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东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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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上学

    7、上学

    村里小学的校园是大地主宝常青的四合院,在村子北头。青砖墙、白灰勾缝,双排的青瓦屋檐、石灰捶顶,松木的梁柁、松木的檩子、松木板的房笆,松木的门窗油着朱红色的大漆,房垛头的青石浮雕是:“福、禄、祯、祥”。屋里、院内的地面用青色的立砖铺地,花纹是一排一排的人字,这是村子里最棒的房子。院子大门朝南开,门框的上半截还残留有黑漆,门扇坏得渣都没剩,门洞只好空着,放学后用棉槐条编成的半截柴门掩上,齐胸高挡一挡猪和鸡。院子门洞的西侧有一棵大杏树,夏季,大树冠投下半个院子的树荫,这棵树上的果子又酸又涩,只能熟透后晒杏干吃。

    年纪大的人说:“你们看见的院子是宝家大院的内院。”“那外院子有多大?”“老大啦,东西南三面社员的住房都是后盖的,宝家大院外墙是丈二高的红土干打垒,东侧是长工屋,西侧是牲口棚。”“宝家在大清朝出过都统,朝阳城南北二塔之间,现在还有宝公馆的老房子,宝都统就是北头宝的本家。”

    四合院正房东西两侧的北墙已经拆除,后面建有两个露天厕所,女东男西的厕所之间临时堆砌着半人高的石头墙。墙外是大队的梨园,这梨园是宝家的后花园。

    还没上学之前,我们就缘着杏树爬上门洞,走着平顶石灰帽的墙头去厢房,然后快跑几步一跃从厢房房檐飞上正房房顶。

    正房五间,五年级和四年级的教室在正房,一东一西。中间的穿堂屋是老师的办公室,这房子没有后门。东西厢房各三间、两间做教室,二年级的教室在东厢房,一年级的教室在西厢房。西厢房单出一间做仓房,东厢房单出一间,盘了一个单人的火炕,供晚上护校的老师用。

    没有三年级,新招的一年级人数最多。赵宝金按说是四年级的学生,当年就念了三天,第四天,扑进污泥坑里来了个猪打溺,死活不上学,来年没招新生。去年开学,他跑姐姐家躲了一个月,又躲过一年。今年,他是被爸爸揪着耳朵入学的,他爸爸赵车老板儿骂他:“腆个逼脸,不嫌磕碜!撒泡尿自己沁死算了。”

    我今年九岁,入学了。一班的人,我不算大,只有田春芳和李天骄比我小一岁。

    班主任老师,我们都认识,是本村的刘云飞。不管春夏秋冬,月光下,枯柳树旁,一个人拉起二胡、吹响笛子,经常把自己弄得鼻涕一把眼泪一脸的。人秆儿瘦秆儿瘦的还秆儿高,他不爱说话,都说他郁闷,要是换成别人,那叫作“冤种”。我们见到他都绕开走——怕他。

    小学缺老师,狄支书说:“啊——,云飞当老师吧。满大队也淘腾不出几个好老师来,孩子们都给耽搁了。谁都抵不上你呀,干吧。”刘云飞一声不吭,摇摇头走开了。

    今年,我爸调到公社中学去任副校长。离开前三番五次地找刘云飞,好听的话掉了一屋地,他才点头,同意当我们班的班主任。他当班主任,很多家长高兴,我们可不愿意。

    两个座位一体的糗黑榆木桌子、榆木板凳不够用,教室的最后排用土坯垒起两排的垛子,然后横担上长条的厚木板,这木板是借用狄支书的棺材板,高的是书桌,矮的当凳子。

    拼接有缝的黑板上方贴着红纸黑字: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在一拃厚的榆木窗台板上,有上翻下抽的碎方格窗户。历任校长都怕它坏了,天气一转暖就卸下收了起来,天煞冷才用。窗口一年三季大敞四开的,房檐很深,像个大帽遮,北风的雨都难以潲进室内,只是压得屋子暗暗的。进屋的木门不挡声音能够挡住人,可是,跳窗口出入的人比走门的人多。这个班,男生多女生少。

    开学啦!第一堂课是“忆苦思甜”。

    掌声中首先上讲台的是大队党支部书记——狄支书。讲台上的这个老人在村子里最富态,红光满面,肚子大全村排第一。他开口讲话前先拉个长音“啊——,”等底下肃静了才正式开讲,“啊——,”停一停,看看下面接着说:“我今天嗓子很疼,讲——我还是要讲的,就少讲点。”

    狄支书的忆苦,全班人都哭了。

    随后儿一齐上来两个人,一个是南头的杨凤岐,一个是东头的高瑞。苦大仇深的单老发去世以后,杨凤岐被推举出来,他死活不来被生拉硬拽地上了讲台,出口第一句话弄得脸红脖子粗的。开始,他正脸对着小学生,胳膊大腿夹得紧紧的,像被结结实实地捆着,讲着讲着就变成了俩人唠磕。

    一头白发的杨凤岐对着黑白发都有的高瑞说:“老二,你说这地主高万福真不是个东西,天还不亮就让我赶着羊群上山,太阳压山才能回来,他等在大门口,挨个摸挨个看,看羊吃饱没吃饱。就说那年冬天吧,丢了一只羊,我找了大半夜也没找着。天亮了,才发现在二道沟让狼给掏了,血呼啦的剩骨头硬让我背回来,臭骂我一顿不算,还扣下我一斗小米子的工钱。”

    高瑞不是首次上讲台,正面始终对着我们,他对身边的人说:“杨大哥,你说的没错,高万福就是一个小抠儿。你说啊,过年谁家不放俩炮仗,他老儿子狗子问他:‘爹,买鞭和二梯脚了吗?’他回答得倍儿痛快:‘买啦,买啦,买老鼻子啦。’狗子不相信,‘放在哪啦?我咋没看见?’‘西厢房里冻着,冻着,冻冻特爱响。’大年夜,屋外炮仗响成一锅粥,狗子催他快放。你猜他干啥?他把一家人叫到院子中间,指着天上说:‘快听,快听,老鼻子啦!不花钱的炮仗。’”

    听得满教室的孩子哈哈大笑,一个个的支棱着耳朵还想听。

    高瑞接着说:“就是那年冬天,他家还死头驴,你看他哭的,比他死了亲爹还伤心。年午黑夜吃的饺子馅就是这头死驴肉。来年年景不大好,收完秋,他说:‘去年过年没放炮仗崩崩晦气,又吃的驴肉馅饺子,今年驴性一年,白忙活了。’我说:‘东家,今年大年夜吃牛肉馅饺子,明年,牛性他一年。’”

    底下都乐开了锅,连讲台上的俩人都乐出声来。

    狄支书说:“好了,好了,这哪里是忆苦思甜,简直是二人转,都给我下去吧。”

    发新书,课本是一本算术、一本语文。

    书包很简单,白毛巾缝个袋,一根麻绳一拉收紧上口,一根绳拎在手里悠悠晃晃的,还是彼此拍拍打打的武器。

    回到家,晚饭的饭桌子上我连讲带问,回答我的只有爷爷,“孙子,讲的都是真的,狄支书后背上的伤疤是日本人留下的。日本人要咱们的煤,下煤窑挖煤的都是让日本人给骗去的,村里下煤窑的还有高瑞、高瑞的大哥高祥、还有单老发。让小日本弄去活着回来的就十之一二,高祥就死在矿上。”爷爷又说:“南票矿在大清朝就出煤,民国的时候用骡子从矿井里往出驮煤。现在的大桥、铁路、出煤的蚂蚁车都是日本人留下的。”

    “爷爷,狄支书说下窑前给地主放过牛?”我爷爷打了一个嗨声说:“他老子留给他五间正房一个大院套,八亩好地,他一‘骰子’全输了,啥都没有了,只能放牛混口饭吃。”

    在另一张饭桌上吃饭的爸爸不满意,说:“爹,别跟孩子说这些。”我说:“爸,人们都这么说,瓶瓶罐罐还有两个耳朵,其实我们啥都知道。”爸爸告诫我说:“到外面不许乱说。”我说:“知道啦,守着熊人谁说那孬话。”等爸爸去了东屋,我歪着头对爷爷说:“同一件事,人们说的不一样,个个说的都跟真的似的,就是驴唇对不上马嘴。”“对啦,孙子,听听就得了。哪个好玩儿,就听那个。”

    班里的人,亲戚连着亲戚。杨梓兰的妈妈和姜宏德的妈妈是亲姐妹,杨梓兰的爷爷同我爷爷是姨表亲;田春芳的爸爸是田春立爸爸的亲三哥,我爷爷是他俩爸爸的亲舅舅;宝春瑞的爸爸和宝庆新的爸爸是叔伯兄弟;宝春瑞的妈妈是我爸的远房表妹;拐着弯论起来,人人沾亲带故的。

    上学后,整个大队就没了秘密,课前课后,同学们你说几句他来一段。

    姜宏伟讲的最多,“知道不?过去咱们大队还有一家特有钱的,就是段显祖。现在你们看见的老婆是他的小老婆,大队那大院套原来就是他家的。他家在旧社会有当大官的,在内蒙古包头的名声特别响亮,段显祖和另外七个人拜把子排行老四,知道为什么叫他四哥了吧,八个把兄弟当中有六个人当过骑兵。”

    姜宏伟说到这里停一停,故意瞭了我一眼,用锋利得可以剃汗毛的刀子在肉蛋上划条缝就是他的肿眼泡儿,小眼睛还故意眨了两下,不使劲注意很难察觉眼皮在动,那是眼睛吗?我烦他。

    赵宝金当然明白眨眼的含意,把话接过去,“八个人,老大就是宝春瑞的爷爷大地主宝常青;老二是段兴国的爷爷段显廷,早白骨了;老三是反革命杨明伟,长个破锣嘴;老四是段显祖,老五是狄支书。”说到这里,他用手一指我说:“老六是杨光的爷爷杨久原,老七是李天俊的爷爷李荣,老八是松岭门的中医张佳文,除了狄支书和张医生其余的都是汉奸。”我骂道:“你爸才是铁杆的汉奸!”他接着说:“我爸就是想当,也赶不上时候。狄支书娶杨婆子,连雨天河套发大水过不了河,亲友都到场,拜堂的时辰也临近。狄支书蹲坐在下砬子顶上看着河对岸干着急,杨婆子站在王八脖子上亮开她那大嗓门高喊:‘狄旺!你今天不把我弄过河,时辰一过我就跳进河里嫁给老王八。’把狄支书急得就像火烧火燎的毛毛虫。是段显廷、杨明伟、杨久原、李荣凫水过河把人接过来的,杨婆子坐着大笸箩渡河出的嫁,连彩礼钱都是这几个人凑的。就为这,狄支书在暗中老是护着这几个狗汉奸。”几个纸团打向他,一屋子人都回头看他。他得意极了,后脑勺抵着墙,这个季节,远没到他穿鞋的时候,大黑脚丫子撂上棺材板桌面,还像摆手一样晃着。

    我爷爷看管东队的菜园子,赵宝金从高粱地里爬进去偷茄子,被爷爷摁住,拍了一鞋底子。爷爷说:“左边是柿子,右边是黄瓜,傻家伙就知道往前面爬,直奔生茄子。”偷茄子贼回答:“没看见,要是看见柿子,我就往柿子地里爬。”“啊哈!我以为你不知道柿子、黄瓜好吃哪,感情你眼珠子不会转圈呀?”小贼说:“老杨头子,你故意埋汰我。”

    今天,赵宝金借助姜宏伟的话题小小地报复了一下,报仇的快感令他十分得意,眼珠子转得像偏向一侧的陀螺,目光从眼角快速扫视一遍全班同学的表情,无所谓的、惊奇的、厌恶的、憎恨的都有,任何反应都能令他兴奋。

    姜宏伟眯缝着肉缝眼接着说:“后来有人给段显祖捎信叫他走,他说:‘故土难离。’死活不走。有一天来了好多骑大马的人进了他家,带走他的大老婆和一儿一女。村里院子最大的是宝家大院,房屋最多的是段家大院。段显祖打那个时候起就开始败家,房子都整漏雨喽,檩木全劈了烧火,墙砖扒了青砖谁要就送给谁,最后院子只剩光秃秃的土地,挪地方盖了现在住着的破石头房子。南湾子的大片土地和树林子原先都是他家的,高万福是打烧饼的,那烧饼做得好,赶圈集卖,廿家子大集上,那得他的烧饼卖光以后别人才能开张。卖烧饼的高万福褡裢里揣着苞米面大饼子,一家人喝高粱粕子粥,积攒一点钱就置办土地。段显祖和他商定用烧饼换耕地,一个烧饼换南湾子一根大长垄。高万福乐疯了,没日没夜地做烧饼,换完土地换树林子,一个烧饼换一棵树。没两年段显祖穷得叮当响,高万福富得响叮当,又置房子又添牲口,把狄支书赌输的房子也买下来,还打算买个大院套,看中的就是段显祖已经荒废的老院子,那可是村里第二大的院套。愿望还没实现,开始搞土改,高万福定个大地主,连他弟弟高万祥也定个地主,段显祖却定了个下中农。批斗会上,乱棍打死高万福。”高永泉风风火火地站起来,气呼呼地说:“大地主高万福不是个好东西。我爷爷春天借他一把粉条子,年根儿底他愣让还一把半,他放高利贷。”

    姜宏伟问:“段显祖家有一张大照片,你们见过吗?”段兴国要抢风头,快嘴道:“我们是一家子,我见过很多次,早年就在墙上最显眼的地儿挂着。那个人戴着大盖帽,骑大马,腰间挎着盒子炮。”姜宏伟一点不行乎,“那个人就是他老叟。”段兴国问:“他老叟干什么的你知道吗?”“那谁不知道哇,国父葬礼上,前导马队掌旗的人就是他。”

    姜宏伟讲的那么多,讲得那么清楚,吸引那么多的耳朵,还揭我爷爷的短。可是我就知道他爸爸是个活木匠,他爷爷是个死木匠,其它的事丁点不知晓。满心想埋汰他一下,痛苦找不出足够狠毒的话来。我恨他,对段兴国说:“段老二,我想削他。”段兴国在男生中个子最矮,他劝我说:“他不单年龄比你大一岁,除了你的眼睛比他大八圈外,那家伙的手脚脑袋每一处都比你大一圈。别看上次打架他逃跑,那是他理亏没好意思跟你过手。我估计你打不过他,除了挨揍,你占不到一点便宜。”就为了几句话,我也犯不上下死手,只好自己咽口吐沫。

    还好恨他和赵宝金的不是一个人,是四个人:我、段兴国、宝春瑞、李天俊。地主羔子宝春瑞的爸爸是宝常青的大儿子宝庆忠。李天俊的爸爸是李荣的大儿子李成林。我的死党是段兴国,都喊他段老二,段兴国的爸爸是段显廷的大儿子段海水,他三叟是我的大姑父段海波。我心里想:“不急,君子报仇十年也不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