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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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章 不会

    “你走过来若是走了十步,”桥生说,“那你至少看了她十二眼,你说你们只是朋友?”

    百里星楼侧过头,静静地看着尉迟醒,等着他回答桥生的问题。

    作为神的岁月里,她无欲无求了太久,当她知道这短如浮沫的经历并不会对世间任何事造成影响时,百里星楼突然就想放纵放纵。

    把自己当成普通人,那个爱着尉迟醒的普通人,去体会一下爱,是什么感觉。

    但可惜的是,直到目前,她都没有感觉。

    “可否与在下说说,”桥生追问尉迟醒,“公子为何钟情于这位姑娘。”

    “这、这、先生不要胡说,”尉迟醒被桥生一句话说得羞赫无比,“我与她何来钟情一说。”

    “岸边还有位姑娘,”桥生说,“她也属意于公子,可公子从踏进花灯会开始,一门心思都在身边这位姑娘身上,公子这不叫钟情,还叫什么?”

    尉迟醒急急忙忙偷瞥百里星楼,生怕她信了桥生的混话。

    百里星楼的眼神却十分平静,尉迟醒通红发烫的脸仿佛被泼了一盆冰水。

    人在得知哪种人喜欢自己的时候还能心如止水呢?

    答案就一个,当然是他们不喜欢的人。

    因为没有心动的感觉,所以无论怎么说,怎么做,都不会挑起他们心中的一丝波澜。

    尉迟醒前一刻还在怕百里星楼多想,看到百里星楼的眼神时,他才发现多想的是他自己。

    “你若喜欢我,”百里星楼说,“可以直接告诉我。”

    她等的就是尉迟醒爱上她,然后她就会一一问清楚,她哪里值得爱,他为了什么而爱她。

    以及,如果有一天为了爱,付出生命,可否会后悔。

    碰巧水壶里的水烧开了,桥生洗了茶后冲了泡淡茶倒在尉迟醒面前的杯子里。

    尉迟醒拿起杯子,要不是茶杯太小,他恨不能整个人钻进杯子里。

    “那我先说。”百里星楼说,“我不爱你,也不喜欢你。”

    尉迟醒喝茶的动作一顿,微微抬起了一点头,看着桥生那侧的桌沿,心想果然如此。

    这并不出乎他的意料,但却让他觉得有些失落。

    尉迟醒不明白,闯进他生活里的也是她,要自己教她情爱的也是她,最后说不喜欢的也是她。

    他从遇到百里星楼到现在,就没有安安心心地合过眼,他总觉得这是一场梦,一旦睡下去,醒来的时候百里星楼就会不见。

    “不是因为不爱不喜欢,”百里星楼说,“是因为不会,我希望你教我。”

    尉迟醒猛然抬起头,手中的茶杯一个没拿稳,掉落到了他的衣摆上。

    滚烫的茶汤慢慢濡进衣料,百里星楼迎着他的目光与他对视。

    “可我……”尉迟醒想说的有很多。

    他处境尴尬,他未来渺茫,他无所期待。

    “说来你们可能都不信,”百里星楼说,“如今你们所处的时间,与我原本所处的时间截然不同。”

    “更何况你们的百年,于我只是一瞬。”

    长久的对视让尉迟醒的心神飘得越来越远,等他意识到百里星楼刚刚说过什么时候,他的脑子已经错过了最佳的思考时机。

    “什么意思?”尉迟醒问。

    “揣着明白装糊涂,”桥生笑了笑,“你好好想想她什么意思。”

    尉迟醒沉下心来,仔细地拆分着百里星楼所说的话。

    她说她的时间与他们不同,她说他们的百年于她只是一瞬。

    她的一生十分漫长,漫长到时间都失去了意义,她从寂静无人处孤身一人穿行而过,尉迟醒拥有的一切对她来说都只是虚无。

    同样的,尉迟醒深藏在心里的自卑,对于百里星楼来说也没有意义。

    “你从泊川来,失去了未来与自由,”百里星楼说,“你心里想的这些,我并未在意过。”

    “我说过,只能是你。”

    枯树上忽然落下一盏莲花灯,悬浮在尉迟醒的面前,花灯里不断有人影闪过,像是跑地太快的走马灯。

    尉迟醒灵敏地捕捉到了其中的画面,他看见壮年已过的自己,跟在依旧年轻的百里星楼身后逛着灯会。

    她手中牵着一个不到她腰际的小女孩,一个少年举着两串糖葫芦朝着她们跑过来。

    他们这是一家人。

    虚幻的景象太过于令人痴迷,尉迟醒的目光追随着美满的一家人,看过了他们恬淡静谧的余生。

    莲花灯在年老的尉迟醒闭上双眼后化作光点向着天穹飘去。

    “要不才为公子解梦吗”桥生问。

    尉迟醒心中有鬼地偷瞄了一眼百里星楼,看百里星楼的反应,她应该是没看见莲花灯里的幻景的。

    有那么一瞬间,尉迟醒感觉自己像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需要藏着掖着一般的窘迫。

    “轮到你了,”百里星楼伸出手,手掌向上放在桥生的面前,“你找我们来,不就是想解惑吗。我想我大概知道你在困惑什么,不过我需要证实一下我的猜测。”

    桥生垂下头颅,若他睁开眼,百里星楼大概都会以为他是在打量自己的手掌。

    但从始至终,他没有睁开双眼过。

    “桥先生是海族吧。”百里星楼说,“你们海族莳花弄草得十分出色的真的不多。”

    桥生也不多推脱,大大方方地承认了自己的身份:“不才自海上来,心中有疑惑,愿求得一解。”

    桥生将手掌放在了百里星楼的手里,闭上了双眼。

    尉迟醒不明白两人这是在做什么,但他也没有出言打扰,只默默地端着新倒的茶品着。

    枯树上的莲花转了又转,周遭等候的人群也在他们长久的静止后渐渐散开。

    只有陆麟臣和李灵秀还站在白玉栏杆边等候,一个靠在栏杆上望天,一个倚着柱头歪脖思考。

    “你说,”李灵秀用脚尖碰了碰陆麟臣的脚尖,“他们是在把脉吗?”

    陆麟臣数着天穹上的星星,漫不经心地回答:“那个星楼也不像是会把脉的样子啊。”

    “陆将军,”李灵秀忽然站直了,杵在陆麟臣的面前,“我好看还是她好看?”

    陆麟臣一口气没倒过来,竟然就地咳嗽了起来,他趁着咳嗽的间隙思考着这个根本无法回答的问题。

    “你好看你好看。”陆麟臣权衡再三,考虑到百里星楼绝对不会问这些,他果断选择了最佳保命答案。

    李灵秀忽然忽然踩了陆麟臣一脚:“你这人怎么这样!”

    “她好看她好看!”陆麟臣连忙改口。

    李灵秀踩脚的力度忽然加大。

    “一样好看一样好看!”陆麟臣再次改口。

    李灵秀抬起脚,陆麟臣刚以为自己能缓口气,她又加大力度踩了下来:“你就是想说本宫不如她对吧?!”

    陆麟臣忽然警觉地望向周围,好在李灵秀的声音虽然大,但似乎周遭并没有人注意她说了什么。

    看见陆麟臣的表情,李灵秀也知道自己失言了,她低声惊呼:“天呐我偷跑出来的给忘了。”

    陆麟臣趁机收回自己被踩着碾压的脚,低声说道:“还请殿下注意言辞。”

    李灵秀撅了噘嘴:“知道了,我不会再说漏嘴的。”

    陆麟臣下意识地多在周围扫了几眼:“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太对劲,除了我们还有谁知道尉迟醒溜出来了吗?”

    “醒哥哥住得偏,”李灵秀说,“少有人去他住处走动,除了我们,大概就只有葛兰答知道。”

    “葛兰答?”陆麟臣知道这个伴读。

    他有时候也想不明白,尉迟醒这个死脑筋的伴读为什么看不惯自己,最开始他还挺在意,后来慢慢习惯了也还好。

    李灵秀忽然这么一说,陆麟臣就又开始在心里咒骂了起来:“死脑筋。”

    “你什么时候爱上她的?”百里星楼睁开眼。

    桥生知道她已经看见了她想要看的东西,也就收回了手。

    “上岸的那一瞬间。”桥生说。

    尉迟醒不知道两个人在说什么,但他本着礼貌的原则,只是在一边默默地听着。

    “一瞬间?”百里星楼似乎是有些吃惊,“一瞬间就足够爱上一个人?”

    “遇到云清之前,”桥生说,“不才也是这样想的,一瞬间不够爱上一个人。”

    世间一眼万年的感情太少,抛开皮囊,更是寥寥无几。

    不止百里星楼不太相信,把这事说给任何人听,恐怕都会留有疑惑。

    可桥生也没办法啊,他在海上活了千年万年,头一回溯游而上就遇到了一生的痴妄。

    “不才生于海下十万里,无光而不生双目,”桥生说,“直到遇到她,才头一次亲眼见过这人世。”

    尉迟醒扫过他闭着的双目,确实,他就算闭着眼也能一眼看出来,里面没有眼珠。

    那桥生是怎么看见东西的呢?

    “桥生遇到雷云清时候她才九岁,”百里星楼对尉迟醒解释道,“那是他第一次上岸,雷云清把他当成瞎子养了很久。”

    “后来云清发了一场烧,”桥生接过话头,想要亲自讲述这个故事,“只有我知道,那是她血液里属于鲛人的那一半,开始苏醒了。”

    雷云清的母亲是鲛人,九岁前,雷云清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类孩子,跨过九岁的门槛,她要么在血统相互冲击下死去,要么达到一种巧妙的平衡。

    让鲛人血和人血,在这具脆弱的身体里,和平共处。

    但古往今来,桥生从未听说真的有人成功过,死在九岁的混血鲛人,数不胜数。

    桥生躲在雷云清闺房外的荷花池里,每天偷偷听着来往的仆人议论雷云清的病情到底怎么样了。

    直到有一日,雷州城主的府邸上,忽然开始挂起了白幡。

    来来往往的人群都叹着气,说着可惜。

    热闹的雷州城主府,终于冷清了一日。桥生偷偷摸摸钻进了雷云清的房间里,摸索着到了床边,寻着她的手,视如珍宝地握在手心。

    昏昏沉沉的雷云清仿佛是回光返照,她竟然睁开了迷迷糊糊的双眼,侧头看着这个漂亮的小瞎子。

    “九尺……九尺黄泉下,有、有千里忘川河,”雷云清的气息微弱,却执拗地要把话说完,“河水……饮之忘情……”

    雷云清用尽所有力气抬眼,看着床边的一个瓷瓶:“小瞎子,你把这忘川水……喝了,喝了好不好?”

    桥生摇头,他怕此刻的雷云清并没有睁开眼,于是坚定的回答:“我不忘。”

    雷云清才九岁,她此刻无奈地笑着,像是在哄小孩一样:“你要忘了我,远离陆地,才能好好地活。”

    “我才九岁,”雷云清说,“等我重新投胎后回来找你,你却记着一个叫雷云清的女人,这对来世,太不公平。”

    “我可以救你的!”桥生的语调里带了哭腔,“你不要死!你不要死!”

    桥生慌慌张张地在自己身上摸索,一把匕首被他抽了出来,他甚至都没交代过他要干什么,就一刀扎进了他自己的眼窝中。

    “你干什么?!”雷云清只觉得自己的心口也像是生生挨了一刀,她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却又绵软无力地倒下了。

    她的时日,看来确实不多。

    一颗种子被桥生从血淋淋的眼窝里捞了出来,他把种子放在自己手心,又是一刀扎进了自己心口。

    “小瞎子!——”雷云清的心里,疼得像是被人恶狠狠地剜了一刀。

    殷红的血液顺着匕首淌下来,打在了种子上。

    它飞快地抽出枝条,突出花蕾,在血液的灌溉下开出一朵花来。

    桥生捧着花跪在地上,为了让自己的血液滴在花根上,他朝着前方探出身体,又佝偻下来。

    仿佛他捧在手里的,不是一朵不知姓名的花,而是他的五脏六腑。

    “小瞎子!——”雷云清想爬过来,“求你了!我没救了!你不要为了我送死!”

    过于激动的情绪迅速耗空了她的体力,雷云清向后软软地一倒,只看见桥生捧着花站了起来,嘴里说着什么。

    “你说什么?”雷云清问。

    但也只是她以为自己问了,实际上她连嘴皮都没动过,这是她真的即将步入轮回的征兆。

    桥生把花掐了下来,摊在手心里闭目轻声说道:“我不会让你死的,你说你想要去草原和戈壁,我都记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