在想起来,都还觉得愤慨:“大人,您说说看,我什么身份,她什么身份?当然,我也有做得不对的地方,我可以向她道歉。”
女人轻轻一叹:“所以说,这个世界是不公平的,但拥有力量的人并不觉得。”
“怎么会?这个世界很公平。我的力量,也是我辛苦修炼出来的。”
“好。”女人笑了:“谢谢你帮我解惑。”
“不客气。这位大人,咱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爹是江永知府……”
女人没有听完。
熄了旱烟,从条凳上起身,姿态婀娜地往外走。只留下一句话:“烧死他。烧足十二个时辰。”
姓陈的男人大喊:“不,别,大人,有话好说,条件可以谈!”
但女人已经离开了这里。
此处是一间破庙,蛛网尘布,神像不知被什么蚀掉了眼睛,空洞洞地看着前方。耳朵也掉了半只,所以大概是听不到祈祷的。
不知从哪里走进来三个人,一作渔夫打扮、一作行商打扮、一作力夫打扮。围着捆在木桩上的男人转了片刻,仔细计算了分量后,开始在男人身上抹一种白色的油膏。
“干什么!做什么!凭什么?”被绑在木桩上的男人拼命挣扎:“你们图什么?图钱?我可以给,可以给很多!功法?兵器?女人?你们想要什么?”
渔夫和力夫都不吭声。
行商打扮的人悠然说道:“是时候让你认清楚这个世界的真相。”
“什么真相?什么真相!我做什么了你们就要这样对我?说啊!你们说啊!”
“那个女人?她只不过一个凡俗女子,我等皆是超凡修士!难道你们竟然在意凡人?再说,我也没杀她,她还好好的!纵然有罪,我罪不至死。我罪何至死?无论夏律,齐律,三刑宫律,我都罪不至死,你们要讲法律!你们干什么,别往我身上抹!你们住手!这不公平,这不公平!”
“你答对了。”行商打扮的人,一只手捂住他的嘴巴,让他剩下的声音变成‘呜呜呜’,另一只手则用白色油膏抹了他满脸,慢慢说道:“不公平,就是世界的真相。”
细致地抹完之后,他取出一块方布,开始擦拭自己的手。五指全都擦尽了,便将这块白色方布盖在男人脸上。
他的手指轻轻一划,一缕火焰跃出,男人身上的油膏开始燃烧。
然后三个人鱼贯而出。
走在最后的力夫打扮的人,还贴心地带上了庙门。
将江永知府之子的惨嚎声,留在了这座破庙里。
“不会提前把他烧死吧?”
“怎么可能?我算的分量刚刚好,一定能烧满十二个时辰。”
“我刚看你,好像多抹了一点。”
“是吗?”
“真的,我也看到了。”
“又不是我一个人抹的,你们都抹了好吗?”
“但是我们抹的分量都很标准。”
“我也很标准啊!你要是不信,就在这里守着看,少一刻钟都是我的责任!”
“那还是走吧,怪瘆人的……”
“不是,现在说瘆人了。这焚尸膏不是你研究出来的吗?”
“君子远庖厨你懂不懂?”
说话的声音渐渐远去。
……
“公平的世界会到来吗?”
不知是谁在问。
“当然。”
不知是谁在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