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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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论兴亡

    钱时中看过去,又是那个耶律兴,正举着酒杯站在一个参将的席前。

    那参将也是女真族人,姓金名术烈,本是大辽中路大军都元帅,龙虎卫上将军完颜库布的亲随。此次奉完颜库布之命从南楚回开封,面见成王公干,也被邀请来赴宴。契丹势大,耶律兴本就看不上女真族人,更对成王将中路都元帅一职授予完颜库布耿耿于怀,借机在宴席上鼓动众人灌他酒,金术烈喝的昏天暗地,刚刚讨饶,耶律兴就借机发难。

    汉人官吏是从来没见过敢在王爷宴前闹事的,一脸错愕。辽人则是不以为意,乱哄哄的叫嚷,丝毫不顾什么礼仪。耶律兴得了众人的鼓噪,更是嚣张,嘴里骂道:“你一个小小的女真参将,这是不把我放在眼里啊。我耶律兴算起来也是当朝大辽皇帝的族侄,陇鸣公主之孙,莫说你一个蕞尔小族的参将,就是你的完颜大帅来了,也得叫我一声哥儿。你算个什么东西?”

    成王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嘈杂,放下酒杯,慢慢的斜倚在龙座上,一言不发。

    金术烈见耶律兴辱及自己的大帅和族人,铁青着脸站起来,看了看周边看热闹的辽人,沉声说道:“耶律将军雅兴,金某不敢不从。”酒杯也不用,伸手从案上拿起来酒壶,双眼盯着耶律兴,拔了酒壶的盖子,一仰头,一口气将酒壶里的酒全喝干了。

    众人轰然叫好,金术烈喝完酒,又死死的盯着耶律兴,手一松,酒壶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耶律兴双眼一瞪,正要说话,金术烈躬身谢罪道:“耶律将军,金某手臂日前在岳州阵前受了箭伤,拿不稳酒壶,失礼了,小人向将军赔罪。”

    众人听了默然,可那耶律兴却是跋扈惯了,见自己丢了脸面,便不依不饶,转着手里的酒杯,笑道:“金将军,你这个殿前摔杯,可是真真不给我们大辽成王的面子啊。要陪罪可以。。。金将军把这地下的狼藉收拾干净,我便不予追究。”

    旁边的太监宫女正要过来打扫,闻听此言愣在当地,不敢上前,也不敢退下。

    女真族也是马背上厮杀惯了,虽然族小,却也是一身血性。眼见耶律兴如此侮辱自己,把自己当下人使唤,金术烈大怒,指着耶律兴骂道:“姓耶律的,你算个什么东西,不要欺人太甚。”

    耶律兴不待他说完,手里的酒杯就砸了过去,金术烈闪身躲过,往前一扑,两人抱着就在殿前翻滚起来,酒肉案几翻了一地。

    众人大乱,契丹人则兴高采烈的起哄,吵得整个泰丰殿乌烟瘴气。只听成王忍无可忍,大喝一声:“住手。”这两人才散开。

    金术烈的毡帽掉了,身上全是淋漓的酒水。耶律兴眼圈被打青了,前襟被撕烂,明显吃了亏,两人跪在殿前,兀自气咻咻的盯着对方。

    成王看着两人,沉吟了半晌,喝道:“金术烈,你借酒撒疯,殿前失仪,罚你向耶律兴赔罪。连夜出城滚回岳州阵前。”

    金术烈一愣,抬起头来一脸难以置信的看着成王,嘴里叫道:“成王,小人不服,明明是耶律兴他。。。”

    “大胆。”成王忽地站起来,大喝一声,将手里的酒杯甩了过去。

    酒杯砸在了耶律兴面前,碎成几片。

    金术烈不敢再言,瞪着血红的眼睛对着耶律兴一作揖,怒气冲冲的出了泰丰殿,出皇城而去。

    成王看着耶律兴洋洋自得的样子,叹了口气,意兴阑珊的说道:“都退下吧,今天就到这了。”

    众人乱哄哄的告退,成王看着低着头的孙重,笑道:“孙将军,你陪本王走走?”

    成王和孙重出了泰丰殿,来在了启元殿前,启元殿的狼藉还没有清理,大殿的屋顶被烧穿了一个大窟窿,屋脊上的角踞黑黢黢的蹲在明黄琉璃瓦上。一弯尖尖的上弦月挂在天上,漫天的星光里,大殿前的空场隐晦的看不真切。朦朦胧胧但见一只黄鼠狼在殿前游荡,绿莹莹的两只眼眸看了成王和孙重一眼,摇着毛茸茸的尾巴消失不见。

    “宫中还有这等物件。”成王笑道。

    孙重抬头看看月亮,叹道:“这开封城王者之气未尽,万物有灵。孙某听闻,逢月圆之夜,常有黄大仙在此处人立拜月。”

    成王笑道:“孙将军,适才大殿之中,你是否也觉得本王处置金术烈不公?”

    孙重拱手道:“大王英明,必有自己的道理。”

    成王愣了一下,摆摆手笑道:“本王不以寻常汉官待先生,先生也不要以寻常应对来待孤王,我们开诚布公的聊几句。。。本王知道你对本王毁约南下中原,心怀怨怼,故意称病的。”

    孙重一惊,飞快的瞥了一眼成王,只听成王继续说道:“本王敬你,不会归罪与你,放心吧。。。我大辽,也是敬重有节之人。。。孙将军,你有节,但是不多,哈哈哈哈。”

    孙重羞愧满面,看着成王,依旧宽厚的肩膀,络腮的胡须,巍峨的身形,虽是调侃嬉笑,但是眼中难掩疲惫。见成王不像是作伪,孙重笑道:“多谢成王厚爱,愿陪王爷一叙。”

    成王点点头,叹道:“本王素来以饮马黄河,马踏中原为毕生夙愿,如今愿成大半,才知道何其凶险。适才席间,言及年号一事。南下之前,本王在平京筹谋数年,自当以为平定中原之时,本王所到之处,皆为我大辽国土。如今却是犹豫再三,先生能明白吗?”

    孙重见成王坦诚,也就不再顾忌,点头道:“成王功高势大,天下疯传成王将割据中原称帝,大辽皇帝就算是再相信王爷,也不得不防,此为其一;中原广阔,虽大王铁骑骁勇,难以尽收,如今天下不稳,各地乱军反叛不断,此为其二;王爷英明,已经深知马背上可得天下,却不能马背上治天下。而要重用汉吏循汉法,耶律兴之流不服,更会居功自傲,诋毁王爷,众口铄金,王爷难以自处。更兼辽帝已然猜忌在前,王爷即便想要在中原改革辽制,遵循汉法,却无法自辩于帝前,失了先机,此为其三;南国湿热,地形复杂,不利于王爷铁军,如今王爷主力被羁绊在江南,一旦夏至,恐水土不服,难以为继,此为其四。”

    耶律成看着孙重半晌,长长的出了口气,叹道:“知我者,孙将军也。”

    “本王派了国师赤元子前往中京面圣自辩,替我转达本王对我大辽国的赤胆忠心,却只得了我皇帝的一句知道了,反倒把我王兄的两个儿子派驻了我平京城。若中原行大辽年号,本王去取这个中原封王之名,只怕不得善终。若是中原王另有安排,那耶律成也是彼人的肉中之刺。退回平京做个闲家翁也不可得了。”

    “你也看了,耶律兴之流还想杀尽汉人,我那两个侄子什么德行我也知道。飞扬跋扈、空有其表。嘿嘿,一群草包。只可惜啊,如今态势,本王还不可开罪于他们。若是发落了耶律兴,这群皇亲国戚再给我去皇帝面前添油加醋,耶律成真真就成了谋反之人了。”

    “另有,北漠各族多如草原牛羊,天上星汉。有赖我先祖可汗神武,天降神人,我族兴盛已近两百年。耶律成也怕我大辽如当年的匈奴,突厥一般,终有尽时。本王故意打压金术烈,不光是给耶律兴那个草包脸面,也是敲打女真一族,不可僭越之意。”

    孙重闻听成王娓娓道来,不但说起眼前困境,更说到了王气更替,冷汗流了下来,这可不是一个人臣应该听到得。虽是心里也感激成王相待以诚,但也不敢应声。

    成王转头问道:“眼下之计,孙先生可有何良策?”

    孙重沉吟了一下,斟词酌句的慢慢说道:“回大王,汉人相较辽人虽是不善武功,却不乏国士。臣恐大王铁骑,赢得了一时,终压不住一世。若以耶律兴之论治理中原,臣恐大王和大辽将成中原家家户户血海深仇,不好收场。另,各州府并南国之地,降汉好过降辽。如若大王能应许汉人为中原之主,仿大燕国旧制,贡纳岁币,臣以为天下汹汹之势当可迎刃而解。而大王也有望脱身大辽皇帝的猜忌。”

    成王沉吟半晌,叹道:“我契丹终归是发于苦寒之地,没有足够的人口和人才。此番南下,虽然势如破竹,却越来越觉得仅凭我契丹族人,难以控制中原,终归还是要回去我龙兴北地。。。若是我强吞中原,只怕我族会有灭顶之祸。”

    孙重心中狂喜,又不敢表露声色,只默默的站在成王身后看着黑咕隆咚的皇宫。

    成王沉默半晌,却又傲然说道:“当然岁贡也是要多多益善。。。还是先等一等。我大辽铁骑不堕威名,以杜宣的名义,去劝降南朝那几个跳梁小丑,若是他们投降杜宣,许我大辽岁贡,万事皆休。否则,本王还是要我的儿郎们踏平南疆。”

    深夜,孙重回到府里,劳累一天却是毫无睡意。摸着脸上的刀疤在廊前来回踱步,看着天上朦胧的一弯新月芽出神,只是身上似乎也轻松了许多。

    孙夫人轻手轻脚的走过来催促道:“老爷,夜深了,霜露重,莫再伤了身子,早些歇息吧。”

    孙重捻须笑道:“好好好,这就去睡了。。。对了,钱大人爱吃鲤鱼,明日一早,着人给钱府送两尾黄河鲤。。。吃多了牛羊肉,该换换口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