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侠的信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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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好运年

    1983年,对方艺儒来说,是个好运年,他是好事连连。

    一是方艺儒盖了洋房,终于从城脚下那个破旧的古宅搬出来了。二来是天上掉了个馅饼,他以极低的价格买下了县百货大楼,商业游侠梦在一步一步变成现实。三是方国生在全国初中二年级组奥数竞赛得了第四名,这是楚云县历史第一次有学生打进了全国奥数决赛,虽然离铜牌一步之遥,也算是创造了一个奇迹。因此引起了轰动。

    在楚云,都流传着方艺儒行狗屎运的传说。街头巷尾,有一段时间,只要有人在聊天,大多数对话都跟方艺儒有关,不过话都很难听。

    老郭水酒店就是这样一个消息中心。老郭水酒店跟把缸妈吴桂花的桂花裁缝店挨着,隔壁就是骆家的豆巴子店。老郭水酒店只卖水酒、猪头肉、和臭豆腐三样东西。他的这三样东西叫楚云三绝。水酒香,猪头肉辣,臭豆腐臭。味道很重,很地道。最主要的是,价格便宜。一碗水酒一毛钱,一块臭豆腐五分钱。

    一九八三年,楚云仍然有按老历初二、五、八赴圩(赶集的意思)的习惯。这一天,乡下的人难得来县城放风,一般是挑一担菜,或者两只鸡,一篮子鸡蛋不等,卖完就到老郭水酒店喝一碗,一毛一碗,够喝一上午。因此,老郭水酒店生意非常兴隆,小饭桌摆了半边街。这段时间,天气冷得像刀子一样割人,这样的冷天气一样冻不了大家赴圩喝酒的热情。坐在街边,大家就算是腰里扎着围裙,里面藏着一个火笼取暖,也要叫上一碗水酒打发时光。这时,方艺儒是最好的下酒菜:

    M的,狗都到肥田拉屎,你说说,酸货方艺儒发财也就罢了,生个儿子这么会读书,以后又是清华北大的料,这好事真会长腿,可就没长眼睛,都往酸货家跑。酸货家祖坟冒青烟咯。

    哈哈,真是酸货,方艺儒那个酸,天天穿个大前门,带个吊颈绳。洋不洋,土不土,带顶礼帽赶猪牯。你说酸不酸。都不知道自己祖宗是谁了。哎呀,只要方艺儒一来,酸气熏倒一街人。

    哎,酸货就是有狗屎运,你不知道吧,听说,他有一天夜里做了一个梦,梦里土地爷给了他一张纸,纸上画着楚云的风水宝鉴图,他按图找到了楚云第一风水宝地,啧啧,那洋房风水真好,真有气派。

    背地里,大家都把王艺儒叫酸货。

    说来也巧,县城由五座小山环抱,从高空看下来,有点像五片花瓣,楚云素来有:“碧玉带,莲花开”的说法。方艺儒的洋房如果从高空俯瞰,恰恰就在莲心的位置。关于土地爷递条子这事当然是子虚乌有。方艺儒从来不信这套,虽然大学有风水堪舆这门选修课,但在五十年代,他上大学的时候,已经不太提倡大家学习这种封建迷信。方艺儒的专业是土木建筑,都是现代建筑科学,因此方艺儒并不理会风水那一套。他买下地基之前,手下的一个泥水师傅叫许邵文的(也就是刀疤的亲叔叔),拿着罗盘要给他看看,被他一口拒绝。许邵文自称自己祖传三代都会看风水,家里有风水秘籍。看风水要折寿的,方老板,我是看你人特别好,也就不管这些了。方艺儒置之不理。他喜欢那个地方就是因为风景好,安静。没别的。

    一九八三年,在楚云,绝大多数私宅都是老式五凤楼,或者三堂两进的客家堂屋,普通人家的这种房子多数为土坯砖建成,土坯砖由黄黏土里面掺上稻草,用一个木框定型,然后暴晒风干。这种砖看上去老土,其实很扎实耐用,有的老宅历经百年不倒。只是这种房子外形粗糙,显得老土。

    方艺儒的洋房在这些土坯房面前简直鹤立鸡群。为了设计这座洋房,方艺儒特地请了学园林设计的师兄做参谋。洋房是钢筋混凝土结构,三层,里面按照典型的西式别墅结构建造,南北透通,客厅层高超过五米,配上大落地窗显得格外气派。外墙装饰又走的是中式风格,白墙黛瓦,颇有江南水乡的韵味。外面的花园很大,足足有一千多平方,花园按苏州园林的风格布局,里面亭台楼阁,小桥流水,错落有致,洋房跟花园相得益彰,成了中西合璧的典范。洋房一落成,又引起了巨大的轰动。方艺儒的洋房就在离浇头弯不远的一块僻静处,洋房临水而建,离知青饭店不太远。乔迁之后,这里成了楚云的风景点,几乎每天都有人在花园外张望。

    方艺儒不信风水,但相信有灵魂,相信这一定是父亲的在天之灵在保佑他。乔迁这天中午,方艺儒只办了两桌席,酒席还是设在知青饭店。一桌是五姨太生的老八一家,亲戚里他只跟老八有来往,别的亲戚几乎断绝关系。另一桌还是老易、谢木匠、马馆长和朱诗韵几个。

    头天上午,方艺儒特地到县委去请王副县长。方艺儒来到王家庆办公室,王家庆正带着老花镜批阅文件。见方艺儒进来,道,艺儒同志,坐坐。方艺儒把来意道明,王家庆道,恭喜恭喜,艺儒同志,今年开始我们县要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希望有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你有今天的成就,我代表李书记和县委班子恭喜你呀。饭就不吃了,我特地写了一幅字给你作为贺礼,希望我们共勉。方艺儒打开一看,是屈原的两句话:“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方艺儒当下感动,看着王副县长花白的两鬓,一时不知道说说什么。但他知道王副县长的脾气,也就没有勉强。

    用餐过后,方艺儒领着方国生回到家中,在厅子前把父亲的堂牌供上,点上三支香,让方国生一起跪下。方国生道,怎么不叫妈一起来。方艺儒犹豫了片刻,道,国生,按规矩,这个时候只能男丁上香。再说你妈正忙着收拾呢。方国生也没吱声。说来也巧,正当要磕头,来了一只燕子,站在在落地窗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方艺儒慌忙磕了三个响头,道,国生,你爷爷显灵啦,赶紧把大门打开。方国生一骨碌爬起来,小跑过去开门,可门一打开,燕子飞走了。方艺儒领着方国生,跪着,说,国生,你记住,看到没有,世界上是有灵魂的,你爷化成一只燕子来看我们啦,要知道,人在做天在看,爷爷一生救人无数,是真正的游侠,可是,他竟然被……,方艺儒一时哽咽,说不出话。歇了好一阵才接着说,他是冤死的,他的游侠灵魂今天终于得于在我这里传承,他应该很高兴。我希望宝贝以后一定要把这种灵魂传承下去。答应爸,宝贝。

    方国生虽然内心不太懂,但还是乖乖的答应了。

    说来也巧,房子乔迁不久,方国生获奖。又过了没多久,好运气又来了。

    县里最繁华的地段叫十字街,十字街最核心的位置是供销社的一栋百货大楼。一九八一年,供销社转制,百货大楼从国营转为承包制,承包的人是朱汉宽,朱汉深两兄弟。朱汉宽就是朱诗韵的父亲。这一年多,朱氏两兄弟赚了不少钱。到了一九八三年,供销社准备把百货大楼拍卖,做公转私的试点。为了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得有榜样,这是王家庆的出的主意,得到了李书记和县委班子的支持。听到这个消息,朱氏两兄弟一下傻眼了,虽然已经暴富,两人合计合计也就小十万块,这已经是楚云的天文数字。但供销社拍卖价起步是四十万。朱氏两兄弟找遍了亲戚朋友,也只凑够了13万,距离拍卖价差了37万。明明知道,这百货大楼一年的承包费都十二万,买下了最多三四年就回本,无奈,钱不认人。怎么办?

    老二道,这么好的事,得想门道。主管这事的王副县长我认识,不如请他吃饭,我先准备好一万块用报纸一包,甩给他,我股卵,他不认人,还能不认钱?朱汉宽虽然吝啬,骨子里极其精明,这算盘一瞬间就拨通了。这一万块看上去是天文数,可跟百货大楼这块肥肉比,简直是小儿科。朱汉宽说,屌,别一万了,做事要么不做,要就狠,你明天准备好两万,我就不信他王家庆一辈子的工资一口气到手他不心动。

    第二天,老二碰了一鼻子灰,王家庆根本就不吃请,老二又不好意思说不只是吃饭,想了半天也没找到什么理由。当晚,两兄弟合计来合计去,不如来个霸王强上弓,直接直接找了个借口,到王家庆办公室赖着,等没人,朱汉宽一咳嗽,自己退到办公室门口把风。老二掏出一个报纸包的大包,摊在王家庆桌上。里面二十沓整整齐齐的十元大钞把王家庆吓了一跳。等明白怎么回事的时候,王家庆把老花镜一摘。道,朱汉深同志,你这是非常严重的纪律问题,我希望你立即、马上收起来。我王家庆工作为D工作几十年,什么时候图这个了?我听说你们承包的供销社猪栏工程才三个月就塌了一间,还砸死了几头猪,你们赔了没有?我要问问供销社居主任,是怎么处理的?是不是你们也用了这一招?经济工作才开了一个头,你们就想搞歪门邪道,还得了?朱汉深吓得差点没尿裤子,连声说不不不,两兄弟夹着尾巴走出了办公室。走出大县委门外几条街,朱汉宽骂了一句,呸,草狗披褂子,人模狗样,谁知道是不是酸货出了更高价。

    当年,县里也开始把工作重心转到经济上来,李书记点了王家庆的将,让他经济、工业一把抓。王家庆也是想做出成绩。可是楚云的观念实在太落后。大家还是盯着国营、机关单位不放,当时有“工商税务是金饭碗,银行供销是银饭碗,国营工厂是铁饭碗,个体工商是讨饭碗”。对个体工商有很大的歧视。因此,需要树立像方艺儒这样的榜样。更重要的是,方艺儒设计承包的县图书馆工程被省里评为设计质量双优工程,给县里带了很大的荣誉,而且承包价大大的低于市场价,县里也想给他一个补偿。因此,在王家庆的主持下,百货大楼以三十五万的价格卖给了方艺儒,方艺儒当时手头只有二十八万,不够的资金,由县里做担保,从农村信用社贷款给方艺儒,还款期限为五年。这块肥肉就这样落进方艺儒嘴里。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朱汉宽正坐在大门的门槛上晒太阳,抽水烟。朱汉深话音未落,朱汉宽骂了一句,我股卵,又便宜了狗X的酸货。气的浑身发抖,不小心竟从门槛上翻了个四脚朝天。

    这几年,朱汉宽从一个猪贩子,变成了一个包工头,承包了供销公司的猪棚工程赚了一些钱。自从承包百货公司,家里像开了一台印钞机。据说,朱汉宽晚上经常睡不着觉,一定要把当天收到的票子数几遍才能入睡。尽管如此,朱汉宽生活还是极其简朴,吃饭经常还是白米饭加朱家特色菜:盐水煮辣椒,这菜就是辣椒水,连一滴油都舍不得放。朱汉宽一把用了七年的水烟壶已经起了一层垢,挂在哪都一股臭味,但朱汉宽死活舍不得换。

    朱汉宽最奇葩的是,他请领导吃饭,得上好烟,大前门,凤凰都不算数,有的时候还上阿诗玛,红塔。可等领导吃饱喝足走了之后,他竟然把地上的烟屁股捡起来,拆开,把里面的烟丝捏成团,用水烟筒抽掉。

    关于朱汉宽,县里流传着他一个笑话。说他还在几年前,只会贩猪的时候,挣的钱舍不得用,都埋在家里一口做腌蛋的破缸里藏着。腌蛋是当地的一种特色菜,把生蛋埋在一种特制的草木灰,腌制一年后自然发酵才能食用。朱汉宽把这口缸看得死死的,里面的腌蛋从来舍不得吃。一腌三年,都臭了。有一天,朱汉宽外出贩猪,他老婆不小心把缸打碎了,当时臭气熏天,里面爬满蛆,熏得邻居都受不了。朱汉宽老婆捏着鼻子把它丢到了楚云江。朱汉宽回家以后气的跳脚,把老婆暴打一顿。老婆一时想不开,一气之下找了根绳子准备一了百了,幸亏被刀疤的叔叔发现及时救下来了,这个故事就这么流传出来了。

    朱汉宽一共有两子一女,大女儿叫朱诗韵。起这个名字是因为朱汉宽大字不识几个,生了头胎,想取一个有文化的好名字,自己憋了半天想不出来。咬牙出了五个鸡蛋,找街头算命的李瞎子取名。李瞎子把生辰八字拿过来,一开始取名叫朱招娣,朱汉宽一听火了,说,我没文化,你取个这么土的名字不是折煞我?我要的就是洋气。正要把五个鸡蛋拿回去。李瞎子一想到,那就叫朱诗韵吧。

    朱汉宽家老二叫朱一龙。这个儿子已经被他打废了,没办法,朱家的脑袋好像天生塞满了棉花,怎么打,书就是打不进去,朱汉宽现在已经懒得管他。后来打算重点放在小儿子身上。老三叫朱商侠。起这个名字,是朱汉宽自己想出来的。当年,老三出世当天,朱汉宽贩猪刚刚回到家,妹夫急急忙忙报信,问该取一个什么名字。朱汉宽掏出水烟,吸了一口,沉吟片刻,道,叫朱商侠吧,我朱家世代游侠,原是县里出名的游侠望族,到了我这一辈愧对祖宗,个子都矮小,武功都快失传了。我自己也只会贩猪。也算半个商人,我想吧,既然咱朱家不能走武功路线,走商业路线也是个办法,不如做生意做好,成为一个商业游侠,也是对祖宗的一个交代。因此,老三得名朱商侠。不料,老三比老二更加好吃懒做。朱汉宽无论用什么办法,学习都是倒数第几。考零分都是正常的事。朱商侠就是跟着刀疤打锣的麻子。不是他不聪明,实在是忙得没时间上课。

    朱汉宽唯一的希望就是女儿朱诗韵。朱诗韵从小调皮可爱,朱汉宽回来,朱诗韵就搂着他脖子撒娇,从来不嫌他臭。因此,朱诗韵是朱汉宽的一块心头肉。他对儿子管教很严,经常棍棒侍候,唯独对这个女儿不但不打不骂,而且从小要啥给啥。大家都说朱诗韵是小妖精转世,要不然,朱汉宽这种吝啬鬼怎么舍得给女儿买上海洋装,买棒棒糖。因为楚云重男轻女的风气很重,朱汉宽并没有把光宗耀祖的希望放在朱诗韵身上,毕竟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最后都是好了别的家族。可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朱诗韵从小就爱读书,是县里小有名气的才女。也算朱汉宽没白疼这个女儿,朱诗韵竟然考上了大学本科,后来成了楚云省师范学院的高材生。这可是几十年来朱家最大的喜事。朱汉宽破天荒在家杀了一头猪,请亲戚吃了一顿。吃席的时候又闹了一个笑话,有客人不小心把一包大前门掉进了尿桶,朱汉宽竟然把这些散了的烟丝捞起,洗干净,晒干,自己照抽不误。

    不管怎么说,1983年,无论是方艺儒,还是朱汉宽,都走了狗屎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