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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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二章 勇敢

    “那是什么花?”尉迟醒不由自主地问他。

    其实他觉得这样的追问十分不礼貌,但他听故事听得入迷,甚至都忘了这些繁杂的礼仪之道。

    桥生微微一笑,并不回答尉迟醒的问题:“不才恐怕无法告诉公子,绝学哪有轻易显露的。”

    尉迟醒叠手一拜:“抱歉,是晚辈失礼了。”

    “他要问的,”百里星楼说,“就是他该如何面对雷云清。”

    尉迟醒闻言不由皱眉,什么叫如何面对雷云清?

    这是很显然的问题,桥生喜欢雷云清,这有什么面不面对问题?

    “什、什么?”尉迟醒满脸疑问。

    “云清活下来后,”桥生说,“忘了很多事情,包括不才。”

    百里星楼微微低头,动作小得几乎不可见。但桥生看景,靠的不是双眼,再细微的动作他也能察觉。

    但他很知趣地,没有追问百里星楼这样的反应是为何。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他们愿意分享是一回事,被人追问是一回事,桥生愿意守着礼貌的界限,给面前两个人,最大的尊重。

    因为百里星楼也是如此尊重他的。

    桥生不得不说,与百里星楼相处一定是件很愉悦的事情。

    她的能力很强,但她却恰如其分地站在一个微妙的平衡点上。只看见别人愿意让她看的,只懂得别人愿意让她懂的。

    她对贫穷富贵没有概念,强大弱小没有概念,悲悯地看待所有痛苦,宽容地容忍所有错误。

    但桥生也觉得很是不解,这样的人,随便说给谁听,听的人绝对会联想到佛道中人。

    但百里星楼又明显不是。

    她的一切优点,都源于“不懂”。

    “先生是怕打扰他的生活?”尉迟醒问他。

    桥生抬起头,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公子为何有些事情精明得不行,这些事情就愚钝得如同未经开化?”

    尉迟醒尴尬地摸了摸后脑勺,到目前为止,他其实确实是不明白桥生为什么笑,又为什么这样说。

    “因为自卑啊。”桥生说。

    他说这话时,尉迟醒感受到了一股无力。桥生在为他配不上雷云清的一切感到遗憾,感到自责。

    “公子可知,不才如何确信自己爱上了云清?”桥生问。

    尉迟醒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怎么知道,他又没有爱过谁。

    “是感到自卑的那一瞬间。”桥生很贴心地自问自答,缓解了尉迟醒支支吾吾无法回答的尴尬。

    “不才生来,没有双目,无法视物。”桥生一一列举他眼中自己的不足。

    “不才久居深海,性格懦弱,人也无趣。”

    “不才生命漫长,无法与云清一同白首。”

    尉迟醒没想到,活得太久,在桥生的爱里,都成了缺点。

    “你跟雷云清说过吗?”尉迟醒忽然想到这点。

    桥生摇头,他的这些小心思,在此之前其实从未说出口过。

    “也许她并不在乎呢?”百里星楼说。

    “一心求情求爱时,她的眼里,就只有你。”

    尉迟醒闻言转过头,看着认真说话的百里星楼,他不知道她这话到底单纯回答桥生,还是在暗示着他一些什么。

    可他连想都不敢多想。

    “星楼。”尉迟醒转过头,盯着茶杯中倒映的枯树。

    无数莲花灯在水杯中投下光点,像是载满星河水的酒壶倒下的佳酿,只一杯,就让人迷醉。

    “我们作为人,不只要爱的,”尉迟醒说,“还有责任,还有未来。”

    尉迟醒不止一次试想过,他未来会娶了谁。每次想到他来日妻子的面容时,尉迟醒还未看清五官,就已经看到了哀怨。

    尉迟醒想,她怨恨自己,是应该的,谁让他的的确确一无所有呢?

    “没有任何男人,”尉迟醒说,“会因为自己的女人愿意陪自己吃苦,而真的就让她受罪的。”

    “那些东西,对我来说没有意义。”百里星楼说。

    尉迟醒明白了,百里星楼是真的意有所指。头一次,他觉得自己如此胆怯,他不敢回答百里星楼的问题,更不敢看百里星楼的眼睛。

    “尉迟醒。”百里星楼看着他,“若宿命注定你我要相爱,你为何不敢抬起头?”

    百里星楼不得不承认,她有些失望。

    守在念渡山上时,她看过别人的情爱,无数女子的眼里都有他们心上的模样。

    每一个,都是举世无双的英雄。

    百里星楼以为自己作为凡人时,爱上的也该是个所向披靡勇敢无畏的英雄。

    但现在看来,好像不是这样的,他连面对感情的勇气都没有。

    “你去向雷云清求婚吧。”百里星楼对着桥生说,“她一定会爱上勇敢无畏的你。”

    “去告诉她,你喜欢她,想与她——”

    “共度漫长的一生。”

    “可我……”桥生想说他是个瞎子。

    “你知道你喝下去的是什么吗?”百里星楼打断了他,“雷云清逼你喝下去的忘川水,你知道是什么吗?”

    “是她的泪水。”百里星楼说。

    “东海之中的鲛人,眼泪比心头血更珍贵,你不会没听说吧?”

    桥生当然知道,否则他此刻的神情也不会如此悲戚。

    世人说鲛人的泪珠流出眼睛就会变成珍珠,其实都是假的。

    鲛人不能哭。

    不是不愿意,而是不能。

    “雷云清不是纯种的鲛人,”百里星楼说,“她知道能让你看见东西只能靠鲛人泪一博。”

    “她才九岁,她把长着倒刺的长矛刺进胸口,花了三天才流出她的鲛人泪。”

    而那时,雷云清也只是在一本书上偶然看见的,书里说,桥生这样的海族,眼睛里有一颗种子。

    种子可以开出能治任何病的花来,缺鼻子就能生鼻子,缺眼睛就能生眼睛,但只有鲛人泪,能让它发芽。

    她不知道那到底是个闲来无聊时打发时间的话本,还是真的有用的秘法。

    但她都愿意一试。

    “你挖出眼睛,用心头血灌出花。”百里星楼抬起手,一朵莲花飘来了她的掌心中。

    莲花中有雷云清的身影,一把冰冷锋利的长矛穿过她的肋骨,她疼得想蜷缩起来,都没能流出眼泪。

    雷云清咬牙抓住了长矛,用力一拧,忽如其来的刺痛让雷云清的额头猛然涌出冷汗。

    桥生看着幻境,只觉得自己的心正在被无数带着倒刺的长矛刺穿,再被人狠狠一扭。

    “傻子,”桥生没有眼珠的眼眶中有眼泪流了出来,“你真是个傻子。”

    百里星楼忽然发现,桥生的眼睛看上去仿佛有些不同了。原本凹陷下去的眼皮凸了出来。

    ——他长出了眼睛。

    “你也是鲛人?”尉迟醒问。

    “不对,”尉迟醒忽然发现了哪里对不上,“雷云清的眼泪没能让种子发芽?你不是把种子挖出来给雷云清了吗?”

    “他挖的是眼睛。”百里星楼说,“不是种子。”

    尉迟醒恍然大悟,难怪桥生的眼窝是凹陷下去的。

    “傻子,”桥生心疼地笑着,“疼出来的眼泪哪里管用。”

    “看到了吗。”百里星楼说,“你想的东西,她根本不在乎,她要什么你还不明白吗?”

    桥生一挥手,枯树上的莲花灯纷纷飞上了天穹,千万盏灯火朝上飞去,远处的人群传来了赞叹声。

    枯树忽然回了春,嫩黄色的小芽苞从早就枯死的树枝里钻了出来。

    然后迅速脱去稚嫩的颜色,从浅绿变得苍青。

    桥生缓缓睁开了双眼,他抬起头,看着头顶的千灯同明。

    他的世界从未如此清晰过,闭着眼睛时,他靠着“感觉”来看这个世界,睁开眼时,桥生才发现了这个世界是如此迷人而瑰丽。

    尉迟醒看见桥生的眼睛里映着灯火,像是装满了星辰,他看着这个雷云清深爱的世界,眼神温柔而好奇。

    桥生站了起来,然后郑重地跪了下来,俯首叩拜百里星楼:“多谢星楼先生。”

    尉迟醒听着这个星楼先生,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

    “她姓百里,”尉迟醒说,“百里星楼。”

    尉迟醒其实忘了告诉百里星楼,他觉得她的名字,是他听过最动人的一个。

    百里星楼。

    星辰绵延百里,闪烁其华,于浩瀚苍穹中如楼宇般云立。

    恢弘,浪漫,并且引人神往。

    桥生也仿佛愣住了,尉迟醒不得不想,原来不止自己一个人,觉得百里星楼的名字如此动听。

    “钦达天?”桥生迟疑而缓慢地问道,“您是钦达天?”

    有那么一段时间,桥生想去念渡山巅的苍古神树下看看,能不能找到雷云清的记忆,把她失去的记忆,全都还给她。

    但周海深说苍古神树由唯一的钦达天百里星楼手握云中剑镇守着,就算他真的去了念渡山,钦达天也未必就网开一面放他过去。

    而后来,桥生退缩的理由,不是因为行至念渡路途艰险,也不是因为手握云中剑的钦达天有多不可冒犯。

    打倒桥生的,不是令人闻风丧胆的重重阻碍。

    而是藏在他心里。从未提及过的自卑。

    “世上知道钦达天的人很多,”百里星楼说,“却少有人听闻过百里星楼。”

    桥生又叩了叩头:“我的老师是海上云雾重楼的楼主。”

    “我送你一样东西。”百里星楼站了起来。

    满树刚生出的叶片在风中沙沙作响,百里星楼掌心向上举起手,云中剑自天外飞来,稳稳地落在了她的手里。

    百里星楼抓住剑柄,将云中剑插入面前的泥土中,冰凌破土而出,每一面如镜子般的冰凌都在重映着桥生和雷云清的往事。

    那是九岁的雷云清,失去的所有记忆。

    百里星楼抬起手,所有影像随着她的动作从冰凌中抽出来,汇聚成一个小光点。

    莲花灯还剩一盏,百里星楼把它从桌上拿了起来,将那个小光点放了进去。

    桥生愣愣地看着,直到百里星楼提醒他,他才愣愣地站了起来。

    “在这个世界里,”百里星楼说,“不必活得如此顾忌。”

    百里星楼没有点明,她觉得也许自己说了,他们也并不见得理解。

    这是两年前,只要百里星楼从这里出去,此刻发生的一切,都会从他们的脑海里被抹去。

    这是无法挽留的记忆,也是不会影响未来的经历。

    百里星楼就算立马帮桥生和雷云清做证婚人,从这里出去,谁也不会记得发生了什么。

    这短暂一瞬,对他们,对百里星楼,都只是一场梦。

    “你看着我做什么?”百里星楼低下头,发现尉迟醒整抬头看着她。

    他的眼神十分复杂,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疑惑,还像是在惋惜。

    百里星楼伸出手,抚平了尉迟醒眉心的皱纹,她温和地笑了笑:“你也是。”

    不必活得太顾忌。

    尉迟醒像是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他忽然抓住了百里星楼点着自己眉心的那只手。

    他用力一拉,借势站了起来。百里星楼却被他扯得一个踉跄,直直地撞进了尉迟醒的怀里。

    尉迟醒抱着她,把头深埋在她的肩窝里,用力箍着她。

    百里星楼原本就没站稳,此刻只能靠着尉迟醒,倚在他的身上。

    她听见尉迟醒的心跳在一瞬间加快,又慢慢平稳下来。虽然不知道尉迟醒的心里正在经历怎样的挣扎,但百里星楼的嘴角不由自主地上扬了起来。

    “我喜欢你。”尉迟醒说。

    “你跨过深幽水渠飞向我时,我就喜欢你。”

    “我只知这一刻虚幻无比,如同水中倒影镜中花。既然是转眼消散的虚幻,那我就没理由畏手畏尾。”

    百里星楼动了动,尉迟醒意识到自己的失礼,手上的力气松了下来。

    而她却回抱着他。

    百里星楼圈着尉迟醒的脖子,也靠在了他的肩窝处:“我还没有,感受到同等的爱。”

    还不够。

    她杀了李慎的那一瞬间,她没有感受到仇恨了结的痛快,她只觉得自己被夺走的什么东西,是付之东流了。

    如此滔天的仇恨,应该对等着同样深刻的爱才对。

    她想,她作为凡人时,一定爱他爱得很深。

    可直到现在,她还什么都没感受到,她想要感受情爱,却始终触碰不到情爱。

    有那么片刻,百里星楼的心里生出了怒火。

    她想不明白,世上怎么会有如此不公平的事情。

    “星楼,”尉迟醒说,“为了爱而爱,是没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