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泉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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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四十三章 那段往事

    有了二十马车的粮食的支援,粮草一事暂时有了着落。

    送走了墨氏镖局,傍晚,苏煜召集魏宁,程贾,浦利和贺向四人前来主帐议事。睿孝将军主帐设在下堡军营,与黄南军营相隔不远,不一会便聚齐了。

    苏煜搬来椅子与四位前辈一起围坐,这种没有主次之分的坐势更趋于家聚,便不受繁琐的礼节约束,见众人坐定,苏煜开门见山道:“前些日子为了粮草一事发愁,昨日墨家送来二十马车物资,解了燃眉之急,可是解一时却不能解长久。最关键的是我们暗中屯兵,朝廷没有公开的旨意下来之前,所有的问题必须自行解决,今日聚会,小侄希望各位叔叔能畅所欲言,商议出一个好的办法来。”

    “睿孝将军……少将军……少主……”魏宁说话吞吞吐吐有些语无伦次。

    苏煜知道魏宁是在意主下有别,含含糊糊的不知该怎么称呼为好,于是便接过话微笑道:“魏叔不必过于在意如何称呼,睿孝将军是朝廷给的衔位,军前称之那是规矩,人后我是小辈你们是长辈,就无须多礼了。”

    魏宁憨厚的笑了笑,随后正襟危坐道:“军人以打战,打胜战为己任,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军人更要有律已之心,人前人后都不能有丝毫放纵。”

    看到魏宁较真的态度,苏煜心里畏然,“既然如此,那么人后就称少主吧,这样叫至少还能让我感觉到亲切些。”魏宁和另外三人表情欢松,显然是打心里认同少主的称呼的。

    众人便不再纠结,开始进入议题。

    “少主,那墨家墨老先生博学多才,所识包罗万象,心胸怀天下系万民,若能得到他老人家的指点,粮草问题便可迎刃而解也。”浦利心想既然墨家会送粮草来,想来再求一良策也非难事。

    “墨老先生赠言,“以农养军,自产自足”,初听这八字真言,我似乎能从中悟出一些道理来,可是越想又越想不明白了。单就以农养军来说,时下龙泉百姓已经是省吃俭用全力拥军了,再行加码难不成要百姓饿肚子不成?”见四人听得认真,苏煜淡然一笑道:“不过,结合墨老先生的全话,我倒是想出了一个法子,只不过此事没有先例,若想顺利推行,首先必须做通将士们的思想工作,因为对于此事而言,下命令必须执行和自愿去做,两个不同的态度,其结果有着天差之别。”

    “请少主下命令吧,我等将士的心和你紧紧连在一起,做甚思想工作。”魏宁对大将军苏冠既敬畏又忠心,自入伍之日起就认定大将军所言所令都是正确的,对少主苏煜也是一般心思。

    “我知道魏叔和三位叔叔都是铮铮铁骨忠心耿耿之人,可是总要让我先说完再发表意见吧。军令如山必须服从是一回事,有不同的意见,理性的提出建议又是另一回事,两者并不冲突,我要说的事若可行,最终肯定是要以军令的形式下达的,如果不可行,那就要果断的弃之不用而另想他法,民主的议事要比专断的独裁更贴近实际。”

    “老魏性子急,心里想到什么便说什么,少主莫要见怪。”

    “历代以来,军是军,民是民,这是千百年来已经固定的模式。”苏煜眼神扫过四人,目光里没有了生涩,“然而世间万事万物是没有特定的对错模式论的,在不同的时间和环境下找出最合适当下的模式,便是最正确的模式。”铺垫已经做足,苏煜的眼神更加坚定,接着说道:“我的法子是,屯兵期间,亦军亦民,半兵半农,利用土地资源开荒种田,生产和操练两不误,如此才能真正的做到自产自足,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苏煜一番话过后,空气安静了下来,程贾看着魏宁,浦利和贺向三人的表情,心里好笑,一个个想发言又畏畏缩缩的,嚯的站起身来,“不就是半天当农民种地,半天当兵操练,既当农民又当兵吗,这有何难的,我老程虽然好多年没有种田了,但还没忘本呢,少主下命令吧。”

    程贾一席话打破了安静的气氛,大家都笑了,纷纷起身响应。

    “此令一出,军时各位是将,而农时就没有特殊身份存在了,必须与兵卒们一起投身农作,完成同等的农耕任务。”苏煜示意四人坐下,语气平稳又不失威严道:“当然也包括我在内,所有将士一视同仁。”

    “睿孝将军乃军中主帅,理应坐镇中军统揽全局,这点我不同意。”魏宁站起来反对,脸色有些青紫,显然是因为激动憋出来的。

    另外三人也跟着附和持反对意见。

    “规矩,是因为一视同仁才叫规矩,如有特权,规矩又何以成方圆。既然大家对主题没有异议,那就尽快着手制定详细规则实施吧,其他无须再议。”

    “将军……”魏宁还有话要说,身边的浦利赶忙拉着他的衣袖,把话堵了回去。

    苏煜缓了缓身子,语气平和道:“魏叔的心意,我又何尝不知,可是为将者若不能以身作则,又何以服三军。再者,行军打战与江湖厮杀不同,前者讲究集体协同力,而后者则论单体武力值即可。大王给了一个“百阳军”的番号,封我一个空头的睿孝将军,看似赋予我无限大的权利,可是这些都是表面的东西,其实大王只是画了一张饼而已,要想壮大队伍还有很多难关要过。正所谓外行不管内行,我一介行伍白丁,不融入到将士当中去,不熟悉军队各个环节和流程,又何以统帅三军?”

    说完粮草一事,苏煜心中还有一个困扰了三年多的疑问未解开,眼前四人都是那场风波的幸存者,也是离真相最近之人,苏煜正想开口,见夜已深,大家都有些疲意了,便欲言又止。

    众人各自回营,今夜注定无眠。

    次日一早,晨练铃起,将士们按时出操,苏煜换上兵服隐入浩荡队伍中。

    两个军营的总兵数已达到一千二百余命,老卒四百余,新兵八百整。魏宁,浦利,贺向,程贾四名昔日百夫长各自麾下均超三百兵马,于是又选出一些资历深经验足的老卒充实到骨干队伍中来,日常训练以五十人为单位,新老搭配,老卒带新兵,新人跟旧人。

    苏煜化身普通兵卒加入程贾麾下第二单位训练,如此急着深入班组,除了熟悉军中业务之外,还有一个目的,那就是近身了解普通兵卒的所思所想,得到最真实的第一手资料,避免将来治军时,犯下务虚不务实的原则性错误。

    一节课程训练完毕,中途有短暂的休息时间,兵卒们或三五成群,或形只影单,在草地上岩石边坐着,躺着,靠着休息。苏煜看见不远处的岩石下一人独坐,便凑上去搭讪,“这位大哥,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发呆呢?是想家了吗?”

    那人眼睛一瞪,语气中带着一丝傲慢,“一看就是新来的吧,没人教过你,军中兵员之间一律互称姓名,不得称兄道弟吗?我叫项明,老家在衢江县,三月前入伍,以后见到我千万别叫哥了,要不然准跟着你一起倒霉。”

    苏煜心中一惊,幸亏早点下兵营熟悉业务来了,连这最起码的规定都不懂,要不然真是要闹出笑话了。既然没有被识破身份,索性便顺着装下去了,“我叫舒林,来自云景县,昨日才入伍,确实还没有学习军中规矩和纪律,下回记住了。”

    项明看着苏煜白皙的肤色,清瘦的身躯,显然有些轻视,“看你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越国又没有强迫的兵役制,你不在家好好呆着,跑到军营里来凑什么热闹。”

    苏煜心中暗笑,表情却依然青涩道:“你可别小看人了,我可是正儿八经的农家子弟,是因家中兄弟众多,官府所分的田地太少,种的粮食不够吃,便来报名参军混口饭吃,你能干的活我也会干,而且干的绝对不会比你差。”

    “啧啧啧,还农家子弟,还混口饭吃,军中是混饭吃的地方吗?打战可是真刀真枪的干,那是要死人的,我看你还是趁早滚蛋吧,省得到时候上了战场吓的尿裤子,呸,丢人现眼。”

    “当兵不就是混口饭吃么,那你倒是说说为什么来当兵?”

    “小子,你给我听好了,爷……不是,我来当兵那是上阵杀敌为国效力的,说了你也不懂……”

    “衢江可是个好地方,土地肥沃,百姓富饶,没有温饱之忧,要是换成我,就在家娶一房媳妇,好好过日子岂不美哉。”

    “小子,就你这点觉悟,就不配与我为伍,世人如果都像你一样一心为己,自私自利,那谁来冲锋陷阵?谁来保家卫国?谁来建设家园?滚蛋,离我远点。”

    见苏煜木偶般立在原地,傻乎乎的笑着,项明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不走我走,和你这种人多待一刻都恶心。”

    看着项明气冲冲的离去,挨了一顿骂之后,苏煜不怒反喜。

    傍晚,训练了一天的将士们全都歇下来了,晚膳后,苏煜再次召集议事,

    今日议题,是细化以农养军之措施和规则,成文之后再下令执行。昨晚与会众人统一了思想,主要方针已议定,接下来的工作就好做了。用了差不多两个时辰的时间,便基本确定了总体方案,事不宜迟,明日一早就要公布实施了。

    那段往事,那个疑案是与会众人心里始终迈不过去的一道坎。那种痛太刻骨铭心了,越痛就越想逃避,可是越想逃避又越忘不了。

    该面对的始终还是要面对的,是时候去揭开伤疤了,苏煜起身端来一壶茶,给四位老卒每人满上一杯,脸色有些沉重,“各位叔叔,当年父亲是怎么死的?当时又发生了什么?”

    虽然有意识的刻意去模糊那段往事,可是当听到苏煜说出口,四位老卒的身躯开始颤抖起来,空气变得异常宁静。

    良久,魏宁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拿起茶杯,猛灌一口,开始了痛苦的回忆,“当年那一幕就是一个噩梦,越军一路打到洞庭山,吴军就开始组织有效的反击了,阵地反复易主,两军互有胜败,如此成胶着态势一月有余。双方好像心有灵犀似的,各自兵退五里驻扎,士卒们也许不知道其中深意,而我等先锋营将士却是十分明白,这是双方在做决战前的准备。”说到此处,魏宁把话停了下来,陷入了沉思。

    不一会,只见魏宁表情复杂,喘着粗气,汗如雨下,浦利见状,便接着魏宁的话说到:“我等先锋营将士历来冲锋在前,即使战事停息也不敢有丝毫懈怠,心里那根弦蹦的紧紧的。战事整整停了七日,前五日没有出现异常情况,后两日……后两日……”

    “后两日怎么了?”苏煜心中焦急。

    “后两日伙食供给突然出现问题了,也不能说是断绝,就是没有规律。第一日是早餐没有了,中午吃了一餐,直到深夜才送饭来,第二日就更不正常了,早餐没有,午餐也没有。”贺向接过话道:“大将军向来治军严谨,我等跟随大将军南征北战从未出现过如此不正常状况,可是军令如山,先锋营将士绝不能擅离职守半步。”

    三位老卒每个人只说了一段开始激动起来,可想而知那断往事是何等的惨烈和不堪回首,程贾接话:“正当大伙肚子饿的咕咕叫时,突然,吴军开始进攻,千军万马如潮水般涌了过来。先锋营将士反应迅速,举全力抗敌,按照以往的战事经验,敌方发起主攻时,先锋营首当其冲抵近抗敌,随后大将军便会按照战场态势迅速制定最有利的战法。我等跟随大将军二十余年,经历大小战事上百场,不敢说百战百胜,至少十胜八九,即使剩下之一二的败绩,先锋营的主力也从来都不曾溃散缺失。”

    “接下来发生的事还是我来说吧。”魏宁已经缓过气来,又端茶杯喝了一口道:“吴军杀人我方阵营,先锋营的将士们一个个的倒了下去,而身后各营兵力则乱成一锅粥,各自为战毫无章法。待到吴军踏着先锋营将士们的尸体冲进中军时,我老魏第一次感到天塌了。当时的第一反应便是大将军出事了,待到吴军杀进中军又杀向后卫营时,已经无力回天了,我与浦利,再后来的贺向和程贾四人会面,清点活着的人数为三十一人,先锋营战死九百六十九人,无一逃兵。”

    ”吴军追赶我军残部,一路往京城会稽而去,我等四人来到大将军帐内……”身经百战从来只是流血,而不流泪的老魏,此刻低下头偷偷抹去两行热泪。

    “魏叔莫要伤心了。”此刻的苏煜反倒显得有些冷静,也许是过度悲愤麻木了吧,“事情已经发生了,伤心又有何用,方才说到后两日伙食供给发生了异常,司寇大人峥荣主管粮草,难道是?不会的,不会的。”苏煜喃喃自语道。

    见到苏煜神情有些恍惚,四位老卒既心疼又无奈,行伍出身之人更是不知道如何安慰别人。

    往事不堪回首,不敢回首,藏于心中最柔软之处,碰不得也摸不得,便成了长久之痛。一旦鼓起勇气去触及,长痛便会变成短痛,痛过之后就会少了纠结和模糊,多了释怀和清晰。

    “我们四人看到大将军躺在帐床上,满身污血已经没了气息,后来……”

    “幸亏老魏留了一个心眼,把大将军身上的血迹采集下来。”

    “后来,吴军攻入京城,大王请降,被拘往吴国当人质。”

    “再后来发生的事,少主都是知道的。”

    苏煜紧握双拳,眼神里带着一丝失望,“父亲之死,早在当年刚得知噩讯时,便已确定是被人所害,本以为叔叔们身在一线会知道更多内情,未曾想时至今日却还是止步于此。不过从吴军能在第一时间得到父亲的死讯来看,至少能说明越国出了内奸,与吴国里应外合行事。在如今的局势下,不管是揪内奸还是打吴鬼都难以做到,唯一的办法就是等,等大王清除异己安定朝廷,等“百阳军”壮大成型重塑军威。”苏煜站起身来走到窗台边上,抬头望着满天星光,眼神变得坚定,“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四名老卒也跟着起身来到窗台边上,突然,苏煜转过身去,退后两步,单膝跪地,“感谢四位叔叔忠心追随父亲二十余载,又甘心辅佐小侄成才立业,请受小侄一拜。”

    四名老卒赶忙弯身去扶,“少主,使不得,万万使不得。”

    一代名将已陨落,好在后继有人在,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代新人换旧人,百阳军已成雏形,一切都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会好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