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夫阿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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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功夫阿呆》第十三章

    六月的天已经很热,外面麦浪滚滚,有麦子即将成熟好闻的香扑鼻而来。大山正安心坐在飞驰的长途客车上,车上人太多,各种气味混杂,并不比他满身的猪臭味好闻些。这次大山狠心买了一百头猪娃,把长途班车的底板箱一个人包用了,差点塞不进去。一百头猪娃的本钱可不是一个小数目,这几年积攒的的钱不够又借了一些,看着借款人满脸疑惑,大山笑着用很大的口气说:“你就放心,借款打不了水漂,一个月连本带息保证还回来。”转过身,大山收了笑脸,心里骂那些借款人: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年代了,吃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大山的买卖来源于一个受惠于国家扶贫贷款的大型猪场。那里所有的猪在狭小的空间多半是沉睡,粪便就堆在嘴边,水泥地板冰冷而坚硬,铁栏门的缝隙只能进出长长的嘴巴。眼瞅着一窝窝猪娃子说没就没了,护犊情深的母猪比贪图暴食的肉猪更可怕。

    为了降低死亡率,猪场要定期喷洒药水,打预防,每当疫情不可控制的时候,那些肥头大耳的肉猪就被一车车拉出去活埋。等到把病源连根端了,伤心的主人这才会坐下来核算自己的损失,那时整个猪场已被消毒液冲刷得毫无异味,新的扶贫贷款即将到位,新的猪群又将形成。主人的心往往又悲伤又满怀憧憬,从哪里跌倒就该从哪里爬起,只要餐桌上少不了猪肉,就永远少不了这肮脏的水泥猪圈和他的发财梦。

    车速飞快,驶入沙漠一段,正是烈日当头,车内气温陡增,靠窗户的人都打开了窗子。眼望窗外,沙丘此起彼伏,固定沙子流动的草格子还是上世纪‘人定胜天’那个年代的杰作,公路两旁,不时闪过一些从来就没有活过来的杨树苗,人们只知道种树,却不知道该怎样让它们活下去,在戈壁沙漠里想要绿树成荫,这个愿望是美好的,只是好多年过去了,年年种树,年年赤荒依旧,所不同的是新路变成了破路,坐车的人心里越是发急,越是路途漫长。

    车内荧屏上正在上演着百看不厌的武打片,刀枪不入,一片杀声。在这噪杂的环境里,大山的耳朵里一直回响着似近似远的猪的哼哼,这种错觉让他一直稳稳当当坐着,过那么一会,他在遐想中很快睡着了,连日的劳累让他在这闷热弥漫各种体味的环境里还能发出喃喃呓语,似在最深的梦乡里吃到了最甜的西瓜。

    到一个路口,大山被车主推醒,问是不是坐过站了?大山揉揉眼睛向窗外望去,一下惊恐喊道:“怎么不早叫醒我?”

    车主见他猪八戒倒打一耙,显然恼怒了:“这么多人上上下下,谁知道你在哪下车?你把这当旅馆了?要不是闻到死猪臭,不把你拉到终点才怪呢。”

    大山顾不上和他争个对错,下了车,打开仓门,忽然一声尖叫。车主过来探头一望,只见仓里一股恶臭直扑而来,猪娃子一个个重叠一起,嘴张到最大限度,眼睛朝天翻着,四蹄蹬直,面孔狰狞,全部做了临死前的挣扎。

    大山放声大哭:“我的猪娃全部死了啊!”

    这些刚满月硬从母猪**上揪下来的小生灵,全是一色亮白,优质品种并没有增加它们对窒息的抵抗力。车老板把窒息而亡归咎于大山的粗心和贪婪,塞进去太多,又把装猪仔的两个麻袋忘了拿出来,被小猪仔用嘴哄起来,正好堵死了通风口,不捂死才怪呢。好在车老板有先见之明,上车前就声明拉运活物不担任何死亡责任。那时大山一心急着回家,根本没想过这句话有可能变成现实,现在一切损失都是他一个人的,这是天大的灾难,让他回去怎么给老婆交代,他的天塌了。

    天快黑了,把一百头猪娃丢在路边不忍心,大山把那些幼小的尸体一个挨一个排在沟坎下面,双手刨土把它们一一埋了。也是一百条生命啊,他想着想着又流出泪来,一半是因为损失,一半是因为感情。长时间和猪娃同命相连,他更加爱上了这种与世无争憨态可掬的家畜。他知道,猪不笨,猪也有话要说,猪活着不是为了吃,不是为了睡,也不是为了站,也不是为了躺,它们也会无聊,也会不快乐,也需要舒适的环境,需要奔跑,它们也害怕被宰杀。最可怜的是那些母猪,不停把头撞向水泥墙,却没谁满足它们护犊情深的强烈愿望。

    赶在太阳落尽时,大山踟蹰着进了村子。前脚进大门,老婆牛丽娟的花花忽地来到脚边,大山飞起一脚,花花在落地时一声惨叫。他知道下脚太重,正不知道如何是好,牛丽娟已经看见,大山赔笑脸说:“我不是故意的,就想吓唬一下。”

    牛丽娟冷笑道:“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憋着,你是拿花花打我的脸,你从来就把我当外人。现在你是猪老板了,你挣了钱有底气了,还在乎我?”

    大山没心情辩解,有气无力说:“发生的已经发生了,你看着办吧。”

    牛丽娟的眼泪说来就来,骂大山说:“你这个是没良心的,你这分明是逼我走。”

    大山一屁股重重坐在门台上,牛丽娟哭骂些什么,一句也没听进去,他此时的心不在有没有良心这里,完全沉浸在死了猪仔的悲伤中。

    牛丽娟一边哭一边骂,一边骂一边做熟了晚饭。

    见大山骂死不还口,也不进来厨房吃饭,脸色不同往日,牛丽娟猜不准哪里出了问题,骂了半天反而把自己骂成了一个无人搭理的怨妇,这让她窝在心里的火更大了,一场战争没有输赢,就会留下祸根,她决定提高战争的级别。

    她进去提了她的皮箱出来,她现在早已不是小姐,却还保留着小姐的派头,一只皮箱走到哪跟到哪。大山并不害怕,皮箱又不是头一次提出这个家。只是他一直后悔那一脚太狠,有天大的愁事也不该在她心上踩上一脚,可发生的事已经发生了。

    牛丽娟一手提着皮箱,一手抱着花花,花花喵喵叫着,她喵喵哭着。

    眼看牛丽娟提着皮箱就要踏出大门,想想这次不同以往,还有天大的不幸没有说出来,大山赶在牛丽娟出去之前关了大门。牛丽娟叫他滚开,他给她讲道理:“踢一脚花花你就这样伤心,死了一百个猪娃子我就不活了?”

    牛丽娟一愣,收住哭声问:“你说什么?猪娃子全死了?”

    大山抱着头蹲在地上呜呜哭,牛丽娟手里的皮箱啪一下落在地上,花花也趁机跳出了她的怀抱,她已经不哭了,突然放声大笑:“你骗鬼去吧!你把老娘当傻子呀?”

    大山说:“猪娃子真的全闷死了。”

    牛丽娟死死盯着大山看了半天,渐渐相信了他说的是真话,她突然尖叫道:“那我娘家的贷款怎么办?”

    大山站起来说:“我还没死呢。”

    牛丽娟放声大哭:“这日子没过头了,我算是瞎了眼。”

    大山把不准她是因为嫁了他瞎了眼,还是娘家投资打了水漂瞎了眼,但也没心情问清楚这个,他一字一句说道:“就是我死了,也不会赖你娘家的帐,好歹还有来闹挣钱呢,十年八年总有还清的时候。”

    “十年八年?你以为这钱是留着带进棺材的?我现在就让你还,你还我钱。”牛丽娟开始扑过来撒泼厮打。

    “你这是逼我死吗?有这样做夫妻的吗?”大山用手护住自己,口气明显没了底气。

    “夫妻?你也配说这两个字,你几时把我当一家人了?你做什么事和我商量?你儿子叫过我一声妈吗?”牛丽娟越说越激动,索性坐在地上大哭起来。

    牛丽娟这一哭,吵架性质一下变了,大山听出来了,这次她是真伤心了,走过去极力给她赔不是,把所有的不是揽在自己身上,保证以后什么事都听她的,把花花当亲生闺女一样对待。

    牛丽娟及时收住哭声说:“那好,你现在把家兴叫来,当面喊我一声妈,还有,把那该死的齐天大圣处理掉,我是最见不得那狗东西,整天就知道勾引花花。”

    “这怎么能行?”大山一下急了,“家兴不叫妈那是他有自己的亲妈,改口不是说改就能改的。齐天大圣更不能处理,它对家兴就相当于花花对你,是比亲人都亲的亲人。何况猫和狗不是同一种动物,哪来什么勾引一说。”

    “既然这样,那我没资格做这个妈,还是走的好。”牛丽娟又一次提上了她的皮箱,又一次把花花抱在怀里。

    “就算我求你了,家里再也经不起折腾了,那么多钱打了水漂,我现在连死的心都有。就算不心疼我,你也该心疼你娘家的贷款吧?”

    牛丽娟笑了:“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借条是你打的,该还的钱一分少不了。还不了贷款不是还有这院房子吗?这破烂房子虽然不值钱,但现在米粮川成了旅游胜地,地皮涨价了,我一点都不担心吃亏,离婚打官司,我的贷款连本带息我算是赚回来了。”

    大山说:“我还会翻身起来,我会还上你娘家的贷款,也一定能让我们一家人过上好日子。”

    牛丽娟鼻子里哼了一下,提着皮箱抱着花花执意要走。看她来真的,大山顾脸面喊道:“丢死人了。我答应你,家兴叫妈,齐天大圣送人。”

    大山转过头向屋里大喊一声:“家兴!”

    家兴从屋里极不情愿走了出来,大山把瑟瑟发抖的家兴拉过来,厉声喝道:“叫妈。”

    家兴从来没见过这种架势,嘴撇了撇,却没有发出声来。大山一个嘴巴甩过去,家兴捂住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没有哭出声来。

    牛丽娟丢了皮箱扑过去护住家兴,用亲妈的口气大声斥责:“你下这样的狠手,还算人吗?你这是在教育孩子还是给我脸色看?”

    齐天大圣那畜生观不来风向跑过来汪汪乱吠,试图向施暴者发起进攻,大山飞起一脚正中要害,把自不量力的齐天大圣踢出一丈多远,那畜生翻身起来,弓着腰呜咽着逃出大门。大山说:“明天就把这畜生扒皮吃肉。”

    牛丽娟占了上风,暂时不提走了。大山罚家兴三天不吃饭,家兴硬骨头任凭新妈好话说尽,就是不端饭碗。等了半天,一家人谁也没心思吃饭,牛丽娟把饭重又端进去倒进锅里。

    大山一有事就喝酒,一喝酒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大山去王麻将家小卖部买了一瓶白酒回来把自己一醉方休,跌倒在炕,脸捂在枕头上,满嘴呜呜也不知道是因为喝多了难受,还是心里憋屈在哭泣。

    一觉醒来,已是半夜,牛丽娟在炕的另一头和花花平静地睡着。大山忽然想起儿子家兴来,挣扎着起来去另一个屋子查看。炕是空的,院子里找了一遍,还是不在,他低声叫了声家兴,并不见回应。他觉得大事不好,出了大门直着嗓子大喊:“家兴,你在哪里?给爸爸应个声啊。”

    大半夜的,叫声吓人。邻居们纷纷出来问是怎么回事,大山拉着哭腔说家兴不见了。不一会,手电筒聚集了十几个,人们分头去找。

    一村的人找遍了村前村后,仍不见家兴,一同失踪的还有齐天大圣。有人怀疑是不是掉进黄河里了,听到消息赶来的二婶相信了这个猜测,坐在地上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