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面怪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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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叛乱

    宫廷把即将举行阅兵式的消息昭告全国,人们情绪高涨互相鼓舞着,他们受够了贸易封锁带来的诸多不便,将影响生计的所有不如意都归咎于恃强凌弱蛮不讲理的聚宝国头上,对聚宝国充满了仇恨,巴不得立刻端起武器与恶毒且狂妄无比地敌人拼个你死我活。无论人口稠密的城镇或村舍零散的乡下,人们无不高呼“与敌人战斗到最后一息”的口号。和迫在眉睫的窘困生活相比,他们更加无法忍受高高在上的统治者一味退缩避让,对敌人咄咄逼人的寇边之举无动于衷甚或刻意对公众隐瞒,后者尤为使他们感到愤怒,然而哪怕他们再愤懑始终不敢超越森严的社会等级限制,给统治者制定决策走向施加任何影响。于是乎人们将憋在心里的恼怒.无奈.忧虑等负面情绪一股脑儿转化为恶毒咒骂,通过口头发泄不满,人们在一种黑暗如地狱般的环境中挣扎谋生过着得过且过的日子,既找不到振作的理由也看不见努力的方向。

    如今国王颁布阅兵备战的诏令恰似划破最幽深渊薮的阳光,给广大国民撒下了希望的种子,给那些因为宫廷软弱态度对战争不抱任何希望的人们服下了一颗定心丸,每个人打心眼里爆发出最热烈的欢呼。

    诏令发出次日布满全国大街小巷泥墙粉壁间的口号从“与敌人战斗到死。”变成了“时刻准备与敌人战斗。”盛事的举办地里雅尔城更是张灯结彩喜庆异常。从当日始至阅兵庆典结束为期愈半月都城进入军事管制时间,每条街道都会加派巡逻警力,所有沿街商号铺位必须无条件配合宫廷举办庆典的规划治理。许多重要地点被设定为特别管制区,官吏迁出了管制区内所有常住人员,没有京畿治所批准禁止闲人进入。流浪汉们被严厉的驱赶到城市边缘,官吏为了取得这一庞大群体的配合给出了回返的相应时间。市政人员将每一条街道重新修缮装饰,苗圃里旌旗招展,绿化树被逐一修剪披上斑斓彩带,匝道上高大威猛的铁炮战骑雕塑夹杂点缀着绘有王冠权杖的巨幅鲜艳王旗顺着宽阔的街道成行矗立绵延无尽。

    所有的房屋被粉饰一新,占城市人口多数的贫苦市民忙碌修葺装裱他们最后的宝贵财产---位于都城的住宅。值此特殊时期,今次的立国日庆典远比数十年一遇的国王登基大典对他们而言更加重要,更为值得肃穆相迎。

    生活在上流社会的贵族老爷们亦表现出了罕有的爱国热忱,在他们出席的所有饮宴.舞会.公私会晤场合俱不吝豪言的表示宁可失去一切也要支持祖国顽强抗敌。

    终于,众人翘首期盼的节日来临,国王大道被四面八方踵至簇集的民众围得水泄不通,人们压肩叠背互相推挤,大道旁的围栏边和各个路口处数不清的警卫艰难维持着秩序仍无法阻止急切想要一睹国王风采的人们往圣贤宫推进的决心。这些底层贫民许多人祖祖辈辈僻居乡野,倘非饥荒逃难入京终了一生不会踏足国都更遑论瞻仰一国之君的真容,既有此幸遇怎能错过?于是,可怜落魄的人们仿佛刚出生的狗崽子为了吃上母亲的奶水拼了命推搡.咒骂身旁的人群,逼迫他人腾出位置好取而代之满足自己精神上的饥饿。

    “嘿!瞅着点!踩着我脚了瞎眼狗,指着神圣的圣贤宫发誓,等陛下说完最后一句致词我就要打断你的狗腿!”

    “哎呦,哥们!着实抱歉...瞧瞧吧,今天这情形真不怨咱,您可大人大量千万饶过小的呦。看在我们共同效忠一个国王的份上儿您可得当回宽宏大量的老爷哩!”

    人群中一个长相瘦削的矮子和一个大块头壮汉发生了口角,那壮汉怒目圆睁扯着洪亮嗓门呼喝咒骂着,瘦子只能苦笑着向他赔话。

    “也罢,祖国大难临头有气得给践踏我们家园的聚宝国禽兽留着,为了伟大的国王阅兵式结束我定要请你喝一杯。”

    “嘿,老哥竟是有钱人!倒受得小弟喊您一声老爷。”

    “酒有的是管你吃够,就不知你吃得店家打否?”

    矮子正为白捡顿吃食心中暗喜,听壮汉说出这一句,诧异道:“老爷何出此言?受请吃酒还需认打,莫不是吃的霸王餐?”

    “哼,你看咱像个兜里揣钱的主儿吗?”壮汉鄙夷道。

    “就此作罢,您休再提吃酒了。也不看是哪个世道,如今律令严苛,官老爷加派了多少宪兵巡城,稍有犯禁便要拘捕下狱,小弟单身汉一个,吃了官司没人送饭不是要饿杀在牢里?为吃老爷您一杯酒把小命断送了不值当。看您倒像道上趁食的还不晓得当中路数吗?似我这等手无缚鸡之力,胸无才学文章,甭管在外头耍手段还是在里边儿弄机巧,哪样都不好使。

    就刚刚有那一个同我望这儿来的倒霉蛋大概似我这般长得比较晦气招宪兵眼儿,满大街人儿多得像野地里被狂风吹动的杂草挤挤挨挨,偏偏就他被宪兵揽脖子从人堆里勾了去,像勾魂的阴司判官就这么“倏”地一声勾了去。”矮子垫起脚尖左手腕勾住壮汉后颈项声情并茂演示着继续说道:“那哥们被宪兵拘到人群外旷荡地方用警棍捣蒜似的杵着,我被洪水一样的人群裹挟冲击着没办法停下来替他说句求饶的话,也没见到有人上去帮帮他,估摸着这会儿还被揍着哩---哦!慈悯的老天救救我们吧!”

    “哼,要是碰上我他们可得掂量着办,这些欺软怕硬的泥腿子,倘使陛下让我当宪兵司令我准把狗东西们全给办了。”壮汉甩开矮子搭在自己肩颈上的胳膊傲然道。

    “嘿嘿,您倒是厉害,咱只有佩服的份儿,话说回来阅兵式啥时候开始呀?火辣辣的太阳当头照把人晒得快蔫了咋还没见着国王的影子呢?咱的城北护国神兵也没出现呀。要我说找个凉快的地方歇着不比干杵着舒服吗?从这儿到对面宫墙上的观礼楼中间隔着宽阔的国王大道还有村子一样大的前广场,别说国王出现了咱见不着他老人家长啥模样,就是他身边跟了多少随从咱也看不仔细呀。”矮子喋喋不休唠叨着,擦了擦满头满脸的汗水。

    “您说的在理,却好让出些空隙来,说实话这儿可挤得慌都快把我夹扁了,感觉就像掉进了大河里,脚下空荡荡.身体轻飘飘.脑袋也晕乎乎的。妈的,咱要是宪兵司令非得多调几队人来把这群混账揍个东倒西歪不可!”壮汉和矮瘦子身边一个槁项黄馘的痨病鬼喘着粗气说道。他嗓音尖细刺耳,活像夜里发出怪啸的鸱鸮,有气无力的话语配上狡诈阴恻的笑容还有狐狸一样骨碌碌打转的眼珠子,使人见了便油然生起警惕和鄙夷之心。

    “你快闭嘴吧!要不我把你挤进地狱,那儿地方大你会飘得更舒服些。”瘦子怒斥道。

    “噢!别发火伙计我只是随口说说,要说吧不需费半点力气就能像风筝一样飘得洒脱自在也没什么不好,您瞧,像芭蕾一样优雅‘嗒,嘚,嘚!’‘嗒,嘚,嘚!’看我的步伐标准吗?优美舞姿能否使您满意?伙计们...嘻嘻---”痨病鬼垫着脚歪来扭去被稠密的人流撞得胡乱摆荡,活像晾衣绳上被风卷起的衣物,羸弱的身躯受外力压迫佝偻扭曲呈现出各种奇形怪状的模样。

    “哥们快瞧,观礼台上出现的是国王吗?我眼神不好使您快帮我瞅瞅。”瘦子没有理会痨病鬼的表演,拍着壮汉肩膀激动地将脖颈拼命往上抻,身体绷得僵硬直挺,仿佛有人揪着他的发梢往上扯要把他整个儿提溜起来似的。

    “说你瞎眼狗倒是不假,我们的国王五十五岁年纪,那二楼被众星捧月簇拥的人至多二十出头模样,我打赌他一定是索南王子。”

    “是我们的王子殿下吗?哦,吾王万岁,王子万岁!我们亲爱的王子我要向您致以最庄重的礼仪,请大伙儿都闪开些,容我向殿下行个礼吧!”痨病鬼被淹没在人群里周围的任何人都比他高出至少一个脑袋。喧嚷的人群似海底的乱流,移动全无规则可循,为了保持身体平衡他只得将双手支起架在胸前拼尽全力将潮水般的人流挡在身体两侧以防被汹涌的人海搅翻踩在脚下,然而他对王室的满腔热爱是哪怕南大洋真的倒灌进了里雅尔也无法冷却的。他向嘈杂聒噪的人们发出的乞求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人潮的喧嚷轻而易举淹没了一个声音的诉求。痨病鬼见人们没有理会他便难过啜泣道:“他可是我们的王子呀!我的兄弟姐妹们,就行行好吧...让我对他表达做为一个合格臣民见到王室成员应有的尊重吧!”人群依旧没有丝毫反应,他还想开口哀求,不料张嘴一句话没说完被瘦子当头一记爆栗叩得眼冒金星,耳畔传来瘦子的怒骂声:“滚你娘的蛋!闭上你的鸟嘴!你这树梢头的啄木鸟,秧田里的癞蛤蟆,这里没有虫子给你啄食也没到让你鼓起腮帮鬼嚎的夏夜,再不闭嘴就把你槌到地里去!”

    痨病鬼吃痛捂着脑门儿悻悻道:“您也轻着点儿手...可痛死咱了!”

    “噫---这位总该是国王了吧,您瞧他身旁穿白衫的好像是个女伴,是该找个伴儿了。王后薨逝那会儿我还只是刚到城里谋生的毛头小子,眨眼间就过了十几年,这些年陛下因为思念王后未再续弦可真难为咱陛下了。”瘦子的注意力始终集中在观礼楼上,当看见又有人出现在观礼楼长廊时不禁叫出声,显出一副饱经风霜的老成样儿,自顾自地感慨着。

    “你个睁眼瞎自己好不到哪去倒怪别人吵吵,自个儿扯起来倒像国王称兄道弟的好朋友,冲着这份忠诚国王不赏你一顿大耳刮子教你懂得啥叫尊卑有别,安分守己,他就不算一个好国王。你还是闭上嘴让我安静会儿吧!”壮汉满脸嫌恶责备道。

    “呃...”吃了壮汉训斥瘦子错愕地举目四望,眼神飘忽不定低声咕哝着:“安静...好吧...我只是有感而发...”

    “有感而发?”壮汉忽然扭头睁视瘦子嘲讽道:“您的情感可真丰富,你说那两个老爷贵妇我虽然不认识,但我能看得见老头儿穿的是海军制服,还有他见到王子鞠躬行礼的奴才相八成是海军大臣沃莱德,他身边那老娘们除了是养尊处优的沃莱德夫人还能有谁?感情泛滥的话你倒不妨自荐进王室马戏团当个伶人,如此一来可以在君王面前尽情释放你的表演天赋也就有机会获得陛下赏识,没准成为下一个蒂利尔也难说。”

    在民众心目中蒂利尔早已成了骂人的常用语。官僚与门阀控制的上流社会平民鲜有参与的机会,不过总会有人们关注的讯息像微风一样吹进他们的耳朵里,什么人.什么事.什么样影响祖国的重大决策,通过权威披露也好道听途说也好,总之人们就是可以在寻常闲言碎语中明白是谁在深宫府院里摆动祖国这艘大船的舵盘。然而就像谈论谁家孩童夜里做的离奇梦境或者谁家猪圈母猪下了三条腿的猪崽一样,神圣而遥远的宫廷部阁里发生的事情只是供人们茶余饭后打发时间活泛氛围的消遣,维持祖国运转的王族与各公卿大臣则似神龛里的塑像,民众永远只能凭着臆想感受他们的存在。

    对于那些平民无权知悉的重大事项,睿智的人不屑妄自揣度个中缘由更不会跟风盲从大众谬论,然而为了不给好事者留下话柄指责自己对祖国兴衰漠然无感,只能明哲保身,与世偃仰地循着盛行的舆情随声附和戾气缠身者咒骂祸害祖国的权臣亲贵。官僚们并不限制此类“爱国行为”只要不辱及神圣的王族对任何人的口头贬损都在默许范围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