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小学的操场边，有一颗巨大的榕树，树干需要六个大人才能合抱，树冠很大，覆盖了操场边的几个篮球场。树下的土地早已被风化、掏空，几百上千条树根都裸露了出来。其中，最大的树根粗达一米以上，像一个吊床悬在地面上方，上面可供两个小孩平躺，这会儿，方国生就躺在上面。此时，上午第四节课的上课铃已经响了很久，操场上空无一人。

    “刀疤”许世高不知道什么时候冒了出来，一跃跳上了树根，一屁股坐在方国生边上。

    许世高掏出一包“大前门”，很熟练的撕开一个口子，手指一弹，跳出一跟香烟。肥牯佬，来一支，大前门呢，高级得不得了，我爸说，只有省级干部才有的抽。方国生摇了摇头，对香烟，他毫无兴趣。肥牯佬，你知道我的大前门从哪里搞到的？方国生既不摇头，也不点头，见方国生对这个事情不怎么感兴趣，也就不说什么了。许世高自己点了一跟，深吸一口，朝空中吐出一个圆圈。

    肥牯佬，今天怎么这么沉默？刀疤觉得这个肥牯佬有点奇怪。刀疤，我有一个计谋，需要你帮忙。方国生想了想才慢慢地说。什么计谋？只要用得上我刀疤，为兄弟两肋插刀，在所不辞。

    许世高用鼻子吐了一口烟，又把它吸进嘴里。

    方国生道，这段时间，吕卫萍这个小表子婆受班主任指使把我看得紧紧的，我怕我们的秘密被她发现，得想办法治治她。刀疤说，那还不容易？我把麻子叫上，我们打她一顿就是咯。方国生皱了皱眉头，道，不不不，好男不与女斗，我不打歪脚鸡的（欺负老实人的意思），我另有计谋。肥牯佬，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嘛！许世高吸了口烟，有些不耐烦。刀疤，我们在表子婆回家路上挖一个大坑，面上用竹棍子支好，上面放上牛皮纸，盖上土，让她看不出有坑，我们在里面拉几泡尿，让她踩一脚骚。肥牯佬，你这计谋不行啊，你怎么知道她什么时候回家，万一被别人踩了，那不是白忙了。方国生白了许世高一眼，道，这个我早就想到啦，到时候，我们在坑前面放一排大石头拦住，一般人看到有大石头自然会绕过去，你在前面拐弯的地方放哨，吕卫萍一过来，你打个口哨，我跟麻子把中间那两块大石头翻到边上，只留坑前一条狭缝，她自然会踩在坑上。高、实在是高，肥牯佬，打歪脚鸡，我就服你。许世高又吐出一个烟圈，表示服气。

    方国生认识许世高才一个多月。

    一个月前，方国生正在吕卫萍家的杂货铺买盐、味精。突然见两个跟他年龄相仿的小学生走了进来，一个满脸雀斑，一个脸上有一条刀疤。雀斑提着一个标着谷烧两字的瓶子走到柜台前，说，老板娘，打一斤酱油。杨阿姨应了一声，接过瓶子，转身进了里屋。说时迟那时快，刀疤脸迅速从柜台里拿起一包“荷花”一包“香叶”塞进口袋，然后，恶狠狠地瞪了方国生一眼，迅速走出店门。

    方国生冷冷地看着这一切，没有吱声。

    等杨阿姨用报纸塞好瓶口，找完零钱，雀斑大摇大摆地走了出了店铺。走到几百米之外的一个旮旯里，刀疤正笑嘻嘻地等着他。两个人正要分烟，方国生挺着大肚子晃荡着走了过来。死矮子，你妈个X，找死？刀疤和雀斑把方国生围住，提拳就要打他，这个矮子才不到他们的肩膀高，好欺负。

    兄弟，且慢、且慢，有个事想找二位商量一下。

    方国生仿照小人书里的江湖礼节，一抱拳，不紧不慢地说着，然后，从裤子口袋摸出一张两元的票子，举起来，在他们眼前晃了晃。刀疤和雀斑被这张大票子吓了一跳，各退一步。要知道，一包“香叶”才八分钱，刀疤见过最贵的大前门也才三毛八，两元的票子对两个小学四年级的学生来说是一笔巨款。两人瞬间就被这张大票镇住了。

    两位兄弟，我们交个朋友怎么样，我叫方国生，杨阿姨是我的干娘，以后只要你们不到杨阿姨店里打锣（偷东西），这两元就归你们啦，算我的一点见面礼。

    刀疤和雀斑将信将疑地看着方国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哈哈哈，不相信我？我方国生可是一身侠气，专爱结交道上的朋友，你们慢慢就知道啦。这话从一个小学四年级的小矮胖子嘴里说出来，有一种幼稚的喜感，但大家都很当真。

    方国生说完，把两元的票子塞给了刀疤。刀疤一时也给搞糊涂了，从出生开始，他得到的最大的一笔财产是年三十他妈给的压岁钱，也就两张一毛钱的新票子。接过钱，他愣了一下，对着阳光认认真真地照了好几回，又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

    嗯嗯，看上去小兄弟像个侠客。我姓许，就是楚云县五大姓之首的言午许，叫许世高。你是知道的，我许家祖祖辈辈都是游侠出身，喜欢劫富济贫，我家有一套密传的许家枪在楚云很出名的，你知道吧。楚云县百千家姓许的，只有我家才是最正宗许家嫡出。许光头是我爷爷的叔伯兄弟，我爷爷就是那个一个人孤身刀劈十八个日本鬼子的抗日英雄许鑫荣。刀疤许世高恨不得把光荣家世一股脑倒出，说得有点混乱。也许这都是他临时瞎编的。

    方国生并没有听说过刀劈十八个鬼子的许鑫荣，但许家枪倒是有所耳闻的，听他这么一说，对许家枪颇为向往。便道，啊，久仰，久仰，我爸很小就给我讲过你爷爷的故事，我从小就特别仰慕游侠英雄，你这朋友，我交定了。

    刀疤这才相信方国生不是开玩笑，是真要把这大票子给他们。得了这么大一笔财产，两个人自然是欢天喜地。接下来的一个月，方国生一心想套出许世高家的武林秘籍，学一身绝世武功。因此，隔三差五就请刀疤和雀斑吃点喝点，三个人一来二去成了好朋友。许世高果然说话算数，从此不再到杨阿姨店里打锣。

    方国生这样无故送钱给许世高，并非傻子。原来，方国生老爸是个包工头，当年是县里出名的万元户。因常年在外，没时间陪儿子，总觉得亏欠了他。作为补偿，给了他一个钱罐子，里面塞满了二角五角一元两元的票子。他实在是不缺钱。

    除了给钱，他爸还把市面上能见到的小人书统统都买回来了，足足装了五个箱子，这五箱子的小人书方国生三下两下就读完了。方国生天生记忆力惊人，凡是读过的东西都能一字不漏地背下来讲给同学们听，他是全校出名的故事大王。讲得多了，也就产生了厌烦。总觉得那些小人书不少都故事雷同，很多就是类似半夜鸡叫的故事。不好玩。

    正当方国生无书可读之时，方艺儒给方国生从省城买回来一套《三侠五义》的小人书，书页已经黄旧不堪了，看上去历史很悠久，应该是他爸画高价从黑市买来的。在1980年，这可是一个罕物。这套《三侠五义》把方国生迷住了，这才是他想要的小人书。他前前后后看了十几遍，对每一个画每一个字都跟自己的手指头一样熟。多年来，楚云县一直有各种游侠故事，侠文化氛围很浓，方国生脑子里早就就被侠客、飞檐走壁、打家劫舍各种民间故事塞满了。看了这套小人书之后，更是一心想长大后做一个像展昭那样的大侠（他觉得展昭也是矮子），一身轻功，使一口上古名剑巨阙，到处行侠仗义。

    因此，特别渴望交接道上的朋友。没想到还就真碰上了。

    其实，杨阿姨并不是他的干娘，只是邻居而已。杨阿姨从小喜欢这个胖乎乎的小家伙。杨阿姨很能干，会做各种家乡风味小吃，家里经常炸米果，炒些烫皮，做点韭层糕。每次都会多做一点，给方国生也分一份。方国生虽然讨厌她女儿吕卫萍，但对杨阿姨还是非常尊敬。见有人对她打歪主意，心生不平，想帮杨阿姨一把。反正，他罐子里的钱多得花不完，用钱来买杨阿姨的一个平安，何乐而不为？虽然这样做了，除了刀疤和麻子，方国生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过，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这算是他一次游侠精神的萌芽。但对一个小孩来说，他还没意识到这一点。游侠精神在方国生心里，就像那本小人书，画满了各种劫富济贫、飞檐走壁的特定符号。也因为破旧，反而更有一种传奇的味道。

    转眼就到了下午五点半。

    此时，太阳西斜，阳光从“城脚下”里一排排豆架里漏了出来，细碎的金色夕阳撒了一地。菜园里，紫色的豆角花、黄色的南瓜花、白色的辣椒花开得热闹非凡。吕卫萍打扫完班里的卫生，背起书包回家。进到大门，顺着土路，踩着夕阳轻快地走着。接连两个下午都没见方国生来上学，吕卫萍决定再去方国生家找找他妈妈报告一下。离家不远，有一排大石头拦了路，估计是有人修路，吕卫萍并没有在意。不料，走过大石头狭缝的时候，一只脚突然踏空，踩进一个坑里，吕卫萍一个趔趄，一屁股坐到地上，灯芯绒的裤脚湿透了，冒出一股尿骚味。哈哈哈哈，吕卫萍抬头一看，路边菜园子豆架后的草丛里扒着两个人，因为笑的太凶，脑袋在草上一抖一抖，像两朵颤抖的黑花。

    呜呜呜，呜呜呜

    方国生，流氓，赤膊鬼，专打歪脚鸡的坏蛋，我要告诉你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