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东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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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吃丸子

    30、吃丸子

    刚放寒假,朝阳城舅舅家的表姐丽丽和表哥宁宁来到我家。

    表姐丽丽身手了得,双手按住炕面双腿高举后背紧贴墙面。这个倒立动作并不难,练了个把小时,我们全出徒,大街上贴着院墙立起来一排十几个人,贴身没有内衣,棉袄下翻,露出灰白相间的大花肚皮。双手双脚张开侧身的车轮把式有点难度,杨立春练得最像样,车轮偏了方向滚到墙上,头上撞个包。

    临近中午,“咚——咔!”空中连续炸响三个二踢脚,这是村里办红白喜事开宴的信号。我冲宁宁喊:“宁哥,姜宏河娶媳妇摆筵席,快走,抢一个好地方吃丸子去。”一群人兴奋异常,高喊着:“走,吃丸子去!”

    全村能走的男孩子都跑来,房檐下、鸡架边、猪圈前、菜地里,密密地排列着从各家借来的饭桌。我抢了一张靠墙的饭桌,故意把一头贴紧东墙,目的是少坐一个人。同桌的三个人是经过精心挑选的,虽然对段兴国不太满意,但是又不好意思排斥他,我担心宁宁抢不到桌上的菜。

    村子里办喜事的宴席,第一拨吃客全是孩子。小板凳、木头墩、大圆木,捞着什么坐什么,实在没东西的就坐块石头。人手一只破边残底的粗瓷碗,还有一双长短不一的筷子。这些家拾都是租用杨志峰的,习俗是送的时候脏着,绝不可以刷干净,要留“福根儿”给下家。现用现刷,碗底还有冰坨子,用筷子戳掉冰坨子,摁进高粱米热饭,两手抱着暖手。“支客”的宝庆忠在喊:“一张桌六个人,快围桌。”村子里的红白喜事少不了“支客”的,人们叫他“大支”,善张罗,事事考虑周全,遇到事能够尽快地解决。他两手像赶一群鸭子,把乱哄哄的孩子撵到饭桌上,支客的高喊:“孩子们没有下拨,挤挤全坐下,贴墙根的那几桌挪一挪挤上一个,马上开席。”我对想来挤一挤的人一瞪眼:“我看谁敢来!”

    宁宁显然第一次见到这场面,问道:“谁都让吃呀?”段老二回答:“应该不是,上礼的可以吃,不上礼也吃叫‘吃蒙’、‘吃蹭饭’、还叫‘吃香油儿’、最不好听的叫‘吃二百五’。大人上礼,不关我们的事,孩子吃没有人管。”我说:“宁哥你来的正好,这几天,连续三桌酒席,今天是第一桌,桌桌吃,吃他娘的,不吃白不吃,我们家是户户不缺礼的。”

    菜还没上桌,田春明来了,他举起一只手高喊:“小朋友们,我讲个故事。”

    我们拍手、敲桌子、跺脚、乱嚎乱叫的,这是表示欢迎。

    “有个傻子,娶个媳妇。老丈人的生日,小两口子去祝寿。媳妇骑在驴背上,傻子走在前面牵着驴。经过一片树林子,里面的鸟们在开大会,叽叽喳喳的好不热闹。空中一只老鹰俯冲下来,掠着树尖飞过,林子里的鸟全闭上嘴。傻子问媳妇:‘媳妇媳妇,这咋回事?’他媳妇回答:‘一鸟进林,百鸟哑音。”他记住了。来到一棵大树下停住喘口气,见树上有一个乌鸦窝,老乌鸦趴在窝边,几只小乌鸦把口中的食物喂给老乌鸦吃。傻子问媳妇:‘媳妇媳妇,这咋回事?’他媳妇回答:‘羔羊跪乳,乌鸦反哺。’来到河边,河上架有一根独木桥,桥上一个人摇摇晃晃地挣扎着还是掉进水里,落水后的样子十分狼狈。傻子问媳妇:‘媳妇媳妇,这咋回事?’媳妇回答:‘双桥好走,独木难行。’路过一户农家的大门口,哪里蹲着一条懒母狗,天热吐个红舌头。毛驴害怕狗往路边躲闪崩紧傻子手中的缰绳,驴背上的媳妇有点紧张。傻子问媳妇:‘媳妇媳妇,这咋回事?’媳妇回答:‘母狗挡道。’院子里有头母驴,傻子牵着的是头叫驴,母驴一打响鼻,叫驴仰脖大叫,往院子一窜险些把媳妇掀翻,傻子赶忙拽住叫驴,问媳妇:‘媳妇媳妇,这咋回事?’媳妇惊慌地说:‘叫驴发骚。’来到路口,有迎亲的队伍吹着唢呐。傻子问媳妇:‘媳妇媳妇,这咋回事?他媳妇烦了,‘吹你妈的呜哇响。’傻子把媳妇说的话全记住了。”

    “进了村子,媳妇知道丈夫的吃相不雅,嘱咐他说:‘我在屋外准备个盆,我敲一下,你吃口菜,我再敲一下,你吃口饭。我不敲,你不许吃菜也不许吃饭,要谦让着别人吃。’傻子说:‘不行,敲一下不知道吃菜还是吃饭。’媳妇想了想说:‘我敲一下,你吃口菜,我连敲两下,你吃口饭。一注子菜、一口饭都要小点,别没成色样,一筷子下去一碟子菜都没了,记住了?’‘记住了。’傻子答应道。”

    “老丈人家的大门口都是人,乱哄哄的,见新姑爷来了全住嘴看他。傻子说:‘一鸟进林,百鸟哑音。’人们诧异,‘这新姑爷不赖呀。’院子里大姨子蹲在地上逗引孩子口里的糖球,孩子很乖地把糖球用舌尖送入妈妈口里。傻子说:‘好!羔羊跪乳,乌鸦反哺。’人们惊讶,‘姑爷的水平高。’”

    “新姑爷是贵宾,让进里屋尊上雅座。有称呼姐夫的小舅子、小姨子开玩笑,在他面前的碗上摆一根筷子。他拿起这根筷子,敲着碗边说:‘唉!双桥好走,独木难行啊。’人们刮目相看,支客的高喊:‘这是文化人儿,快,找几个德高望重的人来陪贵客。’”

    “菜摆四道,外面没有敲盆,傻子不敢吃,别人不懂啊。傻子还谦让,‘吃,大家吃。’人们佩服他直竖大拇指,‘看,谦谦君子。’外面敲一下盆‘当’,他夹口菜,外面连响两下‘当当’,他吃口饭。恰好丈母娘来瞧姑爷堵在门口,送菜的人进不来屋,有人问傻子:‘姑爷,这怎么讲?’傻子回答:‘母狗挡道。’‘啊!’老丈人看见老婆子碍事冲她嚷:‘躲开。’有人问傻子:‘姑爷,这怎么讲?’傻子回答:‘叫驴发骚。’‘啊啊!’”

    “恰巧,有人让傻子媳妇跑腿去办事,媳妇放下木棍离开,盆放在鸡架上,盆里有很多饭粒,几只鸡跳进盆里是一通猛嘬。‘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屋里的傻子忙开喽,双桥扔掉直接上双手,喊着:‘慢点敲啊,慢点敲。’这时,大门外的鼓敲响了、唢呐吹起来,笑痛肚子的人问傻子:‘姑爷,这怎么讲?’傻子把桌上的菜碗饭碗全搂光,鼻子上沾着菜叶子、腮帮子上沾着饭粒子,他抬头说:‘吹你妈的呜哇响。’”

    姜家院子西边的菜地里是露天的伙房,几块长木板的案子上满是盆和盘,露天的几口大锅热气升腾,一群人在忙,红红火火的使人忘却正值隆冬。大厨手拿长勺敲响装菜的铸铝大洗衣盆“当,当当”高喊:“开席!”满院子的孩子回应:“慢点敲啊,慢点敲。”

    带小沿的长方形木盘,里面摆上六盘菜,“落忙”的人双手端起,快走猛喊:“借光,油着!顺手接菜。”第一盘菜永远是凉拌菜,胡萝卜丝、白菜丝、干豆腐丝、染红的粉条铺在表层,顶上是一小捏油炸干肉丝,又脆又香,就是太少。

    我站着手里举着菜盘,对仰脸上看的四个人喊:“宁哥夹第一筷子,听到没有。”放下菜盘,筷子拦在上面,我急促地说:“宁哥,快夹菜,使劲夹,拧着劲夹,往碗里扒。”宁宁夹了一注子。再看盘子,菜光了,连一段粉头都没剩。第二盘是浇蒜汁的土豆粉焖子。我还没喊完话,盘子已经光了,弄得自己也没捞着吃。再说啥都没人听,这群馋鬼,死孩子肉都敢叨上两口。宁宁想抢菜,不可能,自己不被吃掉就烧了高香。六碟六碗,还剩两碗没上全,宁宁就吃进嘴里一口粉条子。见大叟在分菜,趁着上菜的空挡,我跑去要来一碗菜,放在宁宁面前无奈地说:“你就吃这个吧。”一双筷子伸过来,被我毫不客气地打落地上,段兴国拾起筷子在夹咯吱窝里一撸就戳进饭里,眼睛去过道上找寻端盘子人的身影。宁宁总算吃上菜了,问我:“这是什么菜?”“啊,油条块,高汤烩的,叫假鱼。”一桌子就一个菜不用抢,四喜丸子,六六大顺,按人头给的一个人一个,宁哥吃了两个,我的那个给了他。最后一碗是鸡蛋汤,俗称滚蛋汤,意思是最后一道菜,喝完滚蛋汤,屎壳郎搬家——滚蛋。汤一上桌,支客的高喊:“好汤!东家赏大厨——五元!”

    鸡窝边上的一桌吃货干了起来。姜宏伟和王守军把住手,宝庆新摘下宝春瑞的棉帽子,赵宝金把滚蛋汤扣进帽兜子里,几个人嘴里喊:“吃,往死吃,都给你。”然后翻墙就跑,宝春瑞的骂声引得人们全扭头看,他嘴角边沾着高粱米饭粒,这粒米怎么骂都不掉,随着骂声上窜下跳。支客的看见儿子这副德行,脸上挂不住火,骂道:“丢人现眼的玩意儿,滚家去!”

    大锅锅底高粱米饭焦糊的厚锅巴,我们一人抢一块站在大街上当点心吃。

    这时,大门外,新亲的大车到了,鼓敲响了唢呐吹起来。把菜搂干净却没吃足性的孩子们围着大车乱窜,满大街上高喊:“吹你妈的呜哇响。”

    姜家婚房是三间,旧房子是独门独院。婚前签订的协议的第一款是:夫妻将来不负责赡养老人。姜电工的老爸老妈搬出正房,借住儿子的西厢房。

    第二桌是杨家沟杨长文娶儿媳妇的喜宴。

    开席前,田春明说:“讲个故事。”我们还是用老办法来表示欢迎。

    “有个大嘴女,因为嘴大,相亲一直不顺利。这天又来人相亲,媒人说:‘丫头,问你年龄,不能说二十八要说二十七,问墙根儿是什么,不能说地瓜要说红薯。中途家人吩咐你出去打醋,回来以后,当着众人的面,我问你瓶子里是什么,你大声回答:‘醋!’一定要记住,管你妈不叫妈,叫五姨。”

    此时,杨长文也过来凑热闹。田春明看看他说:“当天,相亲的人开始没看出破绽,大嘴女打醋回来,她妈妈问:‘丫头,你手里拿的是啥?’她回答:‘五姨,是一瓶醋。’刚说完,跑进一个毛头愣小子撞翻醋瓶子,她急了,扯开喉咙高喊:‘妈呀!醋撒啦!’大嘴一张把一屋子人全吓跑啦。”杨长文笑笑说:“春明,你这张嘴可真损。嘴大好啊,嘴大吃八方。”单大发说:“要饭的也吃八方,好啊?”“放你妈的臭屁!将来你去舔盘子。”单大发哼哼唧唧地说:“我妈,肠子里没肉,放屁都不臭。”

    上菜前,我再三叮嘱宁宁说:“看,高粱米饭要盛大半碗,压结实保证侧碗不掉饭粒,菜上来不要用筷子夹,把饭碗沿贴上菜盘子边,把筷子插入盘子的中间狠命往碗里一扒,一下子完事不可能给你第二次的机会。不能把筷子伸过菜盘子的中间,虽说是在抢,筷头子伸到别人的跟前,那叫没成色,遭人烦,宝春瑞总是这么干,一下子搂掉大半盘子,谁都不愿意跟他一桌吃席。菜到自己的碗里再慢慢吃,牛反刍你懂不懂?”宁宁说:“我不懂。”“连这都不懂还抢什么宴席,以后再跟你细说。你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察觉到要上新菜,赶快把碗中菜填进嘴里,把碗中位置空出来,明白不?”宁哥点点头。

    杨家的婚房占五间正房的一半,分家另过,一个院子一个大门两户人家。

    第三桌酒席,狄支书娶孙子媳妇,新媳妇就是美女民兵苏大个——苏红梅。

    开席前,田春明说:“讲个故事。”

    “从前哪,有一个精明的穷姑娘,嫁给当地财主的儿子。完婚以后,正月初六回娘家给老爸庆六六大寿,新媳妇对丈夫说:‘我先回去,你随后到,身上穿光溜的,骑一个毛顺溜的,别被人瞧扁了。’恰巧,财主家里人有事全出门,财主儿子翻箱子倒柜的摸什么都不满意,一摸自己大肚皮,他笑了:‘这个光溜。’去牲口棚转了一圈都不满意,摸哪个毛都不满意,看见柜面胆瓶里的鸡毛掸子,摸着自语道:‘这个毛顺溜。’于是,冰天雪地里他穿着光溜的大肚皮骑着顺溜的鸡毛掸子直奔岳父家杀来,一路上冻得得得瑟瑟的浑身彤红。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火力壮。新媳妇在焦急地张望,看见丈夫像北风里的一面红旗匀乎地哆嗦过来,可吓坏了,赶紧把他藏进后院的菜窖里。‘阿嚏!’财主儿子打着喷嚏直嚷:‘我要出去,我饿,我要吃饺子蘸醋。’新媳妇那敢哪,赶紧把梯子撤走,趴在菜窖口说:‘别闹,等一会我给你饺子吃啊,上面多浇醋。’新媳妇说到做到真的给他一碗饺子,可是忘了放醋。财主儿子等了好半天,着急了对上面喊:‘没有醋啊,快浇醋来。’这时,几个酒鬼喝高了进后院找地儿撒尿,醉鬼们一听地下的喊声来了坏道儿,几个人掏家伙对准菜窖口一起射,底下的人用碗接着,碗都接满了见上面还不停,忙喊:“少浇醋啊,少浇醋!”

    故事讲到这,狄忠泽走过来,田春明问:“新郎官最爱吃什么?”狄忠泽高高兴兴地回答:“饺子蘸醋。”见周围的人哈哈大笑,他高兴地双手抱拳对大家拱拱手。

    我说:“宁哥,你那斯文的吃法在这里行不通,抹脸造,要嘴不要脸,脸大不害臊才能划拉个肚满嘴流汤,少管袖子和衣大襟。”

    凉菜上桌,分菜的刀疤忘记放醋,我们都喊:‘没有醋啊,快浇醋啊!’于是有人用勺子挨桌浇醋,孩子们大笑着高喊:“少浇醋啊,少浇醋!”宁宁也跟着喊,这一桌的酒席特丰盛,宁宁吃完说:“还有吗?”段老二说:“你还想吃呀?吃惯嘴儿啦。”

    狄家的婚房是新房五间独门独院,山石墙体洋灰勾缝石灰捶顶,屋内白灰罩面,棚顶花纸吊棚,那纸上的图案跟糖块的包装纸一模一样。房子的东西墙垛用水泥抹面,上书“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这是我爸的手书,黑字保留,空地儿用瓦刀轻轻刮麻。中间的两个墙垛上,杨瓦匠用水泥塑成两棵松树浮雕,枝头有松针、树干上有树皮。全玻璃的窗户,红松木的窗户框上刷着瓦蓝瓦蓝的油漆,屋门的门角包着马口铁的铁皮。

    晚上,人们像往常一样聚到大树台,谈论高个新娘子和矬子新郎。单大发在大声白话:“水浒传里扈三娘就嫁给矮脚虎,灯一吹,中间找齐了事儿,谁还管他妈的两头。”“大发,整个硬一点的嗑。”“好!”单大发把指头上的纸卷烟紧啯几口扔掉站了起来,提溜提溜棉裤,把腰间的麻绳子紧一紧,大声说:“苏大个做第一顿饭,煮高粱米,没煮熟,硬格叽的,嚼在嘴里那个难受哇。奶奶婆婆杨婆子发话了,‘你自己吃吃。’新媳妇一尝,是硬,这个后悔呀,点头哈腰地说:‘下次不了,下次不了。’杨婆子实在咽不下去,把嘴里半生不熟的米粒吐在饭桌上,把饭碗‘咣当’一声扔了,用筷子敲着桌面上的生米粒,米粒到处乱崩,她埋怨孙子媳妇:‘你说,还有比这个更硬的吗?’苏红梅马上接口:‘有!是鸡B。’”“哈哈哈!”大树台上是一片笑声。

    酒席:姜家六碟六碗,刘家八碟八碗,狄家十全十美。狄家的高粱米饭里竟然掺了大米,那饭真好吃。

    姜宏河家的酒席办得水啦巴汤的,菜量小,菜上桌的速度又慢,上一盘光一盘。土豆丝没炒熟,生的。一盘扣肉更别提啦,扣肉做得好,酱红色的肉皮,从面上看是整体,实际上肉皮似连非连,用筷子轻轻一点就散开六片,一桌一人一片。他家的扣肉,肉皮没熟透刀工又差,俩人伸筷子晃荡着脑袋拽,愣是没拽开。刘长文总结道:“土豆生的,二人拽。”

    姜宏河扎着皮带惬意地走在街上,对面走来杨家沟的小哥俩。双胞胎出生的时候,妈妈为了便于区分,哥哥脑门上用指甲划一横弟弟划一竖,横老大竖老二,大横二竖竟然成了小名。横哥哥冲姜宏河喊:“土豆生的,”竖弟弟接话:“二人拽!”哥倆见对方没有反应,齐声喊:“土豆生的,二人拽!”姜宏河羞愧成恼怒,一手搂一个脑袋,使劲磕到一块,“嘎巴”一声,像俩破瓢撞到一起,一掌搧右脸一掌搧左脸,对倒地大哭不止的小哥俩是连踢带踹,然后背着双手撅着尾巴走了。

    姜电工刚进家门,连吵带嚷的横妈竖娘左手领横右手拉竖随后追到,停在院子心,尖声高叫:“姜老蔫巴,你真光棍!你猴儿崽子进柿子地——专挑软乎的捏鼓,你手也忒他妈的黑。”说着把俩孩子抻到前面,哥俩见有妈妈给撑腰,止住哭声,还在抽泣。九天没擦的脸、八天没洗的手今天遇到眼泪,脸上就是一洼淖泥塘,看不出红来见不到紫。横妈竖娘忙撩起衣襟擦拭两张脏脸,这样看清楚了:一人脸上一个红红的巴掌印子。又扒开儿子的头发,每人侧头顶有一个大肿包。姜宏河还嘴硬:“他俩埋汰我,磕碜我。”

    屋里出溜出来一个矮个子小新媳妇,塞给俩孩子一人一把糖块,对丈夫说:“你快赔礼道歉。打孩子有你这么打的吗?屁股上拍两下就得,屯里屯中的,低头不见抬头见,你也好意思下手,赶快道歉。”见丈夫没动,小媳妇把眼睛一瞪:“我说话不好使,是不?”姜宏河蔫了,向横妈竖娘弯腰鞠躬:“嫂子,我不对。要不,你打我几下解解恨吧。”还把脸伸过去,闭上眼睛等着。

    横妈竖娘的内心是真想打,可是在众人面前不好伸手扇,用手指指着他说:“姜老蔫巴呀,姜老蔫巴,就你这熊色,能惹不能搪的损种样还愣充那人五人六。你哪辈子祖宗夜游到大砬子顶出溜进王八汀里,没摔残、没淹死,顺手划拉一把阴德应验在你的头上。大风刮来个媳妇,一朵鲜花开在你这滩牛粪上。”

    横妈竖娘心里的气不能消,说:“你是个什么货色,纸里包不住火。全村三百多户人家五百多只电灯泡子,一个月一家交多少电费,两个大活人愣是算不明白,还要月月求大队的高会计帮忙。”一听这话新媳妇不干了,“嫂子,你说着说着话咋就下道儿啦,我招你惹你了,面条子煮粉条子一口秃噜,我识不识数也不数你兜里的钱。”

    横妈竖娘也觉得说出去的话欠妥当,只好一手拉一个儿子走了。

    31、老人(六)

    清楚地记得,第二桌酒宴开席前,狄支书把我们召集起来,说:“啊——,国际友人要来咱们大队参观,要照相要上报纸的。你们不要看见糖块就像老光棍腿子撇见了小媳妇,哈喇子流星的,没脸哒嗤的。给糖块坚决不要!让他们看看我们这东西足性,早吃泄口了,别给国家丢大人现大眼。”

    黄毛、蓝眼睛、鹰勾大鼻子的外国人要来,兜里揣着外国糖,还见孩子就给。

    私下里,段兴国说:“给糖,我就吃!”赵宝金斜轱辘着眼珠子说:“就吃!”二尕说:“我也吃。”王源海磕巴道:“不,不,不——吃,傻,傻,傻——呀。”姜宏伟闭上眼缝问:“知道你们这是什么行为吗?”高永泉反问:“什么行为?”“是汉奸!”还好,国际友人没有进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