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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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朋友(2)

    顾索并非不想多听听别人的议论。相反的,他很少来京城,更是个愿意看看热闹的年青人。只是在议论的中心由别人转向自己,到底是不舒服;而更重要的一点,是因为他听到了自己不想听的话。

    这些话自然是在议论他的“朋友”。

    他的“朋友”就是诸葛长欢。

    诸葛长欢是什么人?倘若随意在京城大街上扯出一个人来,他可能会做出一千种回答。但这一千种回答只不过是同一个意思:诸葛长欢不是一个好人。

    顾索也知道诸葛长欢不是一个好人。因此他只是快快离开,不去同别人用一些难听的话来争论,但也不愿意听别人议论自己的“朋友”。

    天上的云白,又显现出一种蒸腾的雾气,像是刚熟透的铺在油纸上的糯米粉糕点。顾索手里拽着的这匹马黑得像墨,在这辽阔天空下只如同一粒小小的芝麻。

    顾索拽着缰绳的手更紧一些。想起诸葛长欢让他没来由地、忍不住地叹气,而叹气让他想起自己的父亲,想起父亲又更要叹气。这造成一种周而复始的死局,令这年轻的、俊秀的公子,无可避免地朝着人少的街道走去,以便于在路边长长叹几口气。

    “你为什么叹气?”

    顾索寻觅这声音的来处。一个穿浅蓝色纱衣的女人,正在这座小楼的某个朝着外边的房间窗户里望着他,眼睛好像是两坛蜜酒。对上这双眼睛,仿佛不告诉她自己心中所想便是一桩罪过。

    顾索不大愿意犯下这一桩罪过:“我有些烦心事,打搅姑娘了,抱歉。”

    他再抬头,看见面前紧闭的大门。门两侧是朱漆对联:“春风争妍花柳,浮生谁负欢游。”化用了元好问的《临江仙》,颇有雅趣。再往上则是金边牌匾,上书大字“悠悠楼”。原来这对联化用的两阙词里都暗含“悠悠”二字,正好用在这小楼的名头上。

    “悠悠楼……是什么地方?”

    他心里这样想,嘴巴上也忍不住这样问出来。

    那穿浅蓝色纱衣的女人举起手中的轻绢小扇掩住了下半张脸,“噗嗤”笑了出来:“悠悠楼是什么地方?是青楼!”她笑得前仰后合,浅蓝色的纱衣也朝着一边滑落下来,露出白皙圆润如藕段如美玉的肩头。

    青楼!怪不得独独这里在白日冷冷清清!

    顾索的第一反应是要走。他别过身,目光从这窗子里的女子肩头逃开,更要躲避不让这女子看见他通红如熟虾的耳廓。脚下却如同也一并煮熟融化了,粘在地上动弹不得——一段蓝纱柔顺地攀在他的脚腕上,好像一只情人的手马上要将他拉入臂弯里去似的。

    按道理来讲,一个江湖中的男子难免要去几趟青楼的。也许是听曲儿、也许是寻欢,自然也有朋友引来的,也有看这儿人多眼杂、打问情报来的。

    可顾索从来没去过青楼:他身边交游的朋友没有贪花之人,他自己并不需要打问情报,而他父亲更不允许他来到这样的地方。

    而这些也都不能算是最要命的问题。

    窗子里的女子已经窥见这最要命的问题。她手里握着那段蓝纱,另一只手仍使小扇遮住脸,只余一双盈盈笑眼露在外面,几乎是在顾索身上逡巡了:“男人的火气都往身下涌,你的火气都往脸皮上涌。小公子,你还是个男孩子哩!”

    顾索觉得那段蓝纱好似一副烧红的脚镣,更不像是捆在他脚腕子上,倒如同是在他脖子上勒着,要他的脸上也涨红得似给姚继月逮住的贝屃一般。按他的武功要挣开这段蓝纱并非一件难事,而这窗里的女子瞬也不瞬地盯住他,就等待着他的下一步动作,顿时竟叫顾索不知如何是好了!

    顾索深深吸一口气,再面对向这女子,一双眼睛却盯住地下,好声好气道:“姑娘,还请不要再戏弄在下了。”

    他话音甫落,那条滚烫的蓝纱便收了回去。女子声音里的笑意一点儿也不遮掩:“欸,你也有这样的朋友么?”

    她这话绝不是朝自己说的。

    顾索仍没有抬头,耳朵已经将“朋友”这两个字截住,在心里研磨思量:朋友?

    而后一个低沉的男声自窗子后边传出来:“是了。我打算请他来吃杯茶。”

    窗子后头那女子的声音依旧柔柔的、细细的:“我自然不打紧,他不好意思进来哩。”

    男子低低笑了一声:“头次见面你就用‘烟笼纱’招呼人家,叫他怎么好意思!——顾索,你一直低着头做什么?”

    顾索猛地抬眼,见到面前这人感动得都快掉下眼泪了:“我……”

    这人从窗子里探出半个身子来,而这半个身子也惊人的长,不知他整个人站在那里到底要有多高的个子。此刻这人一双形状锐利的鹰似的眼睛,正饱含疑惑地凝望着顾索:“你怎么?”

    窗里的女子被这人宽阔肩膀挡得严严实实,只有声音透出来,甜蜜又轻柔:“他不敢看我。”

    这鹰眼男人于是又问道:“真的么?”

    顾索的脸依旧烧得滚烫,一时间全身上下水分都蒸干了一般口干舌燥起来;心中暗恨自己的薄面皮,眼下情形也不好容自己否认了。面着这鹰眼男人锐利的眼光,虚虚答道:“是有一些。诸葛兄,不曾想在这里见面。”

    鹰眼男人脸上的探寻、眼中的锐利顿时脱落了,换上一副愉快的笑颜:“对我这样客气!我几乎憋不住笑了,你真是太认真……进来喝茶罢,要不要我叫何以将冬袄披上?”

    顾索才意识到这是他的揶揄,不禁也笑起来,神情也自然许多:“是我愚钝了。”

    那窗里的女子何以道:“姓诸葛的净说些怪话,我该取冬袄来捂一捂你的嘴才是!”她说了这句,接着传来些许珠帘的碰撞声、门打开时轻微的“吱扭”声。顾索偏头来看,悠悠楼的大门开了条能供一人进入的小缝。鹰眼男人也瞧见了,笑道:“一张刀子嘴。——悠悠楼还没开门,你权当是茶馆便是了。顾大公子,令尊不会在街那头盯着你看罢?”

    他更往外探出一截身子,真的要看看街对面有没有顾索他爹似的。顾索得以看见他腰间的剑:青得如同一泓湖水、薄得如同一片蝉翼的剑。

    几乎没有人会不认识这柄“雁声”。

    所以这鹰眼男人就是诸葛长欢。

    当今圣上宠信非常、特许他殿前随侍的锦衣卫诸葛长欢!

    顾索无奈地笑一笑,不再扭捏,缓缓地走进门里去了。

    顾索的朋友很多。江湖儿女的朋友很多不算是一件稀奇事,这天在这里碰见个兴趣相投之人,那天在那里与人共走一段路,或是某天与某人打了一场架,结交上几个朋友更是不难;更何况顾索是堂堂同袍山庄庄主顾修远的独子、未来的庄主,年纪虽轻在江湖中却已颇有声名的“亭曈三客”之一!

    而居然连顾索这样的人,也要在内心忖度思量:我到底算不算诸葛长欢的朋友?

    诸葛长欢笑起来:“算。”

    他那一双形状锐利的鹰似的眼睛在笑起来时会显得多了一些曲线,反倒是两弯月牙一般了。他因笑容而露出的牙齿也很白、很整齐,绝没有一颗坏了或是烂了——这特质或许是遗传自他的父亲。

    诸葛长欢又补充道:“我的朋友本来也是很多的。倘若你都不能算是我的朋友,那别人更不能算;这样说来,我便一个朋友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