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第二次娶亲的时候，家兴已经四岁了，一口一个奶奶叫得香甜，二婶埋怨他太顽皮了，却也一脸笑容。大山来接孩子那天，家兴哭着不离开奶奶，奶奶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直抹眼泪舍不得抱走她的宝贝孙子。

    大山第二次娶来的新媳妇叫牛丽娟，二婶在婚事上回来说，大山这次娶了个狐狸精，和头婚兰英没得比，差十万八千里呢，一看就不是个过日子的。老镢头说，以后你和大山娘俩还是少走动为好，免得大山夹在中间两头受气。二婶说，我也是这样想的，日子过好过坏都是他的命，我再也不愁他的事了。

    新来的嫂子牛丽娟说饭量大的人就得多干活，所以家里的一切杂活都是阿呆一人包办了，一天总有干不完的毛碎活拴住他而不至于打发不了无聊的时间。阿呆认为新嫂子看起来不像别人说的是一个坏人，比起大哥，倒是她更像是和他抱过一个**的，事事关心，嘘寒问暖。

    阿呆个头比一般人稍高，鼻梁直挺，鼻尖内勾，眼睛深邃，栗黄色的头发波浪一样翻卷，不论怎么看也不像一个地道的汉族人，这符合阿呆亲妈高玉梅来路不明的传说。据考证在西汉年间，高玉梅的娘家河西地区永昌一带曾消失过一支古罗马远征军，当地有好多类似于阿呆这种极具白种人特性的人，也就不足为奇了。当然，阿呆有没有高贵的白人血统对他来说没任何意义，除了空有外表不输他人，他的内涵无从谈起，连嫂子牛丽娟也可惜他糟蹋了一副天生的俊模样，要是把这面孔给大山就好了。

    大山自认为一生的福气都被第一个女人兰英带走了，娶第二个老婆压根就没指望找到一心过日子的，看看自己的条件，不但自带一个拖油瓶儿子，还甩不掉一个吃饭没饥饱的傻弟弟。

    牛丽娟有点姿色，凭着风骚，年轻时当过几年小姐，正赶上这个行业刚刚兴起，也许是接客太猛，落下个不能生养的病。等到过了当小姐的黄金岁数，试着嫁了一个人，两年肚子无动静，无奈离婚，这才落到大山手里。

    过日子嘛，要的是对等，大山先一个老婆难产死了，留下儿子独自拉扯了几年，正赶上有这么个不能生养的，互不嫌弃，也没外心，最重要的还看着顺心，一拍即合就成了一家人。

    日子紧紧巴巴过着，不愁吃不愁穿，可牛丽娟总是不满足，一直羡慕相邻不远的五喇嘛家，可五喇嘛是什么人？村里第一个‘万元户’，第一个经营大货车的人，现在新盖了一院高大气派的全封闭式拔檐房，临街开了全村第一家超市，不是谁都能比的。牛丽娟不认这个理，揪住日子的窝囊整天骂这骂那。看着老婆过分，大山听不下去每要发火，却被儿子家兴用小手捂住了嘴，儿子比他更懂过日子的根本。

    牛丽娟和大山不一样，喜欢打麻将，喜欢养宠物，一只黑白相间的漂亮波斯雌猫从上一个男人家抱来，大山看着来气，她却当亲生的，起名叫花花，晚上睡在中间，每每有些亲昵，花花就喵喵直叫，绿莹莹的眼珠似黑暗中鬼提的灯笼。

    家兴的孤独随着年龄增长，从言语上多少就能知道，大山发现儿子总是守在鸡窝旁看鸡下蛋。可是随着蛋产量一天不如一天，鸡粪满地惹恼了后妈，一气之下她把鸡提起来全卖了，这样家兴又回到了无伴相依的境地，大山看着不忍心，夸口说：“爸给你弄个小狗怎么样？”

    家兴欢天喜地，对小狗的期盼让他整天有说不完的话，缠着爸爸总把话头引到小狗的身上，大山不耐烦了就说了狠话：“烦不烦人？呆一边去。”家兴从来没有亲妈娇惯，内心自然敏感脆弱，也不知道怎样撒娇讨好，看着爸爸拉下了脸，便退后过去，再不敢前来。

    大山有自己的私心，家里有一个宠物花花就够受了，再添一个小狗还让人活不活。他从来对什么狗啊猫啊没什么好感，也就一时兴起，才给儿子一个空喜欢。至于家畜动物里他喜欢什么，算来算去，也就是猪了，猪当然不是宠物，但养猪能挣钱，现在家家生活好了，吃肉的人越来越多，谁又不是瞎子。

    大山把养猪发家致富这个事在被窝里和牛丽娟商量了，牛丽娟说这是好事，但具体到养猪的启动资金，就没话了。大山听别人说老婆有些私房钱，都是当小姐的时候攒下的。可结婚后，没听她露过一次口风，知道夫妻还没做到那个份上，不便直问，也就不想天上掉一块馅饼下来。但眼看猪肉一天一个价上涨，大山心里发家致富的梦更强烈了，觉得有些话对老婆非说不可了。

    经过连续几个晚上的百般亲昵，牛丽娟终于答应‘去娘家借一笔’启动资金，当然少不了利息。大山满口答应，也顾不上猜疑这笔贷款的来龙去脉，总之，比两口子一条心更重要的事多着呢，现在他就是怀揣养猪的美梦比什么都重要。

    养母猪？牛丽娟说，那种活太脏太累，臭气冲天，我绝不干喂猪的事。资金还不到手，大山不敢争个高低，换一种策略说，那就倒卖猪娃，听说宁夏那边猪娃便宜得很。牛丽娟说，这个行，转买转卖，你一个人干，不用别人搭手。

    ‘贷款’很快下放，有了牛丽娟的大力支持，大山倒卖猪娃发家致富的美梦实实在在开始了，再苦再累，心里高兴。日子有了奔头，牛丽娟一下换了个人似的，整天围着大山撒娇，对家事也兴趣大增，她对大山说：“你不能把阿呆当一个废人，他除了不识数，干啥不行？”

    大山一时摸不准老婆的话头，闷声闷气说：“那又怎样。”

    牛丽娟说：“应该让他去打工。”

    “这不是说笑话？看看村里那些闲转没活干的，哪个不比他强？打工谁要他？”

    牛丽娟一脸轻蔑：“你知道什么，阿呆有阿呆的优势，他能干最脏最累的活，他不会耍滑头。还有，不识数不但不是缺陷还是最大的优势，你以为工地上有什么账等着让下三滥民工去算？不识数就意味着不会斤斤计较，哪个工头不喜欢？还有，最重要的是他可以比别人少要些工钱。他又不成家，挣钱是次要的，重要的是出门见见世面，也不白活一辈子。”

    “谁说他不成家了？”大山猛跳起来恨不得把老婆吃了。

    说错话的人连忙笑了：“好好好，是应该给他娶个媳妇，这不更应该出去挣钱吗？”

    大山不说话了，从口袋里掏出烟，牛丽娟抢先拿到火柴，给他点上。大山一边抽烟一边在思考来闹的事：他出去打工难道别人不欺负他？他饭量那样大，在外面能吃饱？

    牛丽娟和娘家村里一个叫赵云的人是同学，赵云排行老三，人称三掌柜，尽管两人都没有初中毕业，都是十七岁离家闯社会，却走了不同的方向，一个去建筑工地当了小工，一个去城市当了坐台小姐。当年的小工对当年的小姐怀有朦胧的好感，而她并不把他当一回事，那时她的心还不属于任何一个男人，吃喝享受在更多男人中间，这对一个没头脑却有姿色的农村女孩来说，是穿戴打扮不输他人的唯一途径。多年后牛丽娟知道当年的小工已经成了包工头子，想到错失的姻缘，心里暗骂自己有眼无珠。不过后悔也迟了，现在最重要的是给白活的阿呆找个活干，让他不至于白活在这个世上，老同学赵云正好是一个可以相求的人。

    牛丽娟硬着头皮回娘家去找三掌柜，三掌柜家住房早已从土坯房换成了全村第一栋二层小洋楼，气派又豪华，牛丽娟鼓起勇气敲开大门，三掌柜听到有人找他，打开大门，一眼认出了牛丽娟，笑着说：“什么风把老同学刮来了？”

    牛丽娟说：“我以为你都不认识我了。”

    三掌柜笑着说：“忘了谁也不会把你忘了。”

    牛丽娟说：“好多年不见，你变化太大了，差点都认不出来。”

    三掌柜说：“你倒是变化不大，可比以前更漂亮了。”

    一阵哈哈大笑后，客人被让到客厅，落座后提起往事，两人都有一番感慨。牛丽娟简单说了自己前后嫁了两个男人的命运，有意隐瞒了做小姐的那段历史，说到伤心的地方还落了泪。三掌柜问她有何事相求，她擦泪说了相求的事。

    三掌柜最听不得这种悲惨故事，他才开始当包工头，最缺的就是干活的人手，不等牛丽娟说完就满口答应下来：“不就是找个活干吗，把他交给我好了，只要他不偷懒，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有他干的活。”

    牛丽娟赶紧接过话头说：“他知道什么是偷懒，只要吃饱肚子，他干活顶一头牛，老同学你放心好了，他一年四季不需要回家，过年留在工地，还能给家里省些烧炕草呢。”

    三掌柜说：“提前说好，他有智力缺陷，有些技术活干不了，工资要比别人低些。”

    “这个好说，老同学你说多少就多少。”

    三掌柜说：“你放心，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也不会亏了他。”

    定好了大事，三掌柜老婆端来了茶果碟子，两人一边嗑着瓜子，一边闲谈，牛丽娟眼睛不停扫视着客厅里那些好看的组合家具，锃亮的真皮沙发，二十四英寸的大彩电，电话机，电风扇，一台凤凰牌缝纫机安静地闲置在角落里，很明显它已经退出了历史舞台，只是没有忍心把它当作废物处理罢了，这也说明女主人是一个很怀旧的女人，也是一个过日子不忘本的女人。牛丽娟眼睛里全是羡慕，感叹说：“你这算是把人活到针尖尖上了。”

    三掌柜哈哈大笑：“这你就抬举我了，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南方好多暴发户都开上进口小车了，手里拿着高档进口手机，那才叫气派。”

    “你不是也有手机，还新买了小车吗？”

    “这算什么，手机和车都是不值钱的国产货，当个包工头子不容易啊，甲方随喊随到，各种关系天天要疏通，没有这两种工具那是万万不行的，只能打肿脸充胖子。”

    “人比人活不成，这你还不满意，难道我们就不活了？”

    又一阵大笑后，三掌柜很神秘地说：“提前给你透露个小道消息，县政府已经拍板把米粮川规划成旅游胜地了。”

    牛丽娟说：“这事传了几年，现在终于拍板，也算是一件大好事。可我不明白米粮川又穷又闭塞，除了门前有一条黄河，河边有一片绿色，所有山都光秃秃的，沙城暴说来就来，旅游的人来了看什么？这不是骗人家花钱来喝西北风吗？”

    三掌柜问：“知道不知道乱坟岗这个地名？”

    牛丽娟问：“你是说村西头峡谷里的那个乱坟岗？那里除了一大片没人烧纸的荒坟和怪模怪样的山峰，有什么看头？寸草不生，鸟不拉屎的地方。”

    “你别小看这些怪模怪样的山，据专家考证，乱坟岗此处那一片陡峭山峰形成于四百万年前的第三纪末期和第四纪初期的地质时代，由于地壳运动、风化、雨蚀等地质作用，形成了以黄色砂砾岩为主，造型千姿百态的山林地貌奇观。是笼罩在浓郁梦幻色彩中超越时空的造物杰作，是风格迥异的高品位自然景色优越组合。在这片神奇的土地上，挺拔伟岸、牵人心魄的峡谷险峰与迤逦绵延、荡气回肠的黄河曲流山水相依，动静结合，刚柔互济；古朴润泽的绿洲与疏放干亢的坝滩戈壁隔河而望，两种生态对比鲜明，反差强烈。展现了纯天然、大构造、多层次的优越组合，浸透着浓厚的原始古韵，令人叹为观止。”

    “你背诵的呱呱响，这是谁给你抄写的？我一句都没听懂。”

    “不懂也没什么，我也是背诵了好多遍才记住的。”

    “背诵这些无用的干啥？”

    “不记不行，我刚刚中标的工程就和大唐影视城有关。”

    “你能耐可真大。”

    三掌柜得意地说：“政府投资要把米粮川建成旅游胜地，先开了个头，紧接着招商引资就引来了台湾富商李行健老先生，他大手笔投资上亿美元兴建‘大唐影视城’，他祖籍原本就是米粮川人，和你老公公李仁贵是一族谱上的，他是有名的爱国华侨，大慈善家，多年来一直热心国内的教育事业，什么‘宏志班”、‘希望小学’等等，资助了好多。”

    “原来你刚才背诵的是宣传部门早就编好的广告词，骗人家来投资。”

    “你说这话我不爱听，政府好心办好事，就是你们这些人不但不积极响应，还看笑话说风凉话，一辈子都守着自家的热炕头，还以为是享福呢。”

    牛丽娟见老同学生气了，笑着说：“我是故意说的，我也是见过世面的人，看看人家南方发展多快，我巴不得我们米粮川变成旅游胜地。”

    三掌柜笑着说：“等影视城建成了，你就天天守在那里当群众演员凭你的长相，说不定哪天就被导演相中了，当个女主角也有可能。”

    牛丽娟脸红了，但还是喜欢听这样的恭维话，心里美滋滋的，她说：“这事还远着呢，先说说你和大唐影视城合作的好事。”

    三掌柜说：“想发展，先修路，政府已经拨款为米粮川这块旅游胜地专门修一条旅游公路，我这次中标的工程就是给新修的旅游公路建一座气派的加油站，地点就选在了胡杨滩沟，那里地势平坦，是修加油站的最佳地理位置，将来还要在加油站旁边顺带修一个一个收费站，贷款修路当然不能让你白走，总之，这都是好事，来米家川投资的项目越多，收益最多的还是你们米粮川人。”

    “这么说米粮川真有好日子过了？”

    “那还能有假。”三掌柜起身说，“好了，不能和你多聊了，我现在很忙，让你小叔子阿呆在家等着，出了正月随时喊他去工地。”

    事情比想象的顺利多了，牛丽娟千恩万谢，临走执意许下一个愿，等收了庄稼，一定送一袋自家种的‘黄河大米’和一桶胡麻油来感谢一下老同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