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东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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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大雨

    14、大雨

    累了一天,我睡得跟死去一般。醒来满眼都是灰色,天空被一整块云盖得严严的,东西南北都是一样的灰黑色。天气没有昨天热,但是,感觉特别不舒服,一活动有汗出不来,闷着捂着的热。身体如同包上个壳,总想把这层壳扒开来好好地透一透气,感觉任何东西在空气中放一会都能拧出水来。

    爸爸上班,推着自行车出门的时候说:“晚上有雨,我就不回来了。”

    第一节课,教室里的光线还可行,书上的字能看清楚,写字没问题,反正都写大字。课间操回来以后,云层加厚天色添暗,在教室里看书写字都特别费眼力。

    刘老师是音乐迷,耳朵贼灵,听着广播就能写出乐谱,连听三遍,和原谱一模一样。屋子暗就上音乐课,刘老师教我们识简谱,男生笑着唱:“哆来咪发馊拉西”。刘老师说:“一班的人,也就一个刘丽红是块料。”

    刘老师教我们唱歌——《红小兵之歌》。

    迈开大步迎着朝阳

    红领巾在我们胸前随风飘荡

    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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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午放学,刘老师宣布:“下午放假,明天下雨就接着放。作业是默写所有学过的生字,能倒数十个数。”

    午饭后,我缠上爷爷,“爷爷。大海哥家里上交的国光苹果,卖到外国去,外国人不愿意要,大领导想了个好办法。用春天的柳条编花篮,一个花篮里装一个苹果。运到外国去卖,外三脚架喜欢都抢光了。”爷爷说:“外国人买到手,不得留下花篮随手把苹果扔了。”“为什么?外国人傻啊?爷爷。”“那是卖苹果还是在卖花篮?”我说:“花篮有啥用?也不能吃。”“唉!我可怜的孙子啊,就知道吃。”

    爷爷找了双希破的鞋,穿上后在脚背和鞋底上用麻绳绑了两道,戴上自己编的草帽,腋下夹着一捆三棱水草编成的蓑衣,爷爷出了大门。

    大叟把牛群赶进牛圈,把家里水缸的水注满,躺在炕梢看旧的小人书。奶奶在炕上架着弟弟练习迈步,两个妹妹在东屋打嘴仗。三姑和妈妈忙着收拾干柴放进西厢房。妈妈喊着:“小光,不许往外头跑,在家里看书,雨天里没人操你的心。”我不是不跑,是还没想起来干啥去。一共就学了屁崩几个字,掰脚丫瓣还数不到二十个数。

    此时的雨没有大的用处,雨多影响秋收,雨前可以下河洗澡,雨后立马水凉。

    杨树叶翻转,柳枝抽动,北风下来了,赶跑空气中的热气。

    晚饭前就点起油灯,雨开始下,天地间的雨线,如丝如雾。

    街上有一群人走过,爷爷进了院子,把湿草帽、湿蓑衣挂在西厢房的屋檐下。有点冷,爷爷坐在炕头就把手插入屁股底下,点着烟抽上说:“关门雨,一下一宿。”我高兴道:“好哇!住雨后,去采‘护山皮’。”这东西只在连雨天才有,碧绿碧绿的像蝙蝠的耳朵。太薄不好采不好洗的,只能在浸水的洁净石崖上、新生草皮上采摘。我砸砸嘴说:“奶奶,我要吃大葱白护山皮炒鸡蛋片。”

    哪里是下一宿,从天黑滴答到次日早上,到了中午还在下。睁开眼就是漫天的乌云,仿佛天还没有亮。一丝风都没有,这雨看着不壮观,听着也不嚣张,房檐水是一滴一滴地往下落。

    雾雨没有停的意思,大人没出工,午后,雨仍然不停。天黑的时候雨大了,雨线清晰,房檐水是一滴连一滴下落,有几处是细细的水线。院子沟洼处积水缓缓外流,上面漂浮的碎屑卡在出水口,是白白的沫子。屋子里渐凉,半袖短裤都换了长裤子长袖上衣。爷爷说:“滴滴答答,漏房雨呀。”

    半夜,我被吵醒,我被挪了位置,沿着炕沿边横躺着。灯点着,墙壁上人的大黑影子晃荡着有点吓人。大叟端着瓦盆放到贴北墙的柜面上,一排放了三个盆,接住房笆上下落的水滴。柜上的被褥垛已经搬到地中央的木架子上,正中屋脊下面向来不漏雨。钉在北墙上的大镜子被摘下来立在门后,两侧的对联露着字:五洲震荡风雷激,四海翻腾云水怒,横批:大好河山。烟台牌挂钟被摘下来靠在炕梢,钟砣还在摆来摆去,时针指向数字3。爷爷在炕头坐着烟斗火亮着,“嗨,屋漏偏逢连夜雨。”“快,快,小福,拿盆来,这又漏了。”妈妈在东屋大喊,大叟摸起搪瓷洗脸盆就跑过去。回来时耷拉着脑袋:“这败家的雨,下得人真闹心。厢房漏得稀里哗啦,柴火都湿了。”

    熬到天亮,东屋柜面摆了三个瓦盆,地上有两只水桶,炕上摆了一个盛饭的饭盆。小杨桃是全家唯一高兴的人,在盆里搅着深棕色的脏水。西屋柜面摆了四个盆,地下放了一只水桶,炕上放了二个盆。雨从西山墙烟囱灌进来,湿了一大片,糊在墙上的书纸脱落露出红土的墙面,贴近房笆的红土泥下流,露出墙体里黑色的石头。我爬在被窝里,抬头看得脖子酸疼,一头扎在枕头上。

    早饭生火,屋子里到处都是烟,炕面、炕墙上有个缝就冒烟,唯独烟囱不冒烟,呛得所有人“啃儿啃儿”的,爷爷的烟斗不用吸了,当一个物件拿在手里,老气管炎一咔,舌头都缩不回去。

    天上的云有了动静,团团增黑,看出来浪涌着向北飞去。爷爷说:“云彩往北,发大水。”院门外雨声中有人高呼:“嗨嗨!走嘞!”爷爷绑好那双湿鞋,厢房外戴上草帽披上蓑衣走出家门,追着喊声向南走去。

    “牛圈里都是水,没过牛的小腿,我把牛群赶进队部院里,扔了几捆干苞米秸。我去下坎看一看就回来。”大叟说着穿上小队买给牛倌的雨衣出去,这是一件外绿内黑两排扣的军用雨衣。

    雨突然增大,天空成了一柄大漏勺,远处一色的白蒙蒙,近处是条条的雨箭。宽大的杨树叶在箭头的连续攻击下根本翻不过来,墙头似长满白毛。远处、近处的声音混在一起,院子里任何物件都在响。房檐的水成了一幕水帘,夹杂着房顶的泥土,混黄一片挂在屋檐遮住屋里人的视线,朦胧中看见院子往外流的水都起了波纹。

    大叟走的时候说就回来,可是现在还没有回来。奶奶、妈妈、三姑领着我们四个,房子漏着。时间一长,三姑看着大雨害怕,嘴里埋怨起弟弟:“这没眼高低的,也不管家里,快点回来呀。”哪里

    终于,爷爷和大叟都回来了,下半身湿透,进了屋都在哆嗦。爷爷说:“稀里哗啦,墙倒屋塌。”

    我刚迷糊过去,一阵急促的破锣声夹杂着人的喊叫:“来人哪!快来人!漫坝了,来人哪!”靠在窗台的大叟火烧火燎似地窜到屋地,光着脚就往外跑,厢房里拿起一把铁锹,出门向东狂奔。

    杂树沟的洪水下来了,东园子的五户人家和西边的十户人家之间有一条水道,平时为了通大马车方便,特地修了一段稍宽稍矮的堤坝。遇到大洪水就要加高这段堤坝。破锣声就是号令,雨中二十几个人快速用备好的石块混着黄泥加高堤坝。

    山水迅疾泥石俱下,一尺深的山洪威力骇人。几年前,没来得及上坝顶的一头毛驴被打倒顺流滚走,山洪过后在树林子边,人们找到死驴,驴的前腿被打断,身上的毛被褪光。

    眼前,山洪下泄的同时一寸一寸地接近坝顶,人们拼命地加高堤坝。山洪的声音不大、浪头不高,一刻不停的锹镐撞击石块的声音被众人的喊叫声压住。

    屋里人刚刚放下的那颗心又重新提到嗓子眼,只听见奶奶在嘟嘟囔囔地祷告。哪怕

    一刻钟后,外面“哗啦”一声。我听到了,判断不出方向。爷爷说:“像是大门外。”一个小时后,“轰隆”一声,声音很大,闷闷的炕都在动。弟弟窝在妈妈的怀里,乖得出奇。爷爷说:“好像东边放炮。”

    下午,雨总算小了,门前的柳树脑袋偏向南方。爷爷说:“云彩往南,江河不行船。”

    天上的云开始粑堆,一群一群飞速南窜。雨丝开始倾斜,越斜越大,骤停骤下,忽东忽西。房檐的水似乎有人在房顶间断的一瓢一瓢地泼,院子里不住有东西滚动摔出暴响,北风乱吼,门前的柳树杈子掉下一枝。

    大叟回来了,把铁锹狠劲摔到院子中间,人成了一只落汤鸡,说:“杨立成把东侧堤坝中段用炸药炸开了,洪水淹了杨家沟的地。”他换了件背心说:“咱们家门外菜园子南墙塌到坎下去,有一丈多长。”外屋换了裤子回来说:“西院的屋子漏得没有一块好地方。”用洗衣粉和冷水把头发洗完说:“河套涨水了,大洪水还没下来。”然后就瘫倒在炕上。

    外面的雨住了,房笆的水还在往盆里滴。外面大下,屋里小下;外面不下,屋里还下。爷爷认真地对我说:“干柴细米不漏的房屋才是人生最大的幸福。”

    一阵大风把天幕从西北角掀开一小块,是蓝天。就那么一角,好蓝好蓝啊。当天幕打开,碧空反衬出西山的轮廓,阳光从西方追逐着云的边缘逐渐铺满山村。

    风住了,村前的树林前出现一道彩虹,东北端抵住树下,方向西南,这个彩色的半圆越过南山。

    惊呆了,人们惊呆了。

    一村子的孩子冲出家门,跑向那地儿,冲进柱状的彩虹里,远看虹光里的孩子似一只只的炫彩小鸟。

    我身处其中,感觉眼前奇亮无比,身边好像全世界的色彩汇聚来,透明的颜色缓慢地沿一个方向旋转着微微荡漾,在这光亮里,我高举双手双脚不停地跳,嘴张得大大的,欢呼雀跃,寻找着什么却不得其法,就这样慢慢地等着亮度渐渐消失。

    传说美丽的彩虹桥连接天堂,这端连着我,那另一端呢?在那远方等待我的一定是无穷无尽的快乐。

    脚下有浑水漫上来,树林里都是水,看不见地面。树林的另一边,水浪拍击着山崖,似牛群狂奔,乱蹄踏地,声若滚雷,大地震颤,洪水来了,驱赶着我们逃回家里。爷爷摇着头说:“孩子真好,年少不知愁滋味。”

    下坎大姑风风火火地跑来,刚进院子就喊大叟:“小福,我家院子进水了!”大叟正躺着,听见姐姐的话,爬起来就跑出屋门。爷爷也下地找鞋,说:“老房子,老院子,当街比院子高,院子比屋地高,唉!”回头看见我要跟着,脸沉下来说:“在家里呆着,哪儿都别去。”

    直到天黑,爷爷才回来,奶奶问:“下坎没事吧?”“没事,和东院田老疙瘩共用的院墙塌一截,后院的土坎子塌下一大块。屋门外叠道坝,屋子里没进水。大门口叠道坝,院子里的水出不去,小福和海波正在淘院子里的水,坎下的家家都一样,院子里可以养鸭子。没事了,山区的水来得快,走的也麻利。”

    第二天中午,大叟才回家,进屋就说:“河套的洪水开始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