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东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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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大秧歌

    100、大秧歌

    村里人公推宝庆忠当会首,操办大秧歌,他软磨硬泡地从薄支书的手中抠出一点钱,更新了部分行头。

    一进腊月,宝会首就着紧鼓动姑娘、小伙练习高跷,看见青年男女就搭话:“随便练,要高跷腿子尽管找我来拿,坏了咱再修。”

    正月初二秧歌队上街,前面的是彩旗队,自家的服装,人手一面旗帜,半抱半抗的。

    双排的高跷队伍,男左女右,队首叫散头。男散头头戴戏帽挂长髯或扮皇帝或扮高官,右手掐着带流苏的折扇,左手捋着身上戏袍的宽大衣襟,耍起来无风飘飘颇有一股子仙人晴空临风的洒脱劲;身后是装束大同小异的小生、老生紧跟紧随中规中矩;随后是一群小伙子,清一色的红腰鼓双鼓槌长绸带,白毛巾缠头、白上衣、大红灯笼裤,鼓声铿锵力神兼备。女散头是一身贵妃装束,右手一柄团扇,左手一方手帕,举手投足亦羞亦骚;身后是一群侍女,腰系双色长长的飘带,一手拽一头似彩蝶又似飞天;随后是姑娘们,头戴繁花似锦的花篓,粉色短袄碧绿的长裙,手中一面小铜锣一片锣槌,锣声清脆美健一身。

    整个高跷队着装的颜色是腴红肥绿,与严冬里一地的枯黄形成强烈的对比。

    队伍前部讲究的是扭功,进一大步退二小步、右跨左跨不离十字步,折扇翻飞彩带飘忽,拧腰摆胯手臂摇;后部讲究打鼓击锣的挥臂动作夸张,动作整齐划一,大转身高起腿活力四溅。高跷队后面贴着地皮到处跳乱蹦的是:西天取经的师徒、傻柱子背媳妇、老汉推车、马寡妇骑驴。每次只上场一组,讲究的是一股子活泛劲。打情骂俏装鬼弄神,有风刮风有雨行雨,逗人大笑才是本事。

    绝少不了猴儿类,没有丁点的人样,没人样的人才爱看,手中拿一根棍儿,上蹿下跳哪人乱往哪里耍,清理扩大场地,驱散碍事的闲人,他是大秧歌队的前导。

    大鼓大锣大铙大钹、高低音的唢呐是整个队伍的节奏。

    田老叟评价说:“东北的大秧歌如同东北的汉子,酒瓶子对着嘴吹,脖子上青筋突跳可着喉咙喊:‘跟我装逼是不?信不信我一酒瓶子削蒙你。’”

    “这不叫大秧歌。”田老叟对我说:“从前,你爷爷当散头,你二爷拉花充女散头,那个时候扭大秧歌的都是爷们。咱们村的大秧歌,上场的任何一个人都有绝活。李荣背上插着三杆小黄旗,手中掐着足丈高的大红旗开路,整个人转成车轮内黄外红,一转就是个把钟头。‘马寡妇骑驴’、‘傻柱子背媳妇’、‘小媳妇上花轿’,段显庭的‘老汉推车’,那扭的,胯骨轴子都要掉了。给你说说刘长文外号‘刘猴子’的来历,你东院的老老爷子八十大寿,正月初八秧歌队进院拜寿,老爷子坐在八仙椅上,面前是一个案桌。压轴戏,刘长文把腮帮子嘬成两个大坑,嘴唇撮成花生壳,一个蹦高窜上棍子顶,双腿夹着棍子,一只手攥着棍子头,另一只手托着一个寿桃,一根儿棍往前蹦,到了跟前儿,一出溜下来,单腿点地把寿桃捧到案桌上,这叫‘仙猴献寿’。杨老爷子高兴,颤颤巍巍地摸出一块大洋,高声喊:‘给-刘-猴-子。’刘猴子就是这么来的。高万田的大镲,杨明伟的双管唢呐,段显祖的大锣,宝常青的大鼓。看的你呀,饭都忘了。松岭门的秧歌队和咱们较劲,宝常青往手心啐两口吐沫,那鼓打的,尘土飞扬,人心都跟着颤。忽紧忽缓,一会就把他们的鼓点儿给打乱了,他们的秧歌队跟着咱们的点儿扭。好秧歌啊——,看不着喽——。”

    正月初一,主场在村部后院,场地宽阔,土地不软又不硬。看点是变换队形,叫打场子,有“卷白菜心”、“走剪子股”、“编蒜辫”,一眼能看穿的“一字长蛇阵”,令人眼花缭乱的“迷魂阵”。秧歌队打场子才能正经八本地凸显出散头的作用,他是队形的灵魂人物。副场是全村的主街道,沿路一段一段地打场子,秧歌拜大街搅动全村的男女老少出户围观,一街筒子的人,一巷子的欢笑。

    正月初二,队伍缩减一半,但装束架势绝不含糊,进门入户拜大年。宝庆忠带着几个人跑在秧歌队前,同要秧歌进院的东家沟通,称为“打前站”,打前站等于要饭。

    请秧歌进家门的东家要有所准备,院子要清理干净,鞭炮齐鸣远接近迎,烟卷茶水伺候,重要的是在显眼的位置摆放好请秧歌进院的礼品。

    队伍在院子里摆好后,宝会首在人们的目光中手举礼品过头,高喊:“宝主任,赏!——,好香烟四条。”这一嗓子,鼓手落槌唢呐手鼓腮,散头抖开折扇,队伍舞动起来。大秧歌功夫在腰胯,看点在身段,撩人眼的动作在手碗,手舞腰不动,出彩不出力。这一嗓子决定着队伍卖力气的程度,一嗓子“豆包十个冻豆腐两块”,完了,再听锣鼓分明是在叫:“这是啥,这是啥,这是啥东家。”东家不管这些,执意要大锣大鼓抬到窗户下,狠劲地擂上三通,振振家业。这叫“大场子”,还有”小场子”,家里有老人拜寿、男孩新生、新媳妇进门,队伍里有人会献上一段赞歌,固定的曲调填新词。小场子,小丑刘长文最拿手,擅长顺口溜现编现卖,颇能博得东家的欢心。

    整个秧歌队的吃喝酬,全都指望东家的“赏”。

    正月十五夜,卸去高跷腿的秧歌队称为“地蹦子”,地蹦子配合着“散灯”。

    散灯:锯末子、谷糠拌柴油,团一团在地面点燃成灯。有人看护着,防火兼着添加燃料,整个山村的道路上都是一堆一堆的火球。

    村里人齐出动,几路人马以时间为号令,联合行动点火散灯,村部到庙的旧址一路是最长的灯龙,上千盏的灯亮起来,火光中地蹦子随着锣鼓点翩翩起舞,第一站是庙,向佛祈求来年的日子是一连串的红火。

    散灯有讲究,必须连散三年,每年散三天。

    白天扭大秧歌,晚上唱大戏,唱的是三大评剧,《窦娥冤》、《铡美案》、《西厢记》。以往的主力杨立武今年没扮角儿,他不在村里,加入外乡的民间剧团走南闯北去捞世界,俗称“滚地包子”。

    元宵节散灯完毕,深夜上演一出重头压轴戏——《七品芝麻官》。

    服装就是扭大秧歌的行头,大树台前接上电灯就成为舞台。拉二胡,头琴刘云飞之后是杨立文,杨立文走后是杨立山,梆子是宝庆忠,有提词的、有端茶递水的、有整理道具化妆的,颇像一回子事儿。

    演员都是本村的人,扮演唐成的是八丫的大姐夫,评戏是她姐姐和姐夫的月老,当年全靠《花为媒》,那戏唱得五可五可的。

    随着锣鼓点儿,唐成出场,“我摇身一变成了七品芝麻县。”摇头尾巴晃一阵狂嘚瑟,头上的官帽差点抖搂零碎,“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一名小吏自人群中一个兔子蹦跳了起来,边蹿边喊:“老爷!老爷!快闭嘴!这大逆不道的话不能出口,要是让薄支书听见,明个儿就撸了你这狗官。”人群里发出一阵哄笑,正中位置上的薄支书也咧开阔嘴哈哈大笑。这些戏词,都不是固定。

    “老爷,老爷,你这是要干嘛儿?”“芝麻粒儿大的一小官儿,大伙面前露把脸儿,手拿一根毛笔杆儿。”唐成把手中的一段秫秸棒棒亮给人们看。“拿那败家玩意干嘛?”“手拿毛笔杆儿,我——”然后,他的目光在人群找寻,“专捅宝三叟的腚y儿。”嘴上说的人没捅,捅得台上小吏双手捂定屁屁,扮小吏的刘长文岁数已经不小了,一跳老高落地后跟头把式的连一串。

    101、老人(二十八)

    大秧歌在人民公社时期最具规模,初五过后,公社组织汇演,评选出前三名,参加东片八个公社的大汇演,二十四个队里评选出前三名。十五过后,东片获得冠亚季军的秧歌队挨个公社汇报演出,那场面大了去了。

    松岭门中、小学操场上的露天看台用松柏枝和标语妆点一新,用白灰粉画了一个大圈,圈内是表演的场地,圈外的人是里三层外三层的。本公社各个大队的秧歌队都来了,第一个入场的是东道主——松岭门秧歌队,进场亮个相,舞着迎接下一个队入场,被迎入的队再迎接下一队,最后入场的是东片的季、亚、冠。全部秧歌队绕着大圈狂舞,最出彩时段是经过看台前。

    松岭门公社松岭门大队最大,大秧歌队最差。东片八个公社廿家子大队最大,大秧歌队最差。

    廿家子公社的东南沟大队最小,大秧歌屡拔头筹。以大秧歌成名:东南沟的小伙最棒,孤山子的姑娘最漂亮。

    白天扭大秧歌,夜里县评剧团在廿家子唱大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