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严来得很快。

    李胜利挂完电话才半个多小时，他就在司机的陪伴下来到一车间的厂房里。

    这时，一车间的机床工们又完成了一批高铬钼球墨铸铁的套管。

    钳工划线平台上。

    此时已经摆放着16根套管。

    这16根套管都是合格品，孔径的精度误差低于0.05毫米。

    李胜利是以很高兴，一看到夏严走入车间的大门，他便笑嘻嘻的迎上去。

    “夏院长，小苏他们干的很不错，深孔钻的速度快，精度高。以我看，咱们可以把所有的套管都委托给他们来加工。”

    见老板非常重视易天钢构公司，李胜利立即开始捧着易天钢构公司了。

    “额？”

    听完李胜利的汇报，夏严若有所思的点头，目光却朝车间里扫视一圈。

    夏严很谨慎，在观察一车间里的装备情况。

    一车间的机床布局倒是比较合理，但业务不多，仅仅只有八台车床在运转。

    由此看来，易天钢构公司要倒闭的传闻已然属实了。

    看到这一切，夏严的心里咯噔一下。

    他是江城冶金设计院的副院长，兼任轧钢事业部的总经理。

    设计院对他所管辖的轧钢事业部有绩效考核指标。

    他管理的项目一旦出现问题，京师总部的领导是要来追责的。

    夏严很谨慎，否则也不会坐到今天这个位置。

    “夏伯伯，我们现在已经搞了个四班三运转的制度。一车间总共四十六个机床工，现在已经排成了四班，倒班生产这些套管。”

    就在这时，站在他附近的苏离笑眯眯的解释着情况。

    夏严是老江湖，岂能听不懂苏离的意思？

    “他是在告诉我，车间里为啥没几个工人吧。这孩子还比较聪明，反应挺快的嘛。”

    猜透苏离的心思，夏严却没有点破。

    他对苏离说了一句避嫌的话，“小苏，你以后在公共场合就称呼我老夏就行了。”

    “好的夏院长。”苏离若有所思的看了看夏严。

    苏离总感觉不踏实，认为夏严还是不太相信自己，不相信易天钢构公司。

    “夏严这是在担心什么呢？”他很郁闷。

    猜不到夏严的内心想法，他就不知道该如何对症下药了。

    这笔3万多根套管的订单非常重要，苏离下定决心要拿到手。

    就在这时。

    负责检验的质检员走过来跟夏严汇报工作。

    “夏院长，刚才下线的16根套管，精度都非常高，加工尺寸非常稳定。”

    “跟苏南荣诚机械厂的质量相比，哪一个更好？”夏严一抬眉，瞅了瞅领头的质检员。

    “报告夏院长，易天钢构公司的质量要稍稍强了一些。”

    “好，我知道了。”夏严一摆手，示意质检员可以去工作了。

    江城冶金设计院的质检部不归他管辖，质检员有一票否决权的。

    他们这些人能认可这批套管的质量，夏严也就放了心。

    至少苏离做事还有点靠谱，产品质量没的说。

    但他现在还是有点担心易天钢构公司的稳定性。

    “小苏，你过来。”想到这，夏严把苏离叫到一旁，准备询问易天钢构公司的实际情况。

    两人走到一车间的大门外，夏严表情严肃的看着苏离，“你们易天钢构公司是不是最近遇到麻烦了？”

    “呃？”

    “嗯…是有点小麻烦。”

    听到这话，苏离不由得一阵心慌。

    他没有想到自己一直都在掩饰的问题，被夏严一下子就看出来了。

    这该怎么办？

    他快速转动大脑，在寻找好的理由。

    思来想去，苏离认为不能再说谎了，否则会把眼前的好局面给搞砸。

    “夏院长，我们厂的资金周转最近出了点问题，好多工程类的业务不敢承接。你也知道钢构工程需要垫资，我们已经垫不起了。”

    苏离酝酿一下，避重就轻的把易天钢构公司的困难简单介绍一遍。

    他没想到，说实话的效果反而更好了。

    “哦…原来如此。我说厂里怎么看不到几个工人呢。”这时候，夏严才满意的点点头。

    他给苏离一个保证，江城冶金设计院不会拖欠易天钢构公司的加工费。

    “只是，你们这个报价要调整一下。”

    但夏严又给苏离出了个难题，又一次的要杀价。

    他还说苏离是小狐狸，昨天的报价有点虚高。

    “夏院长，我昨天的报价是按照市场行情来核算的，全国最低价。”

    “不对，你们用630车床来加工套管，工时台班费要降低一半以上。”

    “夏院长，这是我们的本事啊。如果不发明新型工装夹具，按照一般的加工工艺就需要66.67元一根的加工费！”

    苏离还在坚持自己的报价。

    这时候，夏严却笑眯眯的一摆手，“60块一根。我马上同意签字，32000套管的加工业务就放给你们易天钢构公司了。”

    “哎……”

    听到这话，苏离苦笑着直摇头。

    表面上他很无奈，认为夏严的砍价有点无理。

    但实际上他此时有点小激动，“这笔订单稳了！”

    “夏院长，你都发话了，我还不听嘛，60块就60块。但你们设计院应该先打50万的预付款过来。”

    苏离让步了，却又提出一个超越底线的要求。

    他告诉夏严，这50万的预付款是为了确保这批套管的交货期，支付给工人们的加班费。

    这一次的讨价还价。

    苏离一会儿强硬的坚持，一会儿又妥协着打情感牌，手法很熟练，总算把夏严给说服了。

    夏严再一次减少套管加工费的开支，心情挺不错。

    他随意的一挥手，就把提前支付加工费的事情给敲定下来。

    当李胜利和销售部长去签订合同的时候，他才笑眯眯的跟苏离解释着缘由。

    原来。

    这批套管是江城设计院给巴西钢铁公司建设一个高速线材厂项目的一部分。

    那高速线材厂的项目是EPC项目，江城设计院总包交钥匙的工程项目。

    为了节省项目开支，作为项目经理的夏严肯定要能省则省了。

    “夏伯伯，你这个巴西的ＥＰＣ项目，还有没有成套设备没完成制作？假如还有任务，我们公司只要14500元一吨的制造费。”

    听说夏严是巴西EPC项目的项目总，苏离继续打感情牌，套近乎。

    他又报出一个超低价，准备利用低价来竞争新订单。

    而这时。

    “哎…小苏，你说晚了。”

    夏严睁着眼睛说瞎话，根本没给苏离进一步打感情牌的机会。

    但苏离还是不死心，朝二车间和三车间的厂房指了指，“夏伯伯，我带你去参观一下我们公司的铆焊水平和装备情况吧。”

    夏严本来不想多事，不准备去考察易天钢构公司铆焊件的制作水平了。

    他手里确实还有巴西项目的任务订单，但并不想交给易天钢构公司来制作。

    为啥还要去参观二车间和三车间的设备能力？

    但这时。

    已经还是迈步的苏离，却说出一个让很他非常的技术问题。

    “夏伯伯，你们这种套管的配方有点问题，应该少了一种元素。”

    “额？还有这种事？”夏严猛然一惊，走到苏离的身旁。

    他和苏离并排着走路，侧过脸瞅了瞅苏离的眼睛。

    苏离的目光很清澈，不像在说谎。

    “高铬钼球墨铸铁的特性硬度高、脆性高、耐磨和耐高温。但这种材料不适合用在高速线材的生产线上。”

    这时候，苏离一边走路，一边给夏严介绍高铬合金铸铁材料的特点。

    高速线材从轧机机组出来的时候，红红的、软软的，跟柔软的面条很类似。

    这种钢丝从套管穿过的速度特别快，一不小心就会朝天上飞，朝地上钻，非常危险。

    用高铬钼球墨铸铁的套管，在实际生产过程中会出现套管碎裂的现象。

    到那时，红色的钢丝就会飞上了天，还有可能会把厂房顶棚给钻出个大窟窿。

    “你怎么知道这些？”听完苏离的介绍，夏严吃惊的停下脚步。

    苏离所说的这些问题，江城钢铁公司就经常发生，全国的钢铁厂都会经常出现。

    苏离才18岁，怎能说得如此形象？

    他难道亲眼见识过这种跑红钢的事故吗？

    夏严很惊讶。

    看着夏严惊骇的表情，苏离微微一笑。

    他曾经段时间承包过钢铁公司设备改造的工程，亲自调试过这种套管的装置。

    当然。

    这些工程都是在眼前这位夏院长照顾他的。

    回想起夏严的提携，苏离也不再藏着掖着了。

    “夏伯伯，要想解决高铬钼球墨铸铁的质量问题，我们只要增加一种元素就行。”

    “什么元素？”夏严追问道。

    “稀土！我们只要增加0.3%的稀土元素，就能改变高铬铸铁的脆性。”苏离微微笑道。

    稀土元素是我国的特产，应用面特别广，大炮、坦克等军事装备都能用得上。

    高铬钼球墨铸铁加入稀土之后，柔韧性会提高，不会很容易的碎裂了。

    苏离说出一组数据，把高铬钼稀土球墨铸铁件的性能参数介绍一番。

    这些数据，都是江城冶金设计院通过无数次的实验而得到的。

    苏离现在没保守，无偿的告诉夏严。

    夏严是机械专业的高级工程师，自然能听懂苏离介绍的专业术语。

    他此时已经呆若木鸡了。

    夏严没有想到，年仅18岁的苏离水平如此之高，已经超过他的想象。

    能说出这种合金材料完整工艺和技术参数的人，可以用机械和冶金材料专家来称呼。

    是以，夏严已经不再怀疑苏离的真实水平了。

    “小苏，你这次帮了我的大忙。我马上让人做试验。假如你的配方取得突破性进展，我会给你发奖金的。”

    夏严激动的拿出手机，把试验苏离配方的任务安排下去。

    挂完电话，他笑眯眯的看着苏离，如同看着一位绝色美女似的。

    “小苏离，你要什么奖励？只要不违反原则，我都会批准的。”夏严心情很不错的跟苏离打趣。

    倘若苏离现在是大学毕业生，他一定会把苏离招揽到手下，并且开始重点培养。

    这种人才对于江城冶金设计院来说，简直和宝贝一样珍贵啊。

    但此时。

    苏离却叹了口气，“夏伯伯，我不要什么奖励。”

    他告诉夏严，易天钢构公司想转型准备做成套设备，可现在接不到订单，苏离烦的很，没时间考虑奖金的事情。

    虽然没明说自己要巴西EPC项目的成套设备任务，但语气却已经表达的很明白。

    听到这话，夏严干笑几下。

    “嘿嘿。巴西的项目非常重要，你们公司就别再参与了。不过，我手里还有一个EPC的大订单。”

    “谢谢夏伯伯！”苏离听说还有任务，顺着杆子就往上爬。

    “不要谢我。走，去看一看你们公司的装备情况。”夏严乐呵呵的一挥手。

    不多久，两人来到二车间的厂房里。

    此时此刻，二车间的厂房已经整理好了。

    所有的电焊机都摆得整整齐齐的，大约有一百四五十台左右，各种型号都有。

    但车间里的工人却比较少，只有三十几个工人在焊接钢构工程的小零件。

    “夏院长你看，我这种焊缝的质量怎么样？”

    苏离领着夏严来到一位焊工的跟前。

    这焊工正在烧平焊缝，气保焊的手法很熟练，焊缝表面光滑顺溜，根本不需要打磨。

    咦…

    看到这些焊缝，夏严很惊讶。

    在他的印象中，易天钢构公司的铆焊水平很差很差的。

    而现在，眼前的焊接件怎会如此漂亮？

    夏严有点想不通。

    众所周知，钢构厂房的焊接件对焊接强度有要求，对焊缝美观度却没有要求。

    故此，所有钢构公司的电焊工基本上都是才拿起电焊把的农民。

    那些农民电焊工一旦掌握技术根本留不住，随后就跳槽了。

    他们有好的焊接技术，去苏南的机械厂、苏南的造船厂打工，一天挣能挣到300元。

    还有谁愿意留在江城？

    这也是夏严所惊讶的原因之一。

    想到这些，他扫视一圈，目光从所有电焊工的手上扫描一遍。

    夏严担心苏离在弄虚作假，所以看得很仔细。

    可情况跟他想象的不一样。

    车间里的所有电焊工，每个人的焊接手法都非常正规，手中的焊接件都非常漂亮。

    从这种情况来看，易天钢构公司这批焊工的水平很不错。

    也就是说，易天钢构公司已经达到江城冶金设计院合格供应商的水平了。

    “嗯嗯嗯…他们这些人的水平很不错。”夏严满意的点头。

    他决定松口了，准备把河北正大钢铁公司的项目拆分开，给苏离一部分订单。

    用这种方式来奖励苏离，江城冶金设计院的其他高层领导也不会说话的。

    而夏严却不知道，苏离的确又说了谎。

    眼前这帮电焊工，都是他让梁根林选拔出来的好手。

    即便这些好手，也是通过简短训练才改变自己的手法，才改掉干活粗糙的坏习惯，

    好在这些电焊工还算争气，没在夏严的跟前拉稀。

    苏离终于送了口气，朝三车间的方向指了指。

    “夏院长，我们去参观三车间吧。三车间有埋弧焊机、自动焊接机等许多大型设备。”

    他准备趁热打铁，把夏严口袋里的大订单给掏出来。

    就在这时。

    销售部的部长刘玉陪着李胜利一起走来。

    “小苏总、夏院长，小食堂已经准备好了午饭，咱们去吃午饭，边吃边谈。”

    刘玉笑靥如花，邀请夏严去吃午饭。

    站在一旁的李胜利，也在帮忙说好话，“夏院长，我刚才已经去过食堂了。他们做的昂刺鱼炖豆腐很不错，你一定要去尝尝鲜。”

    昂刺鱼炖豆腐是夏严老家的特色菜，夏严也比较喜欢这道美味的。

    但此时，他却表情坚决的一摆手，“这哪行？我们不能给小苏添麻烦。”

    “不麻烦夏院长。你能赏脸，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但苏离肯定不会放过夏严，拽着夏严就往职工食堂的方向拖。

    他是夏严的晚辈，这么做符合身份。

    夏严没办法，只好同意在易天钢构公司吃顿便饭。

    众人说说笑笑，来到小食堂的附近。

    这时候，老实憨厚的梁根林急匆匆的追了过来。

    他手中拿着一张A打印纸，伸到苏离的跟前汇报情况。

    “小，小苏总。帽子山农业银行的律师函已经到了。咱们……”

    突然发现有客户在场，梁根林顿时哑然了，黑黑的脸颊突然变得通红。

    他知道自己犯了错，尴尬的站在这里，手脚无处安放。

    哎……

    突然出现这种事，苏离气的无语了。

    果不其然。

    夏严的目光突然变得很犀利，朝梁根林的手上扫来。

    “小苏，你们公司要吃官司了吗？”

    他淡淡的看向苏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