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东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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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人兽合一

    20、人兽合一

    村子里有一名“赤脚兽医”,给牲口瞧病;一名“赤脚医生”,负责给人看病。

    段兽医很忙,一天起早贪黑的满村跑,个人家的鸡鸭兔猪、小队的牛马羊驴得病就找他,一个小队有十几头拉车的骡马,二十多头驮东西的毛驴,三十多头牛,百十只羊。个人家每户至少一头猪,鸡鸭兔更多,村里带毛的比人多。鸡鸭猪打预防针,大牲畜防疫,兽医很忙,三天两头去公社兽医站进药品。

    豢养的动物有病不能耽误,及时治疗主人舍得花钱。因为死了,损失有多大,人们会算帐,“这头猪要是死了,一百多块钱就打了水漂,花上五块八块还是值得的。”

    段兽医门口天天堵一堆孩子,乞讨药盒和玻璃小瓶。

    姜宏军医生的门前冷冷清清,忙的时候就是公社医院进村给儿童打预防针,他还是配角。最风光的时候是给村民发塔糖,是两块表面带弯曲沟回的黄色锥形塔糖,人们肚子里的蛔虫不比身上的虱子少,两块塔糖空腹吃下去,第二天早起,蛔虫拧成绳便出来,干崩的虫尸。

    姜医生的热闹场景太少。

    病人能挺,“不用打针,我自己的病自己知道,弄两片药顶顶就过去。”再说了,没人说:这人死了,损失了一百多块钱,花上五块八块还是值得的。倒是有人说:“死了是寿命短,该死的啥都挡不住。阎王叫你五更死,小鬼三更就叫门。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还有人说,“人死了还要买棺材,还要埋葬,还求人帮忙往墓地抬,挖坑堆坟。烧纸戴孝从头七到五七,从头周年到三周年。还要摆酒席,办白喜事。以后年年上坟烧纸,死了也不消停。”

    杨志山患感冒很重,发烧咳嗽头晕眼花,浑身无力骨头节酸痛。姜医生忙前忙后给患者扎了五天屁股针,病人对疗效不满意,换兽医试试,一针扎下去病就好,可以下地干活了。病人很后悔,“前面的五天十针算是白挨,知道这样早点让段兽医直接打第十一针,兜里省钱人还少遭罪。”

    “没法干!人还不如牲口。”人医维持不下去,姜医生成了腰队的姜队长。

    医生没了,大队部后院的医务室也归兽医使用,办加工厂缺房间,就把医务室与兽医室合二为一,让出一间房。

    实际上是门口挂个牌牌,夏天能用,冬天不取暖,针剂无法存放,段兽医家才是真正的动物医院。

    人们相信兽医,认为他说的全对。我大姑父段海波一个肩头挎一个药箱子,棕色硬牛皮的,上部是半圆的盖,下部是方形的箱。左边新的干净的是给人用的,打开它是医生;右边旧的破的是给牲口用的,打开它医生变兽医,兽人合一。

    不过没人叫他医生,像从前一样习惯性地喊他兽医,“段兽医,给我看看病,抓点药吃。”“什么感觉?”“我觉着,觉着,觉心干哕。”段兽医非常幽默,“脚心干哕、肚子迷糊儿,这类病可邪乎啊,我可没有扎鼓这种病的药。”

    “段兽医,我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段兽医打开高度白酒瓶子盖,先喝一口再浸棉球,用棉球擦拭一下患者的太阳穴,再擦一下工具消消毒。右手捏着一把三角刀,左手的镊子夹着一团干棉球,用棉球压住太阳穴,三角刀娴熟地挑开血管,血一冒就被棉团压住,棉球吸允着流血,这种放血疗法专门制头痛。

    “段兽医,我嗓子疼头晕,不想吃药,给我拾掇拾掇。”一碗凉水,右手的二拇指和中指勾成钩状蘸点凉水用毛巾吸一吸让手指涩涩的,再用湿毛巾擦一擦脖子,勾指夹住脖子的皮肉使劲拽,“嘎噔”的一声,同一处接连拽上三下,人皮出现一竖条的紫痕,一条挨一条掐脖子一圈。修一修指甲,双手大拇指二拇指的四个指尖在额头的皮上对挤,使劲还停留一段时间,留下一颗四角星的紫痕。拾掇完毕,病人的额头上挂一串紫色珠饰,脖子围一条紫色项链。段兽医问:“这么样?”“唉——,比来的时候舒服多了。”

    “段兽医,我浑身不舒服,腰发皱,后背发酸,前胸发紧,有股子说不出来的难受劲儿。”“躺炕上,头朝上侧身,把上衣脱了,裤子往下褪。”半碗温水,一堆玻璃罐头瓶子,别瞧不起这堆瓶子,那可是从百家精选出来的,瓶口平整滑溜不剌人。准备几张卷烟纸,点燃一盏煤油灯。往患者后背拍上少许温水,要求潮乎乎的不打滑。一张卷烟纸,自油灯火引燃,火头正旺时迅速投进罐头瓶中,转动瓶子加热瓶壁,大火转小火的档口,立刻把瓶口压紧在后背上,眼看着瓶子内的纸条火灭,一丝青烟充满瓶子,一坨子肉被啯进瓶口,这是拔火罐。后背至后腰两排八个。稍等片刻,凉透的瓶子自行脱落,没脱落的,用一根手指顶瓶口的肉,“呲儿”一声放进空气的瓶子脱落,患者的后背上留下八个滴溜园的紫痕,然后用瓶子在紫痕表面碾一碾。

    “翻身,平躺。”肚皮胸口及两肋拍遍温水,用一枚五分钱硬币,这枚专用硬币已经被磨得溜光水滑,保持皮肤水分不干,拉长条顺着肋条一下挨一下地刮,这是刮痧。留下成片红痕间杂着确紫确紫的点点。兽医问:“舒服不?”“舒服,浑身舒服,一身的轻松。”段兽医很得意,说:“人就是个贱皮子,就得收拾他,他才好受。”

    要是来个女患者,段兽医回避,兽医老婆上阵收拾,硬币换成纽扣,刮肋条的时候患者忍俊不住抿嘴浅笑不止,我大姑杨锦春呵斥道:“刚喝完傻老婆尿哇!就知道笑,哪里来的那么多的痒痒肉,憋住别笑,这不是在逗你玩儿,这是在给你扎鼓病。”

    兽医还生产成品药。

    “段兽医,我有点拉稀。”“给你,一次一包,一天三次,少量热水冲服。”小纸包里是黑色的面面,啥药哇?其实就是灶火坑里通红的木炭,用火铲戳出来立刻投进水里,然后晒干,这种药粉多数是由我研磨而成的。

    我天天看,也学成半拉子医生,最拿手的活是稀释青链霉素,医生太忙,就医者又是一个老头,大姑父肯定对我说:“大锁子,你来打屁股针。”

    “段兽医,我直往上冒酸水。”段兽医说:“回家喝点面起子,知道面起子学名叫啥吗?。”“不就叫面起子吗?”兽医说:“我怎么遇上你这么个四六不懂的东西,那叫小苏打。”“段兽医,我憋口气上不来,老想打嗝又打不上来,还烧心。”兽医说:“给你弄点药,一天三顿,一顿一包。”“多少钱?”兽医说:“亲戚礼到的,不要钱。”什么药不要钱?我最清楚。高粱米饭粒晒干巴,大锅里小火干煲,直到由黄变黑最后冒青烟;鸡蛋壳,同样放锅里干煲,白的红的蛋皮变黄变碎再变糊巴。二样黑东西混合到一起,放进铸铁的药杵中,捣成粉末分成小包就是这药。药不金贵,药引子难掏腾。兽医说:“凤凰蛋三枚,头三包用,一包配一枚生吃。”

    凤凰蛋就是喜鹊蛋,爬树人的技艺高低不重要,重要的是要胆儿肥,藏有凤凰蛋的窝都筑在那片树林中最高树的树梢上。这蛋的名字高贵味道低劣,难吃死,死难吃,酸?臭?说不出来是什么味道。

    我说:“大姑父,大秋天的,凤凰蛋没有,只剩凤凰蛋它妈。”“那就不用了,你去后院撒一碗尿来。”一会,我湿着手端回浮溜浮溜满的一碗热尿,段兽医接过尿,对面前的病人说:“趁热把药面子送下去。童子尿治百病,这尿必须用小男孩儿的。记住喽,就要早起第一泡尿,要连喝三天。”

    第二天早晨,妈妈开门就看见门口有人端着个大号菜碗,人都等得有点不耐烦,说:“让你儿子把尿撒碗里。”我撒完尿说:“大爷爷,下次让你孙子尿。”“段兽医昨天让你尿的,这药引子不能半道上换样。”因为这三碗尿,好多人和我打嘴仗都败在我的一句话上:“让你爷你奶你爸你妈喝我的尿来,整急眼我把尿给狗喝,也不给你家人。”

    采石场接连出事,爆破的工作暂停,爆破手有了时间,段兽医满大队转,边走边吆喝:“劁猪呴!”

    “来,把我家的猪劁了。”喊话的人是瘦猴车老板子段显祖。劁猪,把小母猪放翻,人站在猪的背后,一脚踩猪脖子一脚踩住后腿,旁边还有帮忙的人拉住乱蹬的猪腿。腰里拽出阉猪刀子,细铁把榆树叶形的刀头,刀子把横咬在嘴里。用手把下刀子处的猪毛薅干净,再用手掌使劲拍几下,消毒兼麻醉,左手大拇指深摁,右手刀子顺指尖顶进肉里,沾血刀子往身后一甩,刀子把咬在口中。小母猪使劲一叫,细肠子样的东西冒出来,兽医用手挤一挤,再用刀子贴皮割断,把剩下的茬用手指捅进肉里,用月牙形的针缝上刀口,线打个结。地上抓把土揉在伤口上。小公猪的手术,就更没有难度了。

    “为什么撒把土?大姑父。”我疑惑地问。“土好啊,据说消炎最好的药,青霉素就是土里发现的,土这东西消炎止血。”大姑父说:“我们的老祖宗特伟大,世界上了不起的发明,起头的都是中国人,只不过最后一下子功劳全归外国人。就说这阉猪,还没发明青霉素的时候,我们老祖宗就知道用土,可是我们愣是没提炼出青霉素,这公平吗?哪讲道理去。”类似的理论还有,“其实,给牲口看病比给人看病难。人哪里疼哪里难受,他会说呀,牲口它会吗?完全凭我的经验。给人治病和给牲口治病一个道理,发烧退烧,破了擦紫药水,出血了包扎,有炎症了青霉素掺链霉素,打他一个星期半个月的,包好。”

    一头小猪养成肥猪,需要一年以上的时间。杀猪全逢五月节、八月节、春节,春秋季是家家抓猪崽的高峰期。田老叟说:“科学家没能耐,咋不发明一种药,猪吃上它,噌的一下子窜起来,和小牛一般高,小半年就成肥猪。要是那样,猪肉有的是,猪就像地里的土豆子,激棱滚蛋的到处都是。肉就和大白菜一个价,要多少有多少,城里人也不用月月发肉票了。”

    春秋两季,全村三百多头猪要兽医做手术,阉一头猪收五毛钱,给人打一针挣不来五毛。每天小队给兽医记最高的工分,挣的钱还不用上交小队,一百多块钱,那是大钱哪。所以吆喝起来劲头十足,“劁猪呴!”

    “段兽医,别管猪了,快去救人吧!杨志峰全家人口冒白沫,炕上地上倒一屋子。”

    一年当中,村子来不了几个生人,丢一只小鸡崽都是新闻,人们全往村子东头跑。

    进了院子,杨梓珍的妈妈倒在大门口,胸前还沾着呕吐物,背靠在院墙上,头耷拉着,口里喊:“救命啊!”一家人就属她结实,还能喊人。

    屋地上有人横着,炕上有人仰着,听见有人来眼睛微微睁开又闭上,个个脸上缺少血色,两间房横三竖四躺倒七个人。

    段兽医进屋就看见敞口大锅里炖熟的白蘑菇,肯定地说:“是食物中毒,赶快洗胃。”他亲自跑进露天厕所里舀来大粪汤,对上温水稀释成浑黄的大半水桶。大伙帮忙,扶起人来就用水瓢挨个灌。兽医喊着:“快喝,这是我紧急配制的特效解毒中药汤子,喝了保管没事。”“这啥味呀?”看看灌得差不离了,段兽医问:“知道刚才喝的是什么药汤子吗?”说着把门后藏着的大粪勺拿给喝药汤子的人看,“就是这个。”一家人像着了雷击一样弓身起来就吐,满屋子恶臭无比。不用再喝紧急配制的中药汤,喝白水,喝多少就吐多少。不喝,兽医不让,他说:“喝,必须喝,不想死,就得喝!把胃里的毒素吐干净。”杨志峰坐在地上双手拍着大腿说:“段老三哪,没有你这么整的,我的苦胆都要吐出来了。”

    宝三爷听说以后跑来,这方法让他大笑不止,说:“段兽医,段医生,也就是你能使出这种损招来。”然后开导他,“老三哪,有些事不能听风就是雨,别悠着自己的性子干,要讲究点方式,别把人折腾虚脱喽。”兽医还不服,“啥脱不脱的,不管咋地,达到目的就行。猫有猫道,狗有狗道,能走通就是好道。救人没?救人命没?”还把脖子一扬胸脯一挺。宝三爷知道他不认错,也不想同他抬杠,说:“方法很多,你的方法不是最好的。水喝足了,用手指一压舌头根,多少东西都能吐出来。”兽医辩道:“那样他们不长记性,像我这样,让他死记一辈子,再也不敢吃白蘑。”宝三爷摇着头说:“你常有理,你是狄支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