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的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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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书冢

    在大庄草原上流传着这样一个传说:当年非子把自己一生养马的经验编写成四部书,分给了四位太仆。非子死后,秦人之马均由四名太仆的后代所养,为秦战六国一统天下,立下了汗马功劳。秦二世而亡,四名太仆的后代隐于西垂,牧马于秦故地西犬丘。四部养马神书被埋在草原,称为“书冢”,四太仆之后隐姓埋名居于“书冢”四周,世代互为联姻,守护“书冢”。世间说,得“书冢”者非王即富,后世王侯将相、商贾贼盗莫不为此趋之若鹜。为此,这片草原和住居在这里的居民,经历了无数的杀戮和洗劫,四太仆之后,几被残害殆尽。但,书冢仍未出世。

    有人说“书冢”就在蔺家台子。

    居于礼县六八图的曹艺老先生就“书冢”在蔺家台子,有一套他的说法,他认为:非子在周时虽不是诸侯,但他因善于养马而得到周孝王的赏识,获封秦地,为秦统天下创下了根基,实为天龙化身。而且,蔺家台子南面的固城河向南流入西汉水注入了长江,北面的南沟河由北流入耤河注入了黄河,似二龙腾飞,是一块难得的风水宝地,这是其一。其二,蔺家台子只有两姓,蔺姓和李姓,李姓源于嬴姓,蔺姓出自姬姓周王族,而秦也是嬴姓,蔺家台子李姓极有可能就是四太仆其中一脉的后代。其三,在横跨秦州县、甘谷县、武山县、礼县的这片广袤的草原上,星罗棋布大大小小的村子有几十个,设有学堂的只有蔺家台子,他认为这是“书冢”的脉气。

    曹老先生这番见解不胫而走,传入蔺八爷的耳朵里,蔺八爷深以为然,叫来儿子蔺德厚,让他到礼县六八图请曹老先生到蔺家台子学堂当先生。蔺德厚看着须发尽白的老父亲,不知如何开口,他知道学堂是老父亲一辈子的心结。

    蔺家台子位于草原腹地,几乎与世隔绝,全村识字的人屈指可数,一直被周边村庄的人所鄙视,称他们为蛮人之后。蔺八爷年轻时经常随马队跑盐官骡马市场,贩卖牲口半辈子,见过世面,也吃了不少没有文化的亏。他很清楚蔺家台子与外面世界的差距,想要后代儿孙有一个可奔的前程,读书是唯一的出路。蔺家台子的骏马能像箭一样飞奔,但终究飞不出草原,一旦离开草原,它们的命运只会更为悲惨。

    蔺八爷用自己多年的积蓄在村南路口盖了两间土木北房,放置了几张条桌条椅,请了固城的王先生当老师,办了一个类私塾的学堂。没有固定的学生,村里男女老少谁有空、谁愿意,就坐在条椅上听王先生摇头晃脑念:“人之初,性本善……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因为没有固定的学生,也就没人承担王先生的工钱,全靠蔺八爷一个人支撑,但毕竟太少,还不足以让王先生衣食无忧。因此,一到播收季节,或田地施肥除草时节,王先生就返回固城务庄稼;冬季里又因为天气太冷,没有人愿意去学堂受冻,学堂一年里大多数日子处于空闲状态。

    而且,蔺家台子的大多数村民认为这纯粹就是蔺八爷钱多,想出名。他们不相信“人之初,性本善……赵钱孙李,周吴郑王……”这一通叽里哇啦就能改就命运,远没有让孩子养一匹马来的实在。好多孩子都被他们的父母揪着耳朵从学堂里扯了出去,踢打着和骡马牛羊一起走向草原的深处……大人们几天的新鲜感一过,就再也没有人愿意去了,就算是去,也是凑在一起抽烟唠嗑,慢慢学堂变成了孩子们聚集打闹,村民们闲时聊家长里短的地方。

    王先生也因觉得愧于白白拿八爷的钱而辞别还乡。蔺八爷对乡亲们的无知和愚昧感到绝望,但也更加坚定了他办学堂启民智的决心,但苦于一直找不到一个愿意到蔺家台子任教的先生。所以,当听说曹老先生认为蔺家台子就是“书冢”所在地的说法后,就坚定地认为,曹老先生是一位对蔺家台子感兴趣且才华横溢的一位先生。

    可是卧病在床的蔺八爷不知的是:离上次开学堂已经过去十年有余,学堂早就破败不堪了,门窗被人卸了,桌椅不知去向,屋顶到处漏水,屋里荒草丛生,修缮需要一大笔钱。如果曹老先生真的能来,酬金又从何而来?这些蔺德厚没办法给老父亲说,自从父亲生病后,家里的钱只出不进,父亲的积蓄早就花完了。这个家不再有能力承担修缮学堂和请先生的费用了。

    蔺八爷见儿子支支吾吾半天不言谈,就明白了九分。他说:“这件事的确是为难你,这几年我卧病在床,想了很多事,许多事越想越糊涂,但办学堂这件事我却越想越明白,我总结当年失败的原因有三,一是村子太封闭,村民对外面的世界所知不多,没有认识到开学堂的重要性;二是我太过理想化,想以一己之力改变旧制,低估了人性;三是少了政府的参与。这次请曹老先生我想了几天,我觉得你是村长,有义务,有责任去改变村子,让后代子孙有一个好的前程。再者,经过这几年的变迁,村里人也渐渐认识到了办学的重要性。李族你磨坊爷前几天也找我说过这个事情,他说这次如果再办,就要在蔺族和李族选派代表,像定家规一样,定出一个规矩,修缮学堂的费用和先生的酬金由每家每户平摊。最重要的是让你和政府协商,让政府出面,认可我们办学堂这件事。如此,我想办学堂之事应当可行,你说呢?”

    蔺德厚没想到父亲想事仍是如此通透,他其实也一直想把学堂办起来,一来是想完成老父亲的心愿,二来真真实实想改善村民的生活。

    “或许我们可以试一试,那依父亲,我们是先开家族会定规矩呢,还是先去请曹老先生?”

    “先开家族会定规矩,把修缮学堂的费用和教书先生的酬金,以及全村实打实要上学的孩子的数字落实清楚了,再去请曹先生。曹先生是前朝的秀才,曾远近闻名,如果他来当先生,村里人会更容易接受,又有“书冢”的传说在乡亲的心里先入为主,重开学堂指日可待。”

    很快,要重开学堂的事在村子里传开了,成了人们茶前饭后议论的话题,很多人认为,可能还会和上次一样,蔺八爷出钱,他们把孩子送过去,让孩子玩玩,过不了多久也就散伙了。可当听说这次的钱要每家每户出的时候,不管家里有没有适学孩子的人都表示不满:“上什么学堂啊,祖祖辈辈都没上过学堂,不是都活得好好的吗?”

    “家里本就揭不开锅,吃饭都吃不饱,哪里还有这闲钱,真是一天闲地没事干。”

    “我家又没有孩子,凭什么让我们掏钱,这太不公平了,仗着儿子是村长欺负人,啍!”

    “谁家的孩子还有那个闲时间?不是要放牛就是要喂猪,稍大点的要养家。”

    “听说这次女娃娃也要上,你们说这成何体统,再说,女娃娃迟早是人家的一口,多给家里帮扶几年是几年,上什么学堂啊,对吧?”

    ……

    “不过,听说要请的先生是六八图的曹老先生。”

    “就前清时期的那位秀才?”

    “是的。”

    “如果能学到秀才的才学,祖坟上也就冒烟了。”

    ……

    总之他们都开始整天愁眉苦脸,嘴里叨叨叨骂蔺八爷和蔺德厚,说是让他们白花冤枉钱,暗里串通要到家族会上大闹一场。

    最高兴的莫过于孩子们,他们开始在旧学堂的周围转来转去,有的已经拿着铁锨铲屋子里的荒草了,他们盼望学堂早点开,这样他们就不用每天跟在牛后面风吹日晒了,还可以吃到不一样的伙食,穿上干净的衣服,如果能读得好,说不定还能去山外,去杨镇。

    家族会是在蔺八爷屋子里开的。蔺八爷躺在炕上靠窗的一边,磨坊爷、李启爷、继宗爸、李明爷,卯生爷,春兰爸紧挨着坐在炕上,蔺德厚和十几位族人代表在脚地上坐着或站着。磨坊爷嘴里叼着长长的旱烟锅,吧嗒吧嗒吸着向屋子里看了一圈,低着身子给蔺八爷说:“他爷,你看人差不多齐了,要不开始吧?”

    蔺八爷慢慢地翻坐起来,身子斜斜地靠在被子上,看了看一圈屋子里的人,缓缓地说:“各位乡贤,鄙人年老病重,不能行礼了,望多担待。今天,把大家请来的目的我想大家心里都明白,不是我蔺某人年老昏头,实则是我们的生活太苦了。一年到头,不管天阴下雨还是烈日暴晒,我们都跟在牲口的后面,看着它们长大、长健壮,然后再一圈赶到盐官的市集上一卖,换几个钱,买些廉价的衣食,再回到村里又跟在牲口的后面走,日日月月一个样子,老一辈走完了后一辈继续跟上走。这生活和牲口有啥区别?有时候想想,我们活得还不如牲口,牲口在这草原上自由自在,不愁吃喝,而我们呢,家家吃了上顿少下顿,破衣破裤,塌房烂院。外人认为我们可能天天吃肉,实际上呢?谁家有过荤腥?一圈一圈的牲口赶到盐官全养富了外地的贩子,他们吃定了我们没有别的出路,给的价是行价外的价,很低很低,为什么呢?因为知道我们如果卖不出去牲口,就会挨饿受冻,抗不过一个冬天啊!我们的乡亲不勤劳吗?不聪明吗?不是,那我们为什么就走不出老祖宗留下来的这片地方呢?因为没有文化知识,离了放牧我们还能干什么?什么都不会,所以怕走出去,越怕越怕,最后祖祖辈辈子子孙孙跟在牲口后头走,没完没了,没有盼头。乡贤们,我们这一辈也就这样了,我们难道要我们的儿孙也要过这样的日子吗?重开学堂是我们造福儿孙最重要的一步,我很希望有生之年能看到学堂重开的一日。至于如何修缮学堂,开好学堂,大伙商议,我是行将就木之人,出不了啥力了。磨房他爷,我就说这些吧。”

    “各位乡贤,重开学堂不光是八爷的愿望,也是我们这一辈人的愿望,也是我们后辈儿孙出人头地唯一的出路。八爷语重心长说了这么多,说得也是我们的心声,我就不再啰嗦了,经过我们几个商量,就重开学堂,初步定了一个方案,让德厚给大伙说说。”

    蔺德厚从椅子上站起来说:“经过我爸、磨坊爷还有炕上的几位老前辈一起商量,认为修缮学堂的费用最大的一块开支就是换屋顶上的破瓦片,因为檀条我们可以去竹茬沟割毛竹;门窗谁家卸的谁家赔,谁家卸的我想大家都知道,对吧;学生上学用的桌椅带自己家里的,先生的酬金和瓦片的费用平摊到每家每户。有人反映说这样对没有学生的家庭不公平,目前看是不公平,但长远看就很公平,没有学生的家庭总会有吧!有学生的家庭学生总是要完结学业的吧!无非就是先后的事,再说,大家都困难,相互扶持扶持,挺过这道关,子孙后代就能吃口心闲饭,是不是这个理?

    还有人认为我们让女娃娃上学不成体统,这是什么时代了?女娃娃就不是娃了,再说了,娃娃有点知识,长点见识,嫁个人家知书达礼,长的也是我们蔺家台子的脸,对吧!”

    “对对对,是这个理。”

    “这每家每户平摊下来,也就都能承受。”

    “大不了卖一头牛的事,我们拼死拼活,为的啥?还不是为娃娃来?”

    “是啊。”

    ……

    脚地上的人开始议论起来。

    “德厚,这学生有年龄限制吗?”坐在凳子上的李旭亮脸憋得红红的问。

    “最好还是七八岁,太小要吃奶,太大怕家里舍不得,一是要劳动养家,二是怕要娶媳妇啊!”

    “哈哈哈哈……”

    李旭亮跟着傻傻地笑了几声,显得有点不安和失落。

    蔺德厚跟着大家笑了笑又说:“其实家家平摊费用还有一点好处,就是可以防止某些人中途不上学耍赖要退钱。还有就是学生一旦报名上学堂,就要按照先生的要求走,不能让娃上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学。也不能为难先生,有事先找我和几位前辈,我们和先生说,大家都知道,我们请一个先生有多难。修缮的活计李启家叔承包了,不收一分钱,在座的各位就去给李叔打打下手。不知道大伙还有什么意见?”

    “没意见”

    “没意见”

    ……

    “没意见的话,大家就按手印。”磨坊爷拿出印泥,让参会的人在一张纸上按了手印。

    会散了,夕阳的余晖透过窗纱,在炕席上印上了细碎的小花,窗纱被风一吹,花朵就在炕席上翩翩起舞,像水荷包花盛开时飞舞的蝴蝶,也像秋天响水河旁桦树随风飘落的树叶。不知南村口学堂旁那棵桃树可曾开了花,这春天来了,像这席上的影子一样,飘忽不定,但终究是春天了。蔺八爷笑了笑缓缓地闭上眼睛,满头的白发像雪花,也像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