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尽
繁体版

第二百二十八章 奥索博

    尉迟夜刚回到金帐,齐齐忽然钦就闯了进来,他的神色在暴怒中又带着恨意,看得尉迟夜差点笑出来。

    “怎么了,”尉迟夜伸出修长的食指,从齐齐忽然钦脸上的青紫处轻轻摩挲过,“跟人打架了?铁王都里竟然有人敢把你打成这样。”

    齐齐忽然钦一把抓住了尉迟夜的手掌,恶狠狠得捏在手里:“你觉得是谁?还不是你那个好弟弟?”

    尉迟夜的神色一变,目光深处闪过一丝戏谑的笑意:“他都能把你打成这样?”

    “没有剪指甲的家猫还能把人挠瞎呢!”齐齐忽然钦一把揽过了尉迟夜的腰,迫使着她不断靠近自己,“你弟弟的错,你来还!”

    “嘁!”尉迟夜嗤笑了一声,看上去极端不屑,“他打了你,你不会打回去吗?来我身上找场子?”

    齐齐忽然钦一把捏住了她的下巴,迫使着她抬起头:“大君,你还真把自己当大君看了?”

    “齐齐忽然钦,”尉迟夜反呛回去,“你还真把你当车臣王看了?”

    “我说过了,我们已经消磨车臣半年有余,是你弟弟捡了便宜,”齐齐忽然钦低下头,眼神发狠地看着尉迟夜,“是你召我回铁王都来保护你们,你怎么还敢提车臣的事情?”

    尉迟夜灿然一笑,用指甲在他脸上轻轻地游走着,那感觉就像是羽毛落在皮肤上。

    齐齐忽然钦朝着一边啐了口唾沫,然后松开了尉迟夜:“你那没断奶的弟弟非要见你,谁靠近就揍谁。”

    “不然你今晚逃不掉。”齐齐忽然钦抬眼看着她,眼神暧昧而极具侵略性。

    尉迟夜勾起他的一丝头发,在指间绕着,然后从下往上慢慢抬起眼看着他:“我不去。”

    说话时,她的嘴角轻轻地往上勾起,像是一把长着倒刺的鱼钩,直直地捅进了齐齐忽然钦的心脏。

    他艰难地咽了几口唾沫,然后别开头去,用车臣语低沉地骂了句脏话,然后转头看着尉迟夜:“你还是去看看你那弟弟吧。”

    “我不敢让人动手,怕把他打残废了,他还踩着脸往上走,把拦他的揍了个遍。”

    尉迟夜松开了齐齐忽然钦的头发,转身拿起披风往外走:“怕什么,缺胳膊少腿又能怎么样,反正巢勒蒙库要的是尉迟醒,又不是全须全尾的尉迟醒。”

    齐齐忽然钦闻言一愣,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刚刚还软玉在怀的尉迟夜已经走出去很远了。

    他伸手摸了一把自己被她摸过的脸,露出了一抹饶有趣味的笑容来。

    不得不说,他实在是有些喜欢这个女人。

    尉迟醒到的时候,草原铁骑正举着武器围出了一个圈,将尉迟醒他们困在中间。

    阿乜歆飞在一个举盾的将士斜侧上方,正在寻找机会去抢他手里的长矛。

    见尉迟夜走了过来,她边飞回了尉迟醒的身边,落下来与他并肩而立,看着人群为尉迟夜分开一条道路。

    “这么出息,”她还没见到尉迟夜,就先听见了她的声音,“不愧是北州王。”

    尉迟夜迈着长腿走了进来,站停后远远地看着红了眼睛的尉迟醒。

    她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弱,实在是太弱了,他这样的人,有血性闹脾气,却没本事藏住情绪。

    但情绪才是击垮他的软肋,他竟然都不学着去保护起来。

    遇到事情就只会怒吼,只会叫着喊着要报仇,却又一次次看着至亲受伤,族人流血。

    每次只要一想到这些,尉迟夜就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神色。总是在不自觉的情况下,露出鄙夷轻视的端倪来。

    但她不必尉迟醒,说即将藏不住,就真的藏不住。

    尉迟醒看见她走过来,便红着眼睛快步上前,周遭的将士连忙阻拦在他的前方,横着武器将他和尉迟夜隔开。

    这是快要杀人的眼神。

    “你要投降?”尉迟醒咬牙切齿地问。

    这种一刀剖开自己好不容易凝血的伤口的感觉,实在是有些不好受。尉迟醒仿佛看见自己的心脏被一刀割开,涌出了大股大股的鲜血。

    “为什么?”尉迟醒死死地盯着她,想要听她立刻给出一个解释。

    但尉迟夜只是用那种不屑有轻蔑的眼神看着他,她的嘴角还似有似无地翘起,让此刻尉迟醒的疯狂显得更加可笑。

    “你们都知道?”尉迟醒环视了周围一圈,他发现即便自己说了,他们的大君要投降,他们也没什么表情。

    “你们都知道!”尉迟醒怒吼着,刚刚的打斗大概是伤到了内脏,因为他感觉自己的喉咙里涌上了铁锈腥气,“你们全都知道!全都打算跪下投降?!”

    “你是他们的大君!”尉迟醒猛力往前冲了几步,他想要抓住尉迟夜的肩膀把她晃醒,“你怎么能带着你的军队投降!”

    拦在他面前的人变多了起来,草原铁骑们将尉迟夜围护在身后,用手里的武器警惕地对着尉迟醒。

    “尉迟醒!”陆麟臣敢来了他的身边,死死地拉住了他的胳膊,“尉迟醒!你清醒点!”

    挡在他面前的将士们,已经拿出了带着尖刺的盾牌,死死挡在尉迟醒的面前,他如果撞过去,只会撞得血肉模糊。

    阿乜歆也帮着陆麟臣,拽住了尉迟醒另一条胳膊。

    她看着尉迟夜冷漠的神情,看着周遭草原铁骑对尉迟醒的愤怒无动于衷。

    这些人都是从小就生活在草原上的人,他们从小就拥有这尉迟醒渴望了十几年的生活。

    他们在深及膝盖的草场中扬鞭策马,高兴时喝酒难过时打架。他们活在这片草原温暖的怀抱中,却在草原面临大劫时,选择温顺地投降。

    她突然空荡荡的胸腔疼得要命,尉迟醒该多难过,他这一路走过来,都是抱着对草原的热爱,现在却要接受这样的事实。

    “我的弟弟,”尉迟夜终于开口说话了,“你没有见过北方来的死亡之师,你不配表现得如此虚伪。无数生活在草原上的孩子,为他们的家园抛头颅洒热血的时候,你并不在这里。”

    陆麟臣感觉到手上的重量一沉,他知道,尉迟醒的心里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崩塌了。

    “王姐!王姐!”尉迟醒往前走了几步,试图挽留住即将离开的尉迟夜,“我有军队,还有沐怀时的真金勇士,不用投降的,有很多办法可以赢的......”

    越说到后面,他的声音就越发的飘忽起来。有很多办法吗?似乎是没有的。

    强大的狼骑曾经一定是尝试过抵御黑熊兵团的,但结果只有一句全线覆灭。

    很少有人知道,一场战争没有细节流传出来是多可怕的事情。这说明两方势力极其悬殊,而且赢的人不觉得这是终点,不需要用作炫耀而流传。

    更有可能,他们还觉得这样的战争称不上多吃力,多传奇,他们的实力只用了一些,所以在敌军全线覆灭时,他们自己也没进行炫耀。

    因为这是他们作为胜者的常态。

    尉迟醒是在漫长没有边际的绝望里长大的,那时候他一心想着他的草原,以为回去了,自己的人生便不会再如此黯淡。

    但神明总是不会让人如此轻易就如愿,当他终于看到一线光明时,命运便安排他落入另一个无间地狱。

    因果周而复始,谁都没法顺心遂愿,谁都得不到救赎。

    他以为自己变得强大了,可以守护自己在意的东西时,将人间当做游戏的漫天诸神,就会毫不犹豫地给他一耳光,让他知道在命运的面前,他只是蝼蚁。

    “怎么赢?”尉迟夜斜着他,一眼就把他此时的无措迷茫和崩溃看进了眼里,“你见过黑熊兵团吗?你知道那是怎么样的存在吗?”

    尉迟醒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沉重,他有些不收控制地往下滑:“他们曾经败走北方......有办法的,一定可以的......有人赢过,为什么我们,为什么我们......”

    为什么我们不可以呢?

    尉迟夜转过身,看着忽然跪倒在地,却没有意识到的尉迟醒。他弱小得让尉迟夜发笑,可她此时却又笑不出来,连装都装不出来。

    “巢勒蒙库败走极北冰原,那时候的大君叫做尉迟隐,或者人们更常称他鞑靼王奥索博”尉迟夜说,“狼骑的首领叫阿史那羯,左右将军叫不花玛兰和托帕萨尔,尉迟醒,你知道这些人是谁吗?”

    “他们每一个都是草原一万年都不会出现第二个的绝世名将,这样的星辰一同在草原升起,他们并肩而战,损失了数以万计的狼和数不尽的将士,才让巢勒蒙库退到极北冰原一百年。”

    “你再看看你有什么人,我有什么人,尉迟醒,我用什么去跟他打?”

    尉迟醒渐渐把脸埋进了掌心,他知道尉迟夜的每一个字都是对的。

    在离开草原的漫长时间是,他没有机会听听草原人口口相传的奥索博史诗。

    所以他也不清楚在奥索博统治的时代里,草原是多么的强悍。以至于他误以为,如今的草原,可以战胜奥索博时代里,草原最为强大的敌人。

    草原的守护者们都闭上了双眼,长眠不知名的草被之下。

    北方的敌人却还健康地活着,带着仇恨的意志挥军南下,他们要报仇,要雪耻,要来抢曾经没能到手的铁王都。

    可,没人再保护草原了。

    “牧马的少年背起剑,从羊皮的窗户前路过,

    他和他的姑娘说,我要去战斗了”

    尉迟夜慢慢转过身,嘴里念着尉迟醒从未听过的奥索博史诗片段。

    “军队里有许多这样的少年啊,

    他们肩并着肩,说你好啊我也十三岁。

    有人失去了胳膊,有人失去了大腿,但总好过失去了头颅。

    鲜血把圣洁的雪山染红,

    死去的黑狼和少年的尸体躺在一起,

    心上人还在牧场中等他回来。

    人们说等春天到了,草原上开着花,就是他回来看她时,

    睁开的眼。”

    这一段,很多人在传唱时都会跳过。和平的年代,人们选择遗忘凄惨。

    但尉迟夜没有,尉迟长阳唱了一遍,她就记到了现在,她总觉得歌里的事情还会发生,或迟或早而已。

    她走得很慢,直到念完,才快步离开了。她真的不想多看尉迟醒,哪怕一眼。

    那么多人都对投降的决定无动于衷后,他突然闯了进来,朝着她怒吼,质问她为什么要选择投降。

    那一瞬间的感觉,尉迟夜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要说是有什么东西在她心里重燃,她又不是这样觉得的,因为她的心里已经是一片灰烬。

    只是她那愚蠢的弟弟,无论是愤怒,还是悲伤,都是那么的真实。

    他明明只是个在温暖南方长大的毛头小子,却还在大言不惭地说着这些话。

    尉迟夜想,他这是没吃够教训。

    “大君,”齐齐忽然钦跟在她身后,“你的弟弟,要怎么处置?”

    尉迟夜回过头,在人影的间隙中看见了跪在草地上无声痛哭的尉迟醒。

    他只有一个侧影,但尉迟夜知道,他就是在哭。那种绝望脆弱的姿势,她比谁都了解。

    “关回去。”尉迟夜说,“让人绑住他的手脚,免得再添乱。”

    齐齐忽然钦不由得舔了舔自己的后槽牙,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来:“大君的心还真是硬。”

    “你的心软?”尉迟夜停了下来,转身上下扫视着齐齐忽然钦,“那我把你跟他绑在一起?”

    齐齐忽然钦上前几步,一把抓住了尉迟夜的手:“我的心是硬的,别的地方也很硬。”

    尉迟夜的心里浮出一股鄙夷来,但面上还是没有发作。她往前一步,正好落进了齐齐忽然钦的怀里。

    “要是真硬……”尉迟夜说。

    “不准再提车臣的事情。”齐齐忽然钦见她的样子,就知道她又要挖苦他车臣被尉迟醒打下来的事情。

    尉迟夜轻笑了一下,一把把齐齐忽然钦推开:“别以为我不知道,为难波丹维兹的人里,有你们忽然钦家的人,你愿意当狗,我不拦着你。”

    齐齐忽然钦追上了她的脚步:“我当然愿意,我是你身边的一条狗。”

    尉迟夜斜了他一眼:“我可不敢。”

    “我敢就够了。”齐齐忽然钦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