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东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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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城里的孩子

    34、城里的孩子

    我用子弹壳和弹头制作成玩具——摔炮。弹壳贴着底座用钢锯锯开个口子,口子万万不可以超过弹壳的一半,那样容易毁坏弹壳。弹头塞进弹壳内,弹头尖向上。弹壳口对称钻两个小洞,用细铁丝穿过小洞拧个环,就像水桶上的铁筋梁,环里系上红布条。

    学校运动会上发令枪使用的发令纸,大家叫它“纸炮子”。两张红绿蓝黄的彩纸夹着特殊的火药,它圆圆的有小指甲大小,一张发令纸上横十竖十整齐地排列着一百个纸炮子,五毛钱一张。

    把一个纸炮子塞进弹壳底座的开口里,拎着红布条甩向空中,落地后弹壳屁股着地,里面弹头撞击纸炮子,发出的爆响比发令枪声还清脆。

    我再三告诫告宁宁:“纸炮子只能用手撕,虽然剪子铰的形状好看,但是千万别用剪子铰。中学的民办体育老师,为运动会准备纸炮子,他用剪子铰,铰响一个纸炮子引燃一整张,烧了手和脸,手吧就那回事啦,左侧的脸黑黑的永远恢复不了原样,成了一半黄一半黑的阴阳脸,太可怕了,另外别把它靠近火源。”

    摔炮是我送给宁哥的贵重礼物。

    东头七八个孩子,人手一个摔炮,由早晨摔到中午。下午,姜宏伟一伙也加入进来,从中午至傍晚,由东头炸到南头,乒乒乓乓的声音满村子,摔得昏天暗地的。

    天黑以后,我手拿三节电池的手电筒,后面的人抬着一个木梯子。严冬里麻雀都找暖和的地方过夜,小队部的椽子根、羊圈的檩子空都是理想的地儿。用手电筒的强光罩住麻雀,它就一动不动,其他人搭梯子去抓,只要保证强光直射麻雀,它就不动,挡个黑影麻雀就飞走,估摸手能够着时闪电般出手一抓一个准。抓它就是玩,麻雀的气性太大,抓住后活不过当夜。

    月亮正圆,吹灯肃静以后,窗户亮子上蜷着一对家雀,隔着一层窗户纸,一团黑影填在窗格的一角。我让屋内人不要出声,鸟悄地过去,一把捅破窗户纸捂个正着,逮住两个活的。亮灯看着挣扎的猎物,宁宁问:“家雀上这干什么?”“这里暖呼,隔着一层窗户纸,屋里的热气能透出去。”

    我让伙伴们每人想出一种玩法,大家绞尽脑汁,玩的花样百出。藏猫猫、抓特务、老鹰抓小鸡、打嘎、扇纸牌、打手球、扑克牌、看马掌、酒壶穿秸秆、支色子等等,宁宁迷恋上顶牛。

    段兴国家有一副牛牌,是黄铜的。牌有人的两指宽一指长,背面溜溜滑金光闪闪的,正面是豆粒大的浅坑漆成黑红两色。

    段老二说:“牛牌一共二十四张,最普通的是骨头牌、最贵重的是象牙牌、最结实的是黄铜牌。”这副牛牌是他爷爷传下来的,为了宁宁,他冒着找骂挨揍的危险偷出来,放在我家让宁宁尽情地玩。

    段兴国当师傅,“每张牌上都是两头点。这是一头一点的小幺,这是一头一点一头三点的叫幺三,都叫它‘幺蛾子’。这是幺五,这是幺六。这是八点的二六,叫‘驴’。这是九点的三六,三点是斜的叫‘歪九’,都叫它‘老歪’。十点的四六叫‘金瓶’,十一点的五六叫‘虎头’。以上是竖牌。”“不对,小幺两头都是一样的,是横牌不是竖牌。”宝春瑞发现他说的有错误,插话纠正他。“这几张是横牌,也叫扁牌。四点的两头二,叫‘驴驹’,和驴一起叫‘一趟驴’,农村也形象地把扁四叫‘夹板’,还叫它‘二板’,驴夹上二板才能拉车拉磨,所以骂人都喊‘你二啊’。六点的两头三叫扁三。八点的两头四是全红色叫‘红八’也叫‘大八’,十点的两头五,叫‘大十’或者‘大五’。点数最多的是两头六,叫‘大天’,红白点相间最好看。”

    开局不赌钱,娘们儿都不来。孩子也必须来点小钱,一二三分钱的赌注。别以为是小钱,人要是点子背,小半天一块钱不够输的。输的人临走时都抱怨,“人要是倒霉,连喝口凉水都塞牙缝。”往往出了屋门,对别人描述战况时唾沫星子乱飞,人人都吹嘘自己特牛逼,结果四个人的嘴里全是赢家。

    牌先净手的人赢,四个人手中全有牌时,点数少的人赢。手中点数最多的掏三注,其次掏二注,最少掏一注,赢家得六注。其余三家还要算,分大小庄家,点数最多的人输三家,这叫作:骑驴压磙子——可着一个累。

    因为一张牌把牌面打死,提前结束牌局,出这张牌时自己手中的牌还有选择的余地,你主动出这张牌叫“算账”,算账的人赢三家,赢九注赔也是九注,敢算账的人都牛逼,通常把手中牌拍到桌面上,叫“拍板”,其他人也要亮牌查点数,叫“摊牌”。

    饭桌当牌桌,四个人盘腿坐在大炕上。

    打牌的时候手和嘴都不着闲儿,出一张十二点的大天,嘴里说:“你以为你是大天啊。”放下一张歪九牌,“歪脖子树给你上吊正合适。”顶个小幺:“瞧不起谁呀,小幺不是点啊。”摁一张驴,“秃驴。”接一张幺三,“别整幺蛾子。”来张虎头,“人五人六的。”甩张金瓶,“来个美人。”要是打死红八,叫大红挨憋——杀你爹。这是好听的要是把“杀”字换个别的,你想想吧。顺着杆儿爬,大五挨堵——杀你母,那就更难听了。

    开局,掷色子分牌。我一把搂六张牌进手,双手捧起来和身后学艺的宁宁一起看。段兴国两手拍得“啪啪”直响,再拍一下桌面,右手把牌全攥手中,然后把牌一张一张往左手心挤,还不让身后的人看见。宝春瑞用右手从桌面上一张一张摸起牌排在左手心,然后把双手合上,看一眼又合上,不停地重复这动作,然后把牌背面向上在桌面上排好。不再看牌,只看桌面,盲摸出牌。杨立春先把牌在桌面排整齐,往手心吐口唾沫,手心对手心搓几下,右手三根指头使劲捏起一张牌到眼前,放进左手攥紧再捏下一张,捏牌的手直哆嗦,出牌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捏到手里一张牌或者出去一张牌,鼻子尖就多一滴小汗珠,一圈牌推下来,满鼻子都是凉汗。段兴国看不惯,经常说:“你累不累呀?算计到骨头上,快点,公的母的痛快儿的下一个。”使了半天劲出一张二板,这也不存在着艰难的抉择,仨人都看扁他:“你真二啊。”

    盘算自己手里牌的点数,看死下家,坏着对家,瞭着上家,我不好你们也别想好,实在不行我也要抓住一个垫背的,牌不好,争取少输点。牌好,啥牌都敢捅,我就是大天,都别跟我整什么幺蛾子。

    我是庄家,满手的六,放下手中最大的牌——大天,开局就喊:“老大最牛逼。”段兴国接个金瓶说:“漂亮的妞,我给你娶个媳妇儿。”他指着下家,因为这一句话,宝春瑞成了他的儿子。这可热闹了,大家都想打死红八,只要自己没有,管它在谁手里,谁死都我好,红八挨憋自己就不垫底。直了脖子冲着宝春瑞喊:“整他爹!”这时候,要是宝春瑞有三张红,打出两头红,算红帐就三家全输,家家输个大头。实际上他就一张金瓶,他有红八他肯定过红八,谁憋死自己呀。他很在乎上家的那句话,牌还没出手口里的话冲着上家去:“段老二,你四六不懂,搥你回娘胎。”牌在掌心“啪!”很劲拍下,桌面上的牌一跳。好家伙,两张金瓶红色四点相对,夹死俩红八,三个人齐声欢呼屁股都离开炕面。不吱声的杨立春挤出一脸的无奈,不是不会喊,是喊不出来,“这把牌算输惨了。”手中扔出两张死红八,嘴里也没闲着,“妈拉个八子的。”

    宝春瑞要悔牌,三家一起制止:“见光就死,死牌落地,拉出来的屎不许往回坐。”“我拿错牌了,看,我能自己打死自己吗?”还把桌面反扣着的死大五亮开,希望博得到牌友的谅解。牌桌上无父子,管你死不死,我不死就行。段老二说:“你呀,鼻子里插根大葱——装象。还不看牌盲出,耍啥漂儿哇,癞八子压马路愣充那大吉普。”

    觉得自己输得太多,就出去撒尿,求别人代自己摸牌,或者干脆替自己玩几把,自己明明有钱却故意借钱,这叫“借手气”。

    输太多的人要求调换座位,叫“换手气”。赢的当然不乐意,连尿都憋没有了,就是不想动,一动运气跑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语,真到那个时候,我找那个大天去。可是输者坚决要求调:“不调座我不玩了。”“不玩拉屁倒,少了杀猪的李二我家还带毛吃整个猪。”

    输的不想走,赢的还想赢。牌桌的潜规则:输急眼的人应该让着点,输家唯大。赢家说:“拉不下屎来,赖地方。换到那儿,你就认识一个字:输。”输家回应:“就你赢,赢俩烧纸钱。”

    宁宁学会了顶牛,我妈赞助他五毛钱、爷爷赞助他五毛、奶奶赞助他五毛、我赞助他五毛。

    我们特批:宁哥可以悔牌。第二天变成:只能悔牌三次。第三天变成二次,第四天变成一次。

    白天不出院子,夜里停电黑天瞎火的点两盏油灯。

    我舅妈来接儿子宁宁回家,挑开门帘进屋时,宁哥跪在饭桌前,上家给个五点,他看看手里的牌,回了个幺五,憋死个大五,心里高兴嘴里喊道:“X你母。”下一圈,回牌他接上一张老歪,指着下家鼻子喊:“给你棵上吊的歪脖子树。”又回牌两头没牌,不得不扣了一张牌,嘴上还有话:“该装孙子的时候,就得装。”上家牌给一个六,他手里有驴。这可是天赐良机,意味着赢定了。心里高兴:“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嘿嘿,套上可爱的驴爸爸。”真是驴爸爸,因为他手里还有俩驴驹儿。“驴儿子饿不死啦。”牌出手前还吻一下,三缺一的时候,跐溜鼻涕的也被叫来凑把手。丽姐看着恶心:“看你们玩,我饭都不想吃。”

    舅妈在炕沿儿立了一小会,深邹眉头脸都走了样儿,“这孩子,不学好,尽骂人,满嘴的脏话。”丽姐趁机告弟弟的状:“妈,前天,有人把钱输光了,实在凑不上手,他们去爬大柳树,把裤子刮个大口子,三姑给缝好的。”还指给妈妈看,我妈的针线活真好,冷眼还真难以看穿,丽姐把裤子腿翻过来,全露馅了。

    宁哥和丽姐,一个想玩下去一个想离开,各自找理由要说服自己的妈妈。宁哥说:“妈,妈,我给你破个闷儿。打南面来了一群鹅,噼里啪啦就下河。妈,猜猜是什么?”“不知道。”“是饺子。”“妈,听下一个。三块瓦盖座庙,里面住个白老道。妈,是什么?”“不知道。”“是荞麦。”“老头老头坐在炕头,一抬屁股俩小猴。妈,是什么?”“不知道。”“是连放俩屁。”舅妈开口大笑,笑得前仰后合。

    “妈,妈,听我讲个故事。”宁哥说:“有个两口子,男人不洗脸。他对老婆说:‘我一辈子只洗三次脸。第一次是出生时老娘婆给洗的,第二次是娶你的时候好歹摩挲一把脸,第三次是死后爱谁是谁给秃噜一把脸就进棺材。’女人说:‘我用过的锅就刷三次。第一次是卖锅的老板清理清理,第二次是刚安上大灶时我蹭蹭铁锈,第三次是锅坏了敲打敲打卖废铁。’家里太穷就剩下墙上的人影儿。一天夜里,来了一个小偷,小偷转悠一圈没找到可拿的东西,这家太穷了,穷得连孩子都没有。贼进屋不能空手,最后,看中大灶上的铁锅,也就这个还能值俩钱儿,上手把锅掀起来顶头上就跑。男人听见动静起身就追,女人下炕一看大灶忙喊:‘老头子别追,快回来。’男人没听见一直追,小偷顶着锅跑不快,见男人追到身后,扔掉头顶上的锅,腰里拔出斧子当头劈去,‘咔嚓’一声男人的额头挨上一斧子,他害怕了不敢再追回到家里。女人正在着急,见男人回来拉着他来到大灶边,指着说:‘老头子你快看,贼没偷走锅,他偷走的是锅上的锅嘎巴,这就是我不刷锅的好处。’男人一听高兴地撩起头发说:‘老婆子你看,贼砍我一斧子,把额头的皴砍裂没伤到皮肉,这就是我不洗脸的好处。’”

    舅妈说:“这脏还有好处?你是不是一个星期没洗脸?”我忙回答:“舅妈,开始几天洗来着,最近三四天没洗,这不是忙吗。”丽姐终于逮住理由,拉过弟弟到妈妈眼前看,脖子的前后左右是差样儿的色、鼻孔黑的、手脖子灰的、脚脖子花的。爷爷大笑着说:“农村孩子变城里孩子用多长时间我不知道,城里孩子变农村人,个把礼拜的时间足够。”

    第二天,舅妈、表姐、表哥、我和妈妈去二姨家。中午吃白面饺子,我发现面里有白苞米粒,我说:“二姨,苞米粒子撒进面里了。”二姨回答:“啊,我家不像你家,你爸月月有细粮。二姨家没有多少白面,白苞米淘过碾成粉掺进白面里充个数,家里的白面不就多了吗。”

    35老人(七)

    细粮,每个社员一年的定量:五月节一斤白面,八月节一斤白面、半斤大米,春节三斤白面、二斤大米、半斤豆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