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零海残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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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危象

    “你说......你知道阿彻该斯特?”少女睁大的眼睛直视着对面的少年。奥拉轻轻颔首,道:“我本想一直把这个秘密藏下去。抚养我的爷爷告诉我,这个秘密会对我造成损害。但是我看到你宁愿冒着被杀死的风险也要找到他,我觉得可以把它讲出来。”

    “洗耳恭听。”

    “我的爷爷,在抚养我之前,是阿彻该斯特船上的瞄手。他们一同出生入死,参加了很多战役。后来,船长不知为何,遣散了所有的船员,把他掠夺来的财宝都打发给他们,再用造出的傀儡替代了船员。然后他孤身一人站在他的‘稻草人’号上,向着海洋开启了征程......包括爷爷在内,很多船员都忠心耿耿地等待他满载而归,直到有一天,他的船骸在飘零海上被发现。他们又等了他一段时间,没有音讯,于是心灰意冷地散伙,一些加入了别的船队,一些则回到岸上。就是这么一回事。”

    以太一言不发,凝眉沉思:“那么,我也分享我的情报吧。”

    她说:“图灵试图将一切告诉我,但猛毒腐蚀他的内脏太厉害了。即使我治愈了他的嗓子,他还是无法讲说来龙去脉。所以他请求我读了他的记忆。”

    “厉害。”

    “他逃回来后,没有第一时间去找教会,而是先去找了旧贵族的人,因为他们二十年前支持过他进行研究。为了预防不测,图灵事先绘制了一份地图,托付给现在还留在克洛多的旧贵族。”

    奥拉的面色越来越沉重,他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

    以太说下去:“然后他去了教会,之后的事,我们都知道了。旧贵族为了将这份信息留存下去,选择了出逃。这时,教会应该也动用了某种手段,可能是记忆读取,也可能更坏——撬出了他的情报,然后欲擒故纵,我只能想到这一种可能——开始驱逐旧贵族。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他们坐上了同一艘船,然后那艘船......”

    “爆炸了。”奥拉额头铁青,道出了谜底。当人们传说船是被海盗留下的火药桶击沉时他就疑惑,码头天天出入大量的船只,那么多都没事,怎么偏偏那一艘倒了霉?经少女挑明,一切都拨云见日。

    她注意到奥拉的变化,放慢语速:“图灵一共留了六份文件,但打捞的遗体中只找到了五份,根据记忆,消失的一份本应在一个名叫诺里斯.加沙克提的人身上,他没有带上船,他家里也没有搜出来,只有一种可能,是他把书托付给了信任的人。”

    奥拉赛弗尔心中一暖,又遽然缩紧:“他们没有挨家挨户搜查吗?”

    “他们做了。但事情要做得隐秘,所以进展很慢。教会先查了活动范围大的渔民和商人,然后是本地人,最近他们要把目标转移到地下的灰色地带了。”

    她还要说下去,奥拉却打断了她:“我,我想起来,我还要帮朋友搬东西。我先回去了。”

    他挑了惯用的托辞说谎,也没给她回复的机会,再次没命地跑开了。以太没有挽留,她操纵着手中的神秘仪器,变成八面体,而后踮起脚尖,漂浮空中越升越高,不知飞去哪里了。

    奥拉差点踩空楼梯,他的腿似乎不听使唤,毕竟今天发生的事太多了,他预感到人生就要天翻地覆。他抄近路从地下走廊的管道钻进去,爬下一排长长的绳梯,压低重心快速冲过悬空的管道,回到三人平时居住的小屋里。劳伦特正在翻账本,看见奥拉心急火燎地跑进屋,他停下手中的羽毛笔,远远朝他喊:“兄弟,这事别往心里去,我都听说了。”

    奥拉并没有回答他,劳伦特越说越气:“乔那个暴发户凭什么嘲笑你?他所有的资产都是走大运撞来的。你放心,我下次见了他,绝对要他好看。”

    劳伦特打抱不平的时候,奥拉已经掀开枕头找到了书,他抖擞书页,努力找到其中隐藏的纸片或是标签,但却一无所获。这本书他已经读完了,如果藏着什么,他平时早就应该发现了才对。

    奥拉呆坐在床上,劳伦特进来瞧了一眼,叹口气:“唉,看来心理创伤是留下了,我不多说话了,你自己慢慢平缓一下吧。”

    奥拉一句话也没听进去,他大脑中全是疑惑。诺里斯是个鳏夫,无儿无女,他还能把秘密托付给谁?他用力地攥紧书脊,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虎口处熟悉的感觉反馈到神经——他心中一个炸雷:书脊!

    他仔细地摩挲书本的装帧,用指纹感受它的匠心。他摸出来了,即使很细微,但的确存在着一条拼接的折痕。他翻箱倒柜地找出裁纸刀,抵着指腹小心翼翼地推移,刀锋流畅地游走更加佐证了他的猜测。

    随着封底被剖开,藏匿其中的纸张赫然出现在奥拉眼前。

    “我的天......”他颤抖着捡起那几张至关重要的破纸,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字符和线条。很是潦草,看得眼睛很累,在一些边缘的地方,还经常出现毫无意义的重复“我没有时间,我没有时间”——看得出来,图灵绘图时就已经濒临崩溃了。裁开的内封里面,还有诺里斯的留言:

    奥拉,见字如晤,虽然你看到这行字时,我很有可能已经不在了。如果幸运女神眷顾我,让我得以逃脱命运的死局,那么我一定会第一时间写信告诉你新地址,请你将这些图纸寄来我这里。如果我死去了,就说明我们的努力均已徒劳无功,他们已经得到了最终信息并开始寻找,这些图纸也就没有用了,但至少可以帮到你。你把它们带去教会,说你找到了遗留的稿纸,我想他们会给你厚报的。诺里斯.加沙克提亲笔。

    他整理好顺序,大吼一声:“劳伦特!”

    “怎么了?”劳伦特跳进来,他以为这位朋友要叫上他一起出去教训乔。但是奥拉只是愣愣地望着他,手中托着几张破旧的札记。他接过来,奥拉用尽量简洁的语言给他讲了一遍始末。劳伦特也呆住了,他不可置信地浏览文字,又看着奥拉,如此反复几次。

    “我们要发财了,我们要扬名立万了!”

    他扑过去抱住奥拉,两人一同摔倒在床上。奥拉也发出欢呼,眼眶一热,没想到诺里斯先生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光都为他铺了一条路,让他酸楚不已。劳伦特一跃而起:“走,我们去教会。”

    “嗯,我收拾收拾。如果我们两个脏兮兮的去了,他们说不定就打发一点钱给我们;但如果我们打扮得漂亮一些,他们就会高看我们,就会给更多报酬。”

    “你提醒我了,”劳伦特越来越兴奋,“谁说我们只能赚一次钱?我们可以复制很多,给教会一份,给那些跑黑船的一份,给海盗的探子一份。哪天我们被海盗俘虏了,还能交出一份保命!”

    奥拉已经忘乎所以了,他只想到今天下午在安朵拉前受到的奚落,想到西恩赏金猎人鄙夷的目光,同时又幻想着自己腰缠万贯后受人追捧的风光。劳伦特拉开抽屉,取出他的药水和纸笔。对于私下贩酒他们而言,伪造一份以假乱真的文件再简单不过。很快他就造出了三份,驾轻就熟,若不是怕教会的人休息了,他还会伪造更多。

    他说:“奥拉,你揣着原版。教会精明的人很多,万一看出来不对劲,咱们干脆把真的给他们得了。”

    “我们谁都不能供出诺里斯。”

    “这个你放心。”劳伦特戴上他的宽檐帽,神采飞扬地对芙洛丝说他要出去发大财了,要她把居室打扫干净,等他回来,三人就搬到地面之上,不用再憋屈地住在地下——甚至直接迁去西恩。芙洛丝不明所以的看着恋人,担忧地说:“钱可以慢慢赚,我们还小,不着急结婚......你千万别去当强盗啊。”

    很快两人就来到了教会,说明了来意。负责引荐的使者要奥拉把图纸交给他,由他转呈教长。劳伦特却认为最好是两人亲自交上去——谁知道得到图纸后教会翻不翻脸。双方一时僵持不下。最终,劳伦特只好说:“我们在家里留了备份,如果我们没能及时赶回去,第三个人就会把它传得整个克洛多都知道。”

    使者妥协了。但是少年们也损失了利益,教会肯定会在颁发奖励后,要求他们把所有备份都上缴。现在只能寄希望于他们鉴别不出真伪了。奥拉悄悄凑近劳伦特,说:“我觉得情况有点不妙。”

    劳伦特小声回答:“我也这么觉得。咱们必须狠狠敲一笔。我们不要钱了,我们要地位,我们要加入教会,加入卫队。”

    “不会那么容易。”奥拉的手心感到刺痛,他太兴奋又太紧张了。他想到许多种失败的理由,又走出几步,他下定决心,说:“我们发誓吧。”

    “什么誓言?”

    “如果都被允诺了,是最好结局。但如果不行,那么,无论我们之中谁得到了地位,不管另一个被怎样威胁,他都不可以放弃已得到的赏赐,去换取另一人的赦免。”

    劳伦特沉默了很久,通往圣堂的走廊十分漫长,足有一百多米,即将踏上台阶时,他下定了决心,伸出手掌与奥拉相碰,说:“那就这么定了。”

    教长听使者说完情况,接过了劳伦特呈上的复制样品。劳伦特紧张地观察着教长的表情,心中窃喜:他没能看出来那是复制品!身着黑袍的教长点点头,先是试图劝导两人要拥有崇高理想,为了帝国的事业而奋斗。上交图纸正是为了阻止海盗,进而保护世界,所以是不应该要赏赐的。

    但两人推辞道,自己只想活得好一点,暂时还没有那么崇高。于是他问:你们想要什么?

    “教长冕下,”劳伦特试探地说,“您刚才说,要为了人类的事业而奋斗。我和我的挚友也想努力,所以请您看在献图的份上,让我们加入卫兵队吧。”

    “卫兵神圣而不可侵犯,你们还不够资格。”

    “至、至少,让我们从最底层开始做起!我们很需要这个机会!”奥拉恳求道,阴影模糊了他的脸。使者嘲弄的笑声钻进他的耳朵。又是这种讨厌的感觉,他想,他们在轻视自己,高高在上的,令人作呕。

    劳伦特也慢慢弯下腰。教长沉思片刻,庄严的声音在圣堂回荡:“教导罪人向新生迈进也是我们的责任。既然你们坚持,我就给你们一个机会吧。”

    低着头的二人对视一笑,但教长又跟了一句:“但机会也要争取。”

    奥拉心中一凛——不会是要两人决斗吧?

    但好在他的猜想没有成真,使者只是取来两杯散发着清香的圣水,平摊在他们面前:

    “卫队是一个要求高度圣洁的地方,我们不能容忍有污秽与奸细在内。如果你们愿意为自己的名誉担保,并奉献自己的生命,便饮下此水,与我共同宣誓。”

    他开始吟唱一段佶屈聱牙的话语,也许是古代流传的圣祷,两人认真地记下来。劳伦特郑重地看了奥拉一眼,而后跟着念诵,再将杯中圣水一饮而尽。几秒过去,什么也没有发生。他松了一口气,看来,自己已经是卫兵队的一员了。

    奥拉见好友率先尝试没有危险后,也放下戒备,做了相同的事。他饮下圣水。杯子失手掉落在地,摔得粉碎。

    在劳伦特惊慌的目光里,奥拉双手捂住喉咙,痛苦地跪倒在地,身体无助地痉挛,他感到有黑色的石油正从身体的每个毛孔里流出,内脏像是在火中炙烤一般滚烫。他身上冒出熊熊燃烧的火焰,裹挟着他,瞬间失去了人形。他爆发出一声哀嚎,发疯般撞碎彩色的玻璃,像野兽一般摔下了高楼。

    “奥拉!你们对他做了什么!”劳伦特愤怒地推开使者,也想从窗户上跳下去拯救奥拉,却被教长的一句话定住了:“刚成为卫兵,你就要去帮助罪人吗?”

    他想起和奥拉一同许下的誓言,他必须将两人争取来的可怜的成果保存下去。劳伦特几乎把牙齿咬碎,像是用尽了全身的气力,才终于勉强将迈出的步子收回:“告诉我,他身上出了什么事?”

    从窗边眺望的使者微微一笑,转过身来,一字一句地向他解读,他们饮下圣水前说的那句话,究竟是怎样的涵义。他穿着象征神圣与统治的华袍,巨大的穹顶渗出的夜芒如同光环般将使者笼罩。可是他惨白而又湿淋淋的笑容,在劳伦特的眼中,将恐惧无限放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