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东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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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4、蒙眼儿

    104、蒙眼儿

    赶着大车,一天运送五趟石料,爱惜牲口胜过自家性命的二尕,连谈好的运费都不要了,只为讨得雇主二女儿安贞的高兴,令他欣慰的是,安贞的家人不反对二人交往。

    大车是他骄傲的资本,当初欠债拴起来的一挂大车,饥荒已经还清,再挣的钱都是自己的,就更加疼爱牲口,不是为了未来的媳妇绝不会多跑一趟的。牲口到他手里就没下狠手打过,重车上坡自己都上手帮一把劲,明明知道作用不大,这样做了心里才踏实。干完一天的活,在回家的路上,鞭子插在车沿板上,由着一骡一马自己认路缓行,不催不赶任由日头压山,心里想着到家以后,草料里要多加一点苞米,今天牲口多跑了一趟有点累。

    车站屠驴的空场上,聚着一群人,把大车在路边停稳,二尕挤入人缝。人圈的地中央铺着一块红布,红布上铺着一块虎皮,虎皮上排着虎爪、虎骨、虎鞭,虎皮旁蹲着一个瘦小的男子,抄着半生不熟的普通话,“老虎,山中之王,珍稀动物。有钱很牛吗?你买一头老虎,拉到我面前,我要,随你开价。别抬杠,我的意思是有钱难买真老虎。走南闯北,我交的是朋友,朋友让给我一点点虎骨,怕没见过虎骨的人怀疑,朋友搭上一只虎爪一块虎皮。”

    那虎爪如同长在活虎的身上,惟妙惟肖,皮毛覆盖不到的茬口,骨缝间的风干筋腱呈蜡黄色半透明。

    “治疗风湿的药很多,丸子药、汤药、膏药,效果都不好。不是药不对症,是药里没有虎骨,用狗骨头代替虎骨。狗骨头的疗效要是好,《本草纲目》里就不强调虎骨了。治风湿必须用虎骨,买我的虎骨,药方免费赠送,九付汤药包你见效。”说着自包里掏出一沓黄纸药方在人眼前晃动,二尕的眼神一跟紧药方,那人立马就把药方送到他的鼻子底下,他哪儿知道二尕大字不识几个。

    “世上什么贵?有人说黄金,错!我告诉大家是虎骨。金子到处都有,有钱就能买到,虎骨市场上有吗?官家不让卖,发现就没收。今天和大家有缘,好虎骨不要黄金价,黄金首饰八九十元一克,我的虎骨就卖五十元一克,多给不要少给不卖。”

    “我要整个虎爪,多少钱?”有人开玩笑,“虎爪一卖,其它的货都砸我手里,请这位朋友高抬贵手。”边说边拱手作揖。二尕捻一捻兜中的钱,目光扫视周围,周围的人很多,有的还认识,他决定耐心地等下去。

    围观的人渐渐散去,二尕问男子:“一副药用多少虎骨?”男子把二尕自脚尖到头发梢打量一番后回答:“一副药用一克,多了浪费。”二尕被吓了一大跳,“啊!九副药得四百五十块,太贵了。”“对呀,便宜的那是狗骨头,这是真正的虎骨。”“算了,我没那么多的钱。”二尕说罢起身走向大车,刚到路边,身后有人喊他:“老板,可以先配三副药试试疗效。”二尕犹犹豫豫地转过身来。“疗效好,再买不迟,我总在沿线的车站转,你随时都能见到我。回来,回——来!老板,拉你个主道交个朋友。”见二尕转回面前,自包里掏出一片碎骨头,“这块三克只多不少,就算三克。”二尕说:“不要这块,你从大块上给我锯一片。”“老板,三克没多少,你说我开一锯,虎骨头末子都有半克。”二尕说:“不现锯我就不要,三克给你五十。”“一百五不能少。”“那我不要,我最多出一百。”二尕说着要走,“成交。”

    二尕用黄色药方包好虎骨揣进怀里,临走的时候,卖虎骨的人似乎下了天大的决心,“老板,交你个朋友,把虎骨末子送给老板。”二尕打开纸包把虎骨沫子包好,他心满意足地跳上马车,挥动鞭子踏上回家的路。

    转个大弯来到岔路口,记得这地儿翻过大车伤过人,所以二尕每到这里都加上十二分的小心。下到沟底,绷着的神经稍稍放松,身边过去一辆自行车,骑车的是一个长辫姑娘,她接近梁顶的时候,骑不动下了车子,推着车子上了梁顶。再上车子的时候,自兜里掉出一个东西,二尕看得真切,大声喊:“嗨!东西掉了!”姑娘没听见,消失在坡下,二尕甩个响鞭,扫了一下前套的骡子屁蛋用鞭子把点一下辕马,嘴里吆喝道:“驾!这傻B娘们。”牲口小跑起来,接近那个红色的小盒子,没等二尕跳下大车,后面一辆自行车飞一样冲过去,一个脏乎乎的男子扔了自己的车子,在二尕的目光中拾起了那个小小的红盒子。二尕在梁顶停稳车,对脏呼呼的男子说:“东西是坡下的姑娘丢的。”“别嚷嚷,别嚷嚷。”这话让二尕的心一颤,红色绒布面的盒子被打开,里面立着一枚金灿灿的戒指。脏男子抠出盒盖上的纸条凑到二尕跟前,念出声:“锦州金店。”二尕勉强认个金字,眼睛注视着戒指旁边心形标签上面的5.78,他知道这是这枚戒指的克数,心里盘算着:“这是五百多块啊。”那男子说:“咱俩分了它。”二尕的心差点蹦出口,一百二十个愿意,况且是别人提出来的,贼一样地看看没了姑娘影子的下坡路。“这个值五百多,你拿大头,二百五不吉利给我二百四,戒指归你。”二尕说:“我兜里没钱,你给我二百四戒指归你。”“老板你别逗了,你看我像兜里有二百块的样子吗?”二尕说:“我兜里真的没钱。”“那拿一头牲口顶。”二尕说:“净扯,我一头牲口一千多。”“把牲口压我这,我给你我家的地址,你拿钱来领骡子。”二尕说:“骡子是我的命,我和它不死一个永远不分开。”“你兜里有多少?”二尕把兜布扯出来,把兜底的土粒弹落,说:“浑身上下就六块钱。”

    “丢戒指的姑娘回来了。”二尕赶紧往坡下看,坡下连个人影都没有,身后稀里哗啦一通胡响,眼见着脏男子飞车到了沟底,那人沿着原路跑了。这才明白他要独吞,大声骂道:“损贼!别跑,抓贼呀!”自己又不能追,追也追不上,猛然想到刚才为什么不把戒指剁开,一人一半,二尕埋怨自己太笨,后悔一路进了家门。

    进门卸车拴好牲口,槽里添足草料,心里还念着那枚戒指。看着大门上的财神像出神,春节前送财神的一个连一个,对送来的财神,不敢说:不要、不买、滚蛋、一边去。财神进门,村里人叫请,请过来就得赏出去钱。为了打发送财神的人,杨立春的办法是指着大门说:“我的财神比你的先到。”二尕把这话稍作改动,“我的财神比你的大。”

    要是自己快那么一点点该有多好啊。

    菜地里摘一片生菜叶,进屋把玻璃槽子里的蔫吧菜叶换掉,看看里面拳头大的两只蜗牛,这是二十块钱换来的,还签了一份合同,美利坚大蜗牛下崽后,廿家的公司全数回收。双手递给他名片的经理说:“我们公司的产品在欧美供不应求,为了尽快扩大规模,采取与农户联合的模式,这叫互利互惠。”外屋传来他爸爸的咯痰声,他赶紧把手心的虎骨攥紧,思索着藏到哪儿,总觉得家里没有安全的地方,把虎骨又放进怀中贴肉的衣兜里。

    杨志山把见底的白色大塑料酒桶清理干净,放在一边,墙角还有半桶白酒,明天女婿顺路送白酒并拿走空桶。板凳上坐久了,起身的瞬间一摇晃又坐回凳子,用手揉揉膝盖,慢慢起身,感觉右膝盖上有点凉,进屋把一个白色方盒上的电线连上膝盖上裹着的东西,然后接通白盒子电源,一排的红绿灯闪起来,膝盖渐渐热起来,舒服了许多。白盒子上的一行大字是:脉冲式热红外多方位电子全自动理疗仪。

    这玩意是我买给奶奶的,奶奶老病复发,住进了廿家子医院,确诊是风湿性关节炎,滴注的药是青霉素和地塞米松。腿病减轻了,手掌心脱皮开咧蚂蚱翅膀纹理一样的小口,能看见里面的红肉,手掌像拍在针尖上一样痛。锦州、朝阳都没看好,爷爷拜把子老八的大儿子回乡,在集市上设摊义诊。张军医看罢叫来自己的媳妇,女军医经验丰富,说:“这是过敏,大娘,都用过什么药物?”“风湿住院打过点滴。”“知道了,是松类药过敏,吃点扑尔敏就行。”

    我奶奶眼不花耳不聋,特别爱看电视,经常看成鼻涕一把、老泪两行的。

    一通牙膏广告过后,我发现奶奶看得特别认真,“奶奶,看什么呢?”“这上面说得天花乱坠的,管事吗?”我一看广告,明白了。

    我一个月的工资加上班主任费是七十七元,用了三个月的工资,我买回这玩意。

    起初,奶奶把这玩意夸得上天入地,仿佛从此以后腿痛病再也不找她,结果天凉换季还是打点滴后过敏再吃抗过敏的药,时间一久,奶奶得出结论:“这破玩意跟热炕头子、热水袋没什么两样。”

    可是这玩意名声在外,杨志山羡慕得瞪眼张嘴的。杨梓兰回家,从老爸口中得知这神奇的玩意,来我家询问,我随手把整个包装递过去,说:“回家试试。”

    外屋门响,来人打酒。杨志山断开电源,出来卖酒。

    杨梓兰嫁到南票,丈夫驾驶拖拉机跑运输,她和公公管理着小烧酒厂。

    女儿让杨志山赚点钱,赚点气管炎、老寒腿的药费钱,一斤白酒赚五角。

    二尕心里憋闷,要找人说说话。

    我爸半退休后,特地买了一张桌子,盖上上盖是餐桌,掀开上盖是麻将桌。麻将在村里还没普及,闲人都来我家撮手指头练练手。

    屋里麻将桌前坐着村里好久不见的杨立武,他一身灰色的西服,头发带卷,嘴里叼着烟卷,麻将打得轻车熟路。二尕是说:“是二叟啊。”“来了,二儿子。”二尕用两根指头拨一拨杨立武的花领带,“二叟不是跟剧团滚地包子吗?钱捞足了。”“扯你妈的蛋。还滚地包子,那叫走穴。”对面的宝庆新抢着说:“老黄历翻不得,现在都叫歌舞团了。廿家子大集上,我买票进去看表演,一个小丑过来抱住我就啃,愣得我跟个傻子似的,小丑看着我大笑,原来是他这个王八蛋,脸画得跟猴腚似的。”“骗人,纯粹是骗人。”杨立春凑过来,说:“说跳脱衣舞,我从头看到尾,大胸罩套小胸罩,八层裤衩子,没完没了地扒,剩下最后一层干拧腚,他妈的不脱了。”杨立武笑了,“两元钱门票你想看啥,想看光腚娶个老婆。”杨立春又说:“旁边的展览,福尔马林玻璃瓶子泡着两头蛇,三条腿的死孩子,忒恶心,出来后干豆腐卷油条都不想吃。”宝庆新斜眼看着二尕说:“二尕子,你的蜗牛生儿子了吗?”“一个月了,开始还吃点菜叶,最近发现不爱动,大概快了。”“快了,快要死了吧。”二尕反驳杨立春:“你养的蝎子也要死了。”杨立春说:“你不懂,现在蝎子不卖药材,城里人爱吃它。有一道大菜,大盘子里堆上豆腐渣,上面摆上油炸蝎子,头朝上毒针向下趴着,叫‘雪山飞狐’,论个要钱一只蝎子五元,一盘菜爬二十只蝎子就是一百元。”

    二尕想起路上的事,说:“今天不顺当,东梁顶上到嘴边煮熟的鸭子飞了。”听完他的叙述,杨立武问:“你没出二百四?”“我兜里没有钱,要是有我就掏了。”宝庆新看看杨立武说:“我明白了,挨骗的都是有钱的。二尕啊,我建议你以后出门兜里千万别带钱。”

    李天骄跑了进来,乐呵呵的,身上穿一件崭新的棕色皮夹克。进屋就说这件夹克,“廿家子大集上,很大的服装摊,有个老太太跟我说:‘我给儿子挑一件衣服,我看我儿子的个头和胖瘦跟你相仿,你给我当个衣服架子。’好家伙试了一溜十三着,相中这件夹克,她买走后,我也相中了也买了一件,看看怎么样,羊皮的。”杨立武看都没看,说:“是人造革的。”李天骄立刻闭嘴,脸上的笑容立马不见了,说:“很多人在买。”杨立武问:“花了多少钱?”“四十块。”“衣服不算贵得离谱,就是着了托儿的道,人家多卖货,你不算挨骗。”听了杨立武的话,李天骄心里好受许多,说:“这防不胜防啊,前些日子,到处传火柴厂要关闭,家家抢了一堆火柴,三年五年都用不完,结果呢?这火柴要多少有多少,只要有钱当柴火烧都有。”

    宝庆新说:“廿家子有个老头儿,有祖传的技术。附近有个裤裆沟,沟里有种白色的细沙,老头用小苏打拌白沙子往羊毛里揉,抖都抖搂不掉特压秤。我朋友收羊毛,雇老头掺沙子,一天的工钱是四十块,可把朝阳地毯厂给害惨了。国家级的大干部都知道这事,开会说:‘辽宁有一个朝阳市,朝阳市有个朝阳县,朝阳县有个廿家子,往羊毛里掺沙子。”

    “我问点事,看看谁明白。”我爸说:“锦华的媳妇和我商量,乡里来个科技公司,带着上级的介绍信,织白线手套,机器是一千二一台,交押金领材料,成品手套回收。一双手套净挣两毛,快手一天能织二十双,公司负责培训技术,公司包修机器,还签定回收的合同。这活儿怎么样?”宝庆新回答:“外贸毛衣、稻草画、京戏脸谱、碎布人、玻璃画,类似的活忒多了,我看都不靠谱。交货的时候,不是大拇指粗就是小拇细,就是不合格。”正说着,田宝坤进来,大声说:“好消息,乡里组织人外出务工,还有出国的,想挣钱的到村部去报名。”话音一落,屋里的年轻人都跑了。

    第二天,二尕去了趟医院,按黄纸上的处方抓了三副中药,到了女朋友家,拿出了虎骨,把安贞的爸爸乐坏了,当晚没放他回家,酒一直喝到半夜。

    时髦的衣服、可口的小吃,二尕可了劲地买,安贞乐得合不拢嘴。几个月后,安贞的肚子凸起,二人奉子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