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 七
万年参汤的效力果然非同凡响,不过两盏茶的工夫,便听见老尚书的屋里隆隆作响,就连隔壁的王崇恩与梁书也听得清清楚楚。两人面面相觑,谁都不敢相信这响如爆豆的不雅之声竟是从老尚书房里传出来的。
又等了片刻,还是王崇恩先坐不住了。他想起江屿虽然手段高妙,可行事作风却总有些离经叛道,自己的祖父年逾九十,也不知道能不能经得起他这一番折腾,若是祖父真出了什么事儿,别说是他,只怕连他父亲也不好交代。
可江屿毕竟是梁书的朋友,他也不好表现得过分担忧,便故作老成的清了清嗓子:“这么久了,江先生怕是也累了,不如我过去瞧瞧……”
其实不只是王崇恩,粱书的心里也一直都在打鼓。老人家本家气虚体弱,平时放几个屁倒还并不打紧,可像今天这样断断续续放了小半个时辰,他也担心会伤了老人的元气,便点头同意道:“是该过去瞧瞧了,再这么放下去,你爷爷怕是也剩不下什么了……”
两人各怀心思并肩出了书房,转头一看,便瞧见江屿正蹲在卧房门口看蚂蚁搬家。
梁书先是一怔:“江屿,你不好好在屋里照看病人,怎么跑出来看蚂蚁了?”
江屿抬头看见两人,正要说话,便见王崇恩一言不发的进了卧房。
江屿只“诶”了一声,便见王崇恩以袖掩鼻又退了回来。
“江先生!这……祖父他不会有事儿吧?!”
江屿粲然一笑,宽慰道:“放心吧,有我的万年人参顶着,老大人断然不会出事儿。”
身后噗噗之声不绝于耳,王崇恩脸上的肌肉不自觉的抽了抽:“人参不是补气的吗,祖父他怎么一直在排气啊?”
江屿呵呵一笑,故作高深道:“灵药自有神效,你们别急,再过一会儿就该见效了。”
“来人啊……”
江屿的话音未落,便听见房里传出来一个老迈虚脱的声音。王崇恩一听祖父唤人,只对江屿拱了拱手便冲了进去了。
“祖父!”
王崇恩兴奋异常,全然忘了屋里全是秽气,足足的吸了一口,气息为之一滞。江屿和梁书也随着进屋,见状赶忙推开后窗,新鲜空气立时便涌了进来。
再看病床上的王老尚书,此时的脸色蜡黄依旧,可额头之上竟已冒出了吸汗,唇上也多了几丝血色,正瞪着一双昏黄的眼珠看着三人。
王崇恩又唤了一声祖父,便扑到老人的身上呜咽了起来,许是他用力过猛,砸得老尚书的脸上的皱纹一阵挤动,随着两声屁响,王崇恩这才从床上起身。
“祖父!”
老人像是松了口气,看向王崇恩的眼神中满是慈祥:“是恩哥儿呀。”
虽然声音虚弱,可毕竟比先前多了几分活气儿,王崇恩一边点头,一边用帕子给老人拭汗:“您可醒了,快要吓死孙儿了呢。”
老人轻轻点了点头:“祖父饿了,你去问问有没有吃的。”
老尚书苏醒的消息不胫而走,孙男娣女赶来的时候,只见到王崇恩坐在床前伺候祖父吃饭,青菜白粥已经吃了吃了半碗,小碟子里的酱瓜也吃了不少。
王崇恩见长辈来了赶忙起身,问起老人是如何醒的,王崇恩只说是紫的好友——武英侯府的二公子带了郎中过来,用了万年人参才给祖父续了阳寿。
闻听此言,一众太医纷纷感叹一山更比一山高,本以为千年人参已是至宝,谁想到竟然还有万年人参存留于世。王家的叔伯们面上虽然不动声色,却都在心里感叹侯府二公子竟如此大方,万年人参也舍得拿来与人。王家这等书香门门第最看不上梁书这等纨绔,人前人后总拿他做反面典型,如今看来,梁书的义薄云天倒让这些道学君子无地自容了。
王崇恩的大伯王显在枢密院任职,与梁瑞有些交情,便对王崇恩道:“还不叫退之出来?如此恩情,我们总要当面谢过才是。”
王崇恩挠了挠鼻子之后才恭敬回道:“刑部还有差事,退之和江先生见祖父醒了便先走了。啊,您放心,江先生留了药方,特意嘱咐说,除了他的药方之外千万不要再乱用药了,免得冲了万年人参的药力。”
看着侄儿手里叠好的药方,王显与几位兄弟纷纷颔首——梁书此子不仅居功不傲,更是一心为公,如今看来竟是他们看走了眼,险些埋没了一个大好青年。
街巷之上,梁书和江屿行色匆匆。走到一处僻静的所在时,梁书终于拉住了江屿。
“救人不是好事儿吗,你跑什么啊?”略顿了顿,才又问道:“你给我说老实话,你对王老爷子动什么手脚吧?要不然他怎么醒的这么快!”
江屿一把甩开梁书的拉扯,郁闷道:“你别胡说,老大人这叫虚不受补。他本来没病,只是平时吃的清淡,所以人清瘦些罢了。应该是最近补药吃的太多,老人家的身体承受不住药力,这才会病得又急又重。”
梁书猛然想起紫阳真人进京那会儿,王老尚书和北堂老大人都曾称病不朝,当时王崇恩还说祖父是在装病,没想到不到半月竟真的病了。如今想来,还真有肯能如江屿的猜测那般。
“可你哪儿来的万年人参啊?上次一个避蚊虫的香囊你还收了我五两银子,要真有万年人参,你还不把王家宅子给要过来?”
江屿挠了挠鼻子,笑容腼腆道:“哪有什么万年人参,我就是煮了一锅萝卜汤给老人家泄泄药力罢了。之所以说是万年人参,也不过是想让王家人不要再给老大人胡乱用药罢了。一开始想说千年人参的,谁知道他们竟然真有,那我总不好说两千年人参吧?”
听江屿说完之后,梁书好一阵说不出话来,无奈的咂了咂嘴后才疑惑道:“难怪你要跑路,我说怎么闻见到处都是萝卜味儿,诶?可你骗延清干嘛,跟他实话实说不好吗?”
江屿耸了耸肩:“要是王家人和太医们知道我用萝卜汤治好了老大人的病,那岂不是当面砸太医院的招牌吗,所以我才编一个万年人参出来堵他们的嘴,过了今天,你随时可以跟王大人说明实情的。”
梁书砸吧砸吧嘴儿,也觉得江屿的话有些意思,便哼了一声:“你想得还挺周到。”
看天色大约只是申时前后,现在回家还嫌太早,梁书便决定带着江屿先回一趟刑部。一来要把天火案的卷宗入库,二来还要暗中调查一下紫阳真人的来历。
本朝的两位国师全都出自龙虎山,前头那位张天师倒是名头不小,无论在道门或是江湖,都是响当当的金字招牌。可如今的紫阳真人虽然是张真人的师弟,仙缘道法全都胜出张真人一筹,可偏偏名声不显,梁瑞曾经托人暗中做过调查,只说龙虎山上确实有一位紫阳真人,一直在后山修习道法,绝少在人前露面。
有心请一位知道根底的道人过来辨认,却又怕惊动了皇家,最后也只弄了一副画像回来。梁书没见过紫阳真人,便找人临摹了一张放在刑部,原本打算请崇宁公主帮着辨认的。既然江屿在东宫见过紫阳真人,那就让他看看好了。
两人才到刑部,门房便拦住梁书,说是有个云骑卫找他,足足在门房等了两个时辰。
梁书皱了皱眉,以为是陈影来找自己,便问道:“云骑卫?那人长什么样,是不是个方头方脑的大高个儿?”
门房的小厮摇头:“个子倒是不矮,却不是方头方脑的,那人长得黑黢黢的,满脸的胡茬子,看不清容貌呢。哦对了,说是姓武的。”
梁书听说不是陈影,立时便没了兴趣:“姓武的?不认识,下次再找我你就说我不在。”
走了两步,忽然想起刘培中说云骑司负责监督百官,便又对小厮嘱咐了一句:“啊,你就说我出去办案了,忙的很。”
小厮点头表示记下了,梁书便带着江屿往值房走。
来时路上,梁书已经把天火案的经过给江屿说了,到了卷房,他便把从大理寺调阅来的卷宗铺在了桌上。大理寺卿龚正为人严谨,手下的差人便都养成了事无巨细的习惯,单是勘验报告就足足写了二十几页,人证口供更是厚厚的一叠,江屿足足看了一个时辰也才把整份卷宗浏览了一遍。
放下卷宗,江屿长长的吁了口气,感慨道:“这火好奇怪啊。”
梁书看卷宗也有些累了,听江屿这么一说,便把身体仰靠在椅背上伸了个懒腰:“要是不奇怪的话,我至于从东宫把你弄出来吗,怎么,连你也没听过这种天火吗?”
江屿缓缓摇头:“听倒是听过,不过他们都管这个叫地狱业火。”
梁书一听便来了精神,连忙追问:“诶?!你听谁说的?!”
江屿却只耸了耸肩:“前年我去洛阳,在景云寺看《地狱变》的壁画的时候,听庙里的和尚说的。”
梁书“切”了一声,不屑道:“和尚说的你也信,他们还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呢,我也没见我爹成佛啊。”
梁书本来是一句戏谑,不想江屿却很认真的摇了摇头:“地狱业火确实是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