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泊的旅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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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起点

    不得不说,它成功地让站在大门前的我产生了错觉。

    仿佛我面前的是一个豪华的酒店,进出来往的都是它的住客。

    我还是决定进去看看。那两折的优惠实在是太吸引人了。

    商盟的大门是一扇我不曾见过的旋转门,玻璃与五色的实景交错的门旋转着巧妙而不失礼度地分割着门内与门外的世界。穿过它,我发现自己一下子进入了一个好大好大的地方,一眼几乎望不到边,而所有能看见的地方都充斥着大大小小的柜台,在贩售着各式各样的东西。

    而更妙的,则是它的上楼方式。

    它总体有五层,除了第一层外每一层都是中空的,由悬停在中央的十八个小平台上下楼层,只要一招手就会靠近过来。这十八个小平台也各有各的意思,十个是纯色的,八个是混色的,纯色的两两对应一个楼层,直达,不能到其他层;混色的可以自己选择去哪一层。

    和我们抵达旋城时的那个平台挺相似的。

    我刚准备开始到处看看,就被人拦了下来。他是一位戴着手套的工作人员,穿着打扮十分得体(比我好得多)。他抚胸半鞠躬,

    “尊敬的客人,冯希多特商盟欢迎您的到来。您似乎是第一次光临我们本铺?”

    “是的”我尽力让自己在他面前显得从容。

    “那能麻烦您随我移步前台吗?”他礼仪性地浅笑着,“我们是会员制的”

    “好的”

    在经历了和之前那个老爷爷的对话后,我心里就有了个谱。优待工匠的商盟,应该会让一个工匠成为他们的会员的门槛低上不少吧?

    但出乎我意料的是,他带我越过了那十八个平台,走到了一楼的中央,顿了顿脚。

    “客人,请不要慌张,我们即将前往前台”

    “好的”

    ...不过建在地下,也能叫前台?

    中央地板也是一处平台,它载着我们向下沉降。虽然是下降,但周遭并没有因此昏暗,到处都镶嵌着我喊不出名字的发出光亮的漂亮石头。

    “...客人,请您跟紧我,朝这边走”

    反而是抵达了这一层之后,整个空间一下子暗了下来,伸手不见五指。他点亮了一根烛炬,示意我跟上他的脚步。

    他将我引入了一个小房间。我走了进去,发现他没有跟着我进来,站在外面合上了门。屋里比在外面看起来要大很多,但空荡荡的,什么摆设都没有。

    正中间站着一个额角有白发,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看见我进来,他从不知何处取出了一本书册,让它展开,悬浮在自己身后。

    “尊敬的客人,您好,”熟悉的抚胸半鞠躬,“我是会员管理处的干事,古尔罗西特-尊尼文森,很高兴为您服务”

    “您希望注册成为我们的会员吗?”

    “是的”

    “好的,”他取出了一只羽毛笔,让它飘到书册展开的那一页上,

    “请问您是否拥有魔导工匠分支,卡洛里特侯爵即以上大人的子嗣,教廷特使这三种身份中的一类?”

    “我是工匠”

    他取出了一把造型古朴的锤子,

    “请您握住它”

    “好的”

    我轻轻握住了他递过来的锤子。刚握住锤柄,我觉得挺冰凉的,但很快,我便感受到一股越来越炽烈的火热,凝聚在锤头,一下子向着锤柄发起了冲击。我感觉任由它冲过来我的手可能就废了,但不知为何,我下意识的没有松手。

    果然,在它的火舌即将触及我我手掌的前一刻,它停了下来。更令我感到惊奇的是,它有点颤抖,整个火焰的身躯都在剧烈的抖动着,像是在为冒犯了某位大人物道歉。

    。?挺奇怪的。

    但我并没有注意到,在它展现出这样的姿态的同时,那位干事的眼中也闪过了一丝惧意。

    “...客...客人,”他擦了擦额头处的汗水,“您叫什么?”

    “伊文斯-特里多安”

    “好...好的,”他快速倒退着,直到退入我看不见的地方,“请您稍等”

    “客人”

    几乎在他传来声音的同时,我的身后响起了另一个声音。我转身一看,是一个比那位干事看上去还要苍老一点的人。但他虽然苍老,腰背却仍然挺拔,相比这个商盟的工作人员,更像是一位管家。

    “客人,您已经是我们冯希多特商盟的会员了,”他并没做那一套机械化的动作,但字里行间透露出的态度让我明显能感觉出他远比前两个人更尊敬我,“能冒昧地问一下,您的天赋是由您的父亲传给您的吗?”

    “...不好意思,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那您的名字与您的母亲有关吗?”

    “是的,我很骄傲,”我抬起头,有点生气地看着他,“怎么,还需要调查我的家庭情况吗?”

    “抱歉,尊贵的客人,”他低下头,“就只有这两个问题。请您稍等,为您办理所有的会员信息”

    他一挥手,我的身前出现了一张茶几,上面摆放着刚泡好的红茶与一些精致的小糕点,身下出现了一把软凳。我略带怒意地坐下,看着他恭敬地低着头从我面前消失。

    但我不知道的是,他并没有如他所言为我去办理那些信息。他从地下层的暗处魔导纹阵径直抵达了顶层,叩响了一间黎云纹路的木门。

    “进来”

    “主人,”他恭敬地将手中的书册递给了坐在宽大书桌背后的那个人,“刚刚来到我们商盟的人里,有一位小主人”

    “小主人?”

    他不以为意地翻开了书册,却在下一刻瞪大了眼睛。

    “太像了...”

    “是的,主人,”老人愈发恭敬,“我侍奉了德里莫多夫家族一生,在我见到他的那一刻我就确定他是家族的一员”

    “伊文斯-特里多安?特里多安....”他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他知道家族吗?”

    “我认为他不知道,主人”

    “...三哥...你就这么恨家族吗...”

    “主人,我们应该...”

    “不,伊亚鲁特,”他抬起了头,脸上尽是愧意,“我们不介入他的生活,也不去凭借他寻找我三哥...那是他的选择...”

    “是的,主人”

    “但作为他的四叔,遇到了他,并且他还是家族的荣耀分支传承者,”他的目光一下子锐利了起来,“我会对他负责”

    “吩咐下去,伊文斯少爷的一切消费均由商盟买单,但不能让他知道,去创造刚好把他想买的东西送给他这样的巧合”

    “好的,主人”

    “给伦德罗休斯学院捐一笔钱,和他们谈一下我们菲克西斯王国派驻几个工匠老师去他们学院交流沟通这件事”

    “好的,主人”

    “派一支家族的侍从小队跟着他,不干涉他的生活,不在他面前露面,只能在生死存亡的时候救他。但要是有人胆敢侮辱他,胆敢侮辱我菲克西斯王族,”他的话语充满了威严,“不论付出什么代价,让他后悔”

    “是的,主人”

    “他还没来到过我们这里面吧?清场,你带他转转”

    “去办吧”

    “好的,主人”

    在老人离开房间后,他站了起来,面对着宽大的窗子,百感交集。

    “...三哥...就算你放弃了自己的身份和地位,但传承了工匠的家族直系血脉,于公于私我都会照看好的...这是家族欠你的...”

    ————————————————————————————————

    我过了好一会气才勉强消掉。

    一提到他,我就会难以遏制的开始滋生愤怒。

    “尊贵的伊文斯-特里多安先生,”那个像管家的人的声音从前面响了起来,“已为您办理好了所有的会员信息”

    他弯着腰,递给了我一枚黑色的胸针。

    看着我迷惑的表情,他解释道,

    “这是您在我们冯希多特商盟的身份证明,您只要出示这个,就能在所有的商盟合作商铺里享受到对等的优惠”

    “然后,”他走到了我的侧后方,“为了表达对您的歉意,今天您在商盟的所有消费均免单,并且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将陪伴您全程”

    “好的”

    我的气一下子就消完了。

    开玩笑,谁会和这种地方,会和钱过不去。

    “您这边请”

    他并没有带我走来时的路,而是示意我向前走。走着走着,我又看见了那扇旋转门。穿过门,我又看到了之前见过的一切。

    但与之前不同的是,整个一层好像都没人了,所有的柜台前都是空的。不过,柜员们还在,并且在我看向他们的同时,恭敬地喊道,

    “欢迎您的光临,本铺蓬荜生辉”

    我的满足感一下子就被拉满了。

    实力雄厚的店铺果然会做生意!这样弄再有怨言的人也挑不出什么毛病了!

    ...不过这排面是不是也太大了点?

    算了管他的,自己开心就好了。

    我走向了离我最近的柜台。说实话,我不太了解这个柜台是卖什么的,玻璃柜里整齐码放着各式布料,没有一件成衣。卖布匹,得有尺子和剪刀吧?卖衣服就更不用说了。

    “客人,这是定制衣服的地方,”他恰合时宜地开口,“您可以把手放在柜台上”

    “这样?”

    我刚把手放在柜台上,就发现柜台中央一个空着的地方出现了一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缩小的人偶。

    “这个人偶的身材和您是完全一致的,”他解释道,“接下来您选择喜好的布匹颜色和预计设计的款式就行了”

    我选出了蓝色、白色、棕色、金色、红色这五种颜色的布匹,告诉柜员希望把这些做成一套礼服。

    我还是比较节俭的,才买过一次衣服,这次新的衣服就弄成没有的款式好了。

    “您可以继续您的购物计划,”他轻声说着,“购买好的东西离开的时候在出口处拿”

    “好的”

    刚走两步,一不小心没站稳,我把不久前才买的怀表摔了出来。我心疼的打开盒子,仔细查看着,生怕它有丝毫损坏。

    我并没有发现在看到我买的怀表后,他的脸上似乎有一丝激动一闪而没。

    小心翼翼地收起怀表,我突然想起了之前路德恩和我说的话。

    这里有最厉害的工匠?

    看到我驻足不动,他低下了头,

    “有什么问题需要我帮助吗,尊贵的客人?”

    “我听同学说,”我的眼角里满是憧憬,“冯希多特商盟有最厉害的工匠?我能看看他吗?”

    “尊贵的客人,这个您得等我请示一下”

    “好的”

    我看着他弯着腰退到中央,经由一个金色的平台直上五楼。

    ————————————————————————————————

    “主人”

    “进来”

    “又怎么了?”

    “小主人想见一下我们这里最厉害的工匠”

    “哈哈哈哈哈哈,”他笑得很开心,“你带他上来吧”

    “好的,主人”

    “尊贵的客人,”他似乎顷刻间就得到了答复,从五楼急降而至,“请您跟我来”

    “好的”

    但随着他一同站上那个金色的平台,我突然有了一点慌乱。

    这样的大人物,都是我能随便见到的吗?

    “那个,”我不安地看着他,

    “尊贵的客人,你可以叫我伊亚鲁特”

    “伊亚鲁特先生,我的这个请求是不是太冒昧了?我...我应该没有资格见这样的大人...”

    “不,尊贵的客人,”他笑着启动了平台,“您可以”

    ?我可以?

    我怎么还是觉得我不可以!

    但既然提出了这个异想天开的要求还被人家接受了,我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他引我来到了一扇黎云纹路的木门前,轻轻叩了三下。

    “进来”

    他打开门,示意我进去,旋即弯着腰倒退到外面。

    我刚走进门,就愣住了。

    这间屋子好大!而且全都是书!各式各样的书包围着这间屋子,似乎用书充当了它的外墙,它的房梁。而唯一没有书的地方,摆放着一张宽大的伽文希木书桌,他的主人正高深莫测地盯着我,一言不发。

    他不开口,我也不敢开口。我甚至低着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但幸好,没过多久他就打破了这让我几近恐惧的寂静。

    “孩子,”他的语气相当和蔼,“你想见我?”

    “是...是的,先生,”我的手指不安地扯着裤脚,鼓起勇气抬起了头,“我应该怎样称呼您?”

    “我啊,”他站了起来,三两步走到我的面前,蹲了下来,笑着看着我,

    “我是亨利-冯-德里莫多夫,冯希多特商盟的主人,当代菲克西斯国王拉伦德-冯-德里莫多夫的四弟,荧辉亲王”

    “亲...亲王大人”我的腿下意识地软了,刚准备向他跪拜就被他一把扶住。

    “有勇气见我却没有勇气面对我吗,孩子?”

    “大...大人...”我努力让自己的双腿不再颤抖。

    “在这里,我允许你叫我亨利叔叔。坐吧”

    他扶着我坐在书桌的这一端,自己返回了另一端,饶有兴致地看着我,

    “孩子,你为什么想见我呢?”

    “因..因为,”我终于克服了那种恐惧,抬起头看着他,“我想见一见最厉害的工匠”

    “你觉得我像最厉害的工匠吗,孩子?”他笑得很开心。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那我换个问题,”他取出了一块外面随处可见的铁矿石,把玩着,“你觉得什么是工匠?”

    “我...”我刚准备开口,却发现这个问题好像没有答案。或者说,我感觉我每个想出的答案,都太片面了?

    “什么是工匠呢,”他似乎是在自言自语,但很快,他把玩着的那块铁矿石就发生了变化。它一点一点融化,却没有从他的手中滴落,变成了一滩火红的圆球状液体,变成了一把小剑,一把小刀,一根手杖,

    “这是工匠吗?”下一刻,它变成了一截木头,一截真正的木头,根本看不出铁的任何痕迹,

    “那这呢?”它又从木头变成了一只小小的我曾在柱子上见过的火鸟,绕着屋子飞了一圈,整间屋子都萦绕着它的啼鸣,

    “但我认为是这样”火鸟又变成了一块铁矿石,一块和刚才毫无区别的铁矿石,静静躺在他的手中。

    “明白了吗?”

    “......”

    我感觉自己好像明白了,又好像不太明白,有一点念头藏在脑子里,但我就是抓不住它。

    此刻的我并不知道他送了我多大的一份礼物,在很久以后我才明白,每个工匠的“入门”是影响他们未来成就的最重要因素,而引我“入门”的,是魔导三国公认的第一工匠,逆源魔导师-匠天的亨利。

    菲克西斯的当代“国匠”。

    “我好像一下子说了太多的话,你会接受不了的,孩子”

    他的一声叹息打破了我之前的状态。我茫然地看着他,一恍然就像看到了一位站在某条分支顶端,孤独等待后继者的帝王。

    “不过,要是这个问题你有答案了,可以随时来见我。这是我赋予你的权利,孩子”

    “就到这里吧,”他拍了拍桌子,“伊亚鲁特,带他离开”

    “好的,主人”

    我昏沉地站起来,向着他鞠躬示意告辞,在伊亚鲁特先生的陪伴下离开了这个房间。他慢慢闭上了眼睛,手一动,那块铁矿石就变成了一座小小的半身像。

    “尊贵的客人,您还有什么需求吗?”

    “没有了,”我还没有回过神,“我准备走了”

    “好的,请您往这边走”

    我晕晕乎乎地跟着他离开了冯希多特商盟。回过神来,他已经消失不见,而我的手里多了个精致的袋子。打开一看,里面整齐地码放着一套礼服。

    但仍旧心神不宁的我此刻并没有欣赏它的意思。我漫无目的地拎着它向着下面走去,脑海里回想着他的一举一动与他的言语。

    为什么,明明一点都不深奥,但我就是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呢?

    “伊文斯!”

    。?好像有人在喊我?

    “伊文斯!”

    应该是左边。

    刚把脑袋歪过去,我就看到了路德恩的身影。远远跑来的他大包小包拎了满满一手,完全不知道那都是什么东西。

    “路德恩,”他搭着我的肩膀大口喘着粗气,我拍了拍他的背,“你这都买了些什么啊?”

    “哈...哈,”他喘的上气不接下气,“洗衣服的粗木板得买吧?晾衣服的架子得买吧?放在客厅的小摆件得买吧?打扫卫生用的新的没有的工具得买吧?......”

    ...我有点后悔问他这个问题了。

    我默默拎起了几包他买的东西。

    他过了好一会才平复下来,絮絮叨叨地拎上剩下的大包小包,

    “回去吧伊文斯?”

    “嗯”

    空商旋城是个没有时间概念的地方,但我也感觉我们好像已经在这里面待了很久很久。我们慢慢走出了城门,站到来时的六芒星平台上,静静等待它带着我们返回真实的世界。

    不像来时那样有说有笑,这会我们的脸上都挂着疲惫,相视一笑,都闭上了眼睛,开始享受这自云天降落的闲情。

    嗯,这一刻,我觉得也许他和我以前遇到的那些人都不一样,他应该是一个不错的室友。

    穿过镜面,回到学院,拎着大包小包的我们在走进门厅那一刻一下子失去了力气,瘫坐在地板上,累得不行。

    “路德恩...,”我揉着自己酸痛的手腕,“以后别一次买这么多东西了...”

    他好像嘟囔了几声,然后就没了动静。

    睡着了。

    哎。

    问题是,小祖宗,你要睡也不能在这里睡啊。

    “路德恩...”我推了推他,“醒醒,要睡去床上睡”

    “.......”

    又是一串我无法解读的呓语。

    没办法。看来我得处理好这一大堆东西,还得处理好他。

    先处理他。

    他比我想象中轻了不少,以至于我没怎么用力就把他抱了起来。刚准备上楼梯,我突然想到自己的房间得用自己的纹章才打得开。

    ...没办法了。

    我抱着他打开了我房间的门。轻轻把他放到床上,换下了外层的衣物,给他掖好被子,然后悄悄地退出去,关上门。

    呼。我怎么感觉我变成保姆了。

    而且我的床连我自己都还没有睡过!

    亏大了。

    算了。

    我揉了揉腰,准备开始收拾他买来的杂七杂八的东西。一大堆衣服,全给他洗了一遍晾起来;一大堆工具,全给他按用处分好类放好;一大堆吃的,放厨房冰窟的放冰窟,放餐厅桌上的放桌上,放客厅柜里的放柜里。

    但我是真没想到会有这么多。

    等我全部弄完天色已经有点昏沉了。我蹑手蹑脚地打开门,发现他还在沉沉地睡着,没有一点醒过来的意思。

    麻烦。

    看来又只能自己动手了。

    我换上了平时穿的衣服,挽起袖子走进厨房。仔细清点了一下,我大概有了计划。冰窟里有月桂糕,用油煎一下再混着鸡蛋和粉茄煮个汤挺不错的;风干肉片可以和米饭弄到一起,撒点白芝麻一起煮;珀蓝果可以打成汁拌上蜂蜜冻一冻当饮料喝。

    应该差不多就这样了,不过我并不知道他吃不吃得习惯。

    手艺的话,我还是有一点自信的。

    取出月桂糕先解冻,将风干肉片泡到温水里让它展开,将四十八个珀蓝果捣成汁再混入半罐蜂蜜搅拌,一直搅拌到蓝色和金色融为一体,分别倒进两个罐子,封好口放进冰窟;洗好米之后肉片差不多泡软了,把它和米拌到一起,撒上白芝麻放水,上蒸锅;月桂糕差不多解冻好了,我也还有一个魔导灶口可以用,先倒油进锅,开火,混入薄荷、辣椒、蒜泥爆香,然后把月桂糕下锅,将滚油浇到它们身上,一点一点炸到金黄,把月桂糕捞出来,沥干油,关火,调好鸡蛋,粉茄切条,倒油,再倒水进锅,煮到开锅,倒入鸡蛋并快速打散,然后下粉茄,煮到汤第二次沸腾,下炸好的月桂糕,关火等它自己焖热。

    ...我越发觉得自己像保姆了。

    等到我把吃的全摆上餐桌,饮料也倒好,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隐藏在学院里各处的魔导灯笼已经全部亮了起来,远远看上去星火点点。

    我打开了一楼的魔导壁灯。逆着灯一盏接着一盏亮起的方向,我打开了自己房间的门。尚未亮灯的屋子里一片漆黑,我轻轻敲了敲墙,伴随着墙上魔导纹阵的闪灭,挂在中央的魔导吊灯亮了起来。到这时我才发现他已经醒了,抱着被子蜷缩在角落里,眼里尽是慌张与不安。

    “路德恩?”

    我靠近了他一点,却发现他还是这个样子。

    “路德恩,”我一点一点走到他身边,轻轻摸着他的头发,“该吃饭啦”

    “伊文斯?”

    他终于开了口,不过声音嘶哑低沉,完全不像下午那个充满了活力的他。

    “嗯,是我,”我觉得他这是做了噩梦,因此尽我所能地让自己显得更温柔,“没事了,该起来吃饭了”

    他似乎还没有放下防备,但我能明显感觉到他慢慢开始不抖了。

    这会可能让他自己待会要更好点。

    “路德恩,休息会就出来吃饭哦,晚了会...”

    “...别走...”

    我刚准备起身,却被他一把拽住了袖子,拉着我又坐了回去。还没等我转过身子,他就已经隔着被子把脑袋埋向了我的后背。

    他不说话,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整个屋子里在这一刻几乎能听到针落地的声音。第一次面对还不熟悉的人靠在自己身上这种情况,我尴尬极了,却又找不到什么办法来解决。

    不过很奇怪,我并不排斥他这样做。

    现在的他,虽然没有白天的那种阳光,有活力,无所不知,但总觉得现在的他更真实一点。

    “...伊文斯...”

    被子里传来了细小的声音。

    “还不舒服吗?”

    “...没事了...”他慢慢钻了出来,“一觉醒来发现周围黑乎乎的还没有人...就想到了一些不太好的事情...”

    “...麻烦你了...”

    “来吃饭吧?”

    “...嗯...”

    看到他开始慢悠悠地穿衣服,我那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轻轻退出了我的屋子,回到餐厅,给他摆好碗筷。做完了这一切,我感觉自己一下子就软掉了,瘫坐在凳子上,脑海里一片空白。

    整个人都放空了。

    “...你怎么了?”

    “...没,”我揉了揉脖子,“有点累了”

    他根本没有好好穿衣服,随意披着我相当珍惜的风衣就走出来了,一幅没睡醒的样子。依照我的性格,换成任何一个人这样做我早都开始骂人了,但面对他,尤其是面对这个样子的他,那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奇怪感触总能让我无条件地迁就他,之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我开动了”

    他好像还不太清醒,揉着眼睛,叉起一块月桂糕就往嘴里送。我相当紧张地盯着他,生怕他刚吃进嘴就把那块月桂糕吐出来。他突然睁大了双眼,嘴里还在咀嚼眼睛却紧紧盯着盛放着月桂茄蛋汤的大碗,神色凝重。

    “怎么了?不合胃口吗?”

    我忐忑不安地望着他,但所幸他给我的回馈让我相当满意。

    “路德恩,”他的眼睛里似乎藏着星星,一闪一闪地,“以后你做饭吧?”

    “...我其实...”

    我想说我其实不怎么会做饭,只是小时候开始吃饭都是自己弄的所以会简单弄一些我吃的来的东西而已。不过面对着他带着期待和憧憬的表情,剩下的话我就不知道该怎么表达了。

    “...你觉得好吃吗?”

    “嗯!当然好吃!”他闭上了眼睛,像是在回味,“我从来没吃到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我的嘴角不自觉地上翘了。

    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被人夸赞。

    怎么说呢,我觉得我把自己看得很透彻。我并没有什么比其他人生来就拥有优势的地方,不论是出身,还是天赋。我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普通人,或许曾经还是个渴求的自己做出的某些改变能被他人赞许的普通人。但我一次次地点付出却总是像回到原点,拼命学习,没日没夜努力了一年的文法通用语水平甚至比不上一些富有的同学入学时的起点。再意气风发对未来充满向往的人,也难免在一次次失望之后看不见眼里的光,何况是我。

    我对未来的渴求仅仅是一些微不足道的改变,能让我离开过去,平淡顺利。

    这便足够了。

    不过,此时此刻的我有了全新的感触,仿佛无垠的黑暗与混沌里有了一束光,一束隐隐约约连接着我与他的光,给予了我原本的简单的生活轨迹一个新的方向。

    即使这个方向是成为一个厨子。

    “...可以吗?”

    “啊?”

    沉浸在自己内心世界的我完全没有注意到他在说些什么,不过他似乎并不在意,放下了叉子,眼中带着渴求看着我,

    “以后你来做饭,可以吗?”

    “...可以,”我有点心虚,说的很小声,“我尽力吧”

    “不过,路德恩,”我追逐着叉子反射的银光,“你不会做饭吗?”

    “...嗯,”他给自己倒了一杯甜蜜珀蓝,侧过头,“我都是在外面买东西吃的”

    真有钱啊。

    “我还以为你是全能的”

    “...哪有...”他的脸上隐约透着一点浅红。

    害羞了。

    接下来的晚餐时间尽数交付给了沉默,餐桌上只能听见我们咀嚼吞咽的声音。享受着自己的劳动果实,享受着他满足的微笑,总觉得这顿晚餐,分外的甜。

    收拾好吃剩下的残羹冷炙,我原本准备去湖院周围转转,当睡前散步的。不曾想,会收到一份改变了我每日作息规律的礼物。

    一大堆书,从《王国地理》到《魔导圣典》,涵盖地理、历史、政治局势等等几乎应有尽有,有些是在以前的学校里学过的,有些是不允许我们学的,还有些是根本没听说过的。

    对我来说,这是一份弥足珍贵的礼物。

    “...我本来想找时间慢慢给你讲一讲这些通识的,但我觉得如果是第一次了解的话,还是自己看书会更好”

    “...谢谢”

    得到了这些的我如获至宝,迫不及待地返回了我的屋子准备开始自己看。简单的洗漱打理了一下自己,换上了舒适松软的睡衣,我把它们抱到我的半月木桌上,打开桌上的皓石灯,关掉屋里的魔导吊灯,拿起了最上面的那一本。

    《魔导圣典》。

    我其实在想要不要仔细看一遍这本书,毕竟生在卡洛里特就算没看过它也会经常被传播教义的魔导师们“打扰”,然后聆听上一段布道。但既然现在我也是魔导教会的成员了,那《圣典》还是得读上一遍的。

    我带着敬畏翻开了第一页。

    创生一切的祂。

    “在一切均为虚无的时候,自虚无中诞生了唯一的存在,‘祂’。祂拥有着整片“虚无”,却又不甘心只拥有着无边无际的‘虚无’。在没有时间概念的‘虚无’中,祂突发奇想,“这里什么都不存在,所以我什么也看不见,但我却是存在的,那我能不能看见自己呢?”祂越发地想着,渐渐地,祂的双眼脱离了祂的躯体,高悬在‘虚无’的彼端。祂看见了‘自己’,看见了并不清晰的‘自己’。‘想看的更清楚一点,’于是祂的双眼绽放出无量的耀眼的‘白’,‘但这样太白了,我又什么都看不见了,’于是祂的一只眼睛黯淡下来,黯淡的能看见来自旁边的的‘白’与另一端的‘自己’。那一刻,祂认识了‘自己’。但同时,祂又发现,‘自己’仍然能看得见‘自己’,眼睛却不再属于‘自己’。祂若有所悟,‘失去了双眼,让我看清了自己。那要是我失去了双手呢?’他这样想着,祂的双手慢慢脱离了祂的身躯,左手捧着祂的‘白眼’,右手捧着祂的‘黯眼’,向着连祂也不知尽头的‘虚无’深处远去。祂发现,‘虚无’好像没那么‘虚无’了,祂也能看的更高更远了。祂再次看了‘自己’一眼,发现‘自己’也有了变化,有的地方白,有的地方不白,但白的地方会一点一点变得不白,不白的地方会一点一点变白。祂觉得这是很让祂开心的一件事,所以祂决定给‘自己’取个名字。‘失去了双眼,让我看清了自己。失去了双手呢?失去了双手,我应该拥有一个名字,一个告诉自己,我是谁的名字。’祂决定,根据祂眼中的‘自己’,给‘自己’起一个名字。祂决定自己叫‘人’。祂又发现,‘自己’的‘眼睛’已经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但向前看又都是‘自己’曾经面对了很久很久的‘虚无’。祂决定,给这片无穷无尽的‘虚无’也起一个名字。‘我叫人,而那片虚无有我的双眼与双手在见证,那就叫天好了。’祂赋予了‘虚无’名为‘天’的称谓,紧接着,‘虚无’拥有了自己的‘意义’。‘虚无’似乎一下子消失了,‘自己’能看见的地方已经不存在‘虚无’。‘这就是天。’他很欣慰,但没多久,祂开始觉得‘自己’有点‘累了’。‘我想睡一会,但我更想看看失去双腿,失去身体,失去自我,我又能拥有什么......’祂真的睡着了。但祂又确切地在实现着自己的想法——祂失去了双腿,失去了身体,失去了‘自我’。在‘自我’即将不属于祂的最后一刻,祂醒了过来,看见的是数不清的小小的圆球,和数不清的‘自己’。祂知道,每个‘人’都是祂,每个人又都不是祂。但祂已经满足了。祂并不唯一。”

    第一次完整地阅读这个章节,相比对教派与“祂”的敬畏,我更好奇另一件事。我记得路德恩和我说过,“追求魔导的极境,让自己达到足以比肩魔导教派所信仰的创世魔导神话体系中那位孤独的神明的地步,便是整个教派所有成员的夙愿”,这样看来,是没有哪位大人达到比肩“祂”的程度的,那么,这个古老的故事是谁传下来的?

    我瞬间心惊胆战,为自己的这种渎神的思想感到不安。

    带着担忧,我合上了《圣典》,把它放到一旁不敢再继续翻看。我颤抖着准备拿起下一本书,却不想在这一刻,我听到了敲门的声音。

    咚咚。

    敲的是我房间的门。

    我的心跳差点漏了一拍。

    这么快就来“处理”我了?

    我带着绝望一点一点走了过去,打开了门。

    “...我...”

    “...那个,伊文斯...”门外是路德恩,穿着单薄的康蚕丝睡袍扭捏地站在门口。

    “...路德恩,”我一下子松了一口气,整个人差点就站不稳了,“这么晚了还有什么事情吗?”

    “...我有点睡不着...,”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可以...”

    “进来吧”

    我猜到了他想干嘛,不过做噩梦的人确实会有这样的反应。

    倒也好,今晚我慢慢看书,床借给他睡觉也不是不行。

    只是自己的床,自己却一次都还没睡过,怎么想都会觉得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