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人呓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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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伍与小雀

    “你在那儿磨蹭什么?阿伍!”

    “来了。”

    “跟你说多少次了,叫你一声就要过来,净耽误我干活。”

    “知道了。”

    “诶?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供你吃住养你生活,可你呢?却一点也不积极,你可真是我最失败的投资!”

    “既然这样,你也别指望我给你养老了。”阿伍小声嘀咕着。

    “你说什么!”老妇暴跳如雷,手里的晾衣杆摔在了地上,“你这没良心的东西!翅膀硬了?打算独飞了?”

    一旁看热闹的乡民,也缓缓靠近,敷衍握着老妇的双臂,面带笑容地劝解着。

    阿伍赶忙离开了现场,只是背后不堪入耳的脏话仍如雨点般向人打来,现场只留下指着食指、漫吐飞沫的老妇和一堆揣着善意、良心拉架的村民。

    走进房间,阿伍呆坐在床上。房间里一片漆黑,透不进一点光,但又好似有百千条黑影在房间里乱窜。周围安静得让人难以呼吸,像一潭死水惊不起半片涟漪,但又好似有一首诡异的钢琴曲在房间里奏响,节奏缓慢,音调渗寒,像是要抽剥掉人的灵魂,那声音不应该存在,或许是来自心里。

    阿伍眼神空洞地看着某一处地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就不会流泪了。如果换作在十年前,他一定会将头埋在被子里抽泣。

    阿伍算是老妇捡来的孩子,因为老妇的婆家硬要她生个儿子,可她倒是连生了四个女儿,她的丈夫倒是无所谓,可那些家族里的老人却对她恶语相向,甚至未经他俩夫妇的同意,便将那三个女儿变卖了出去,只留下个最小的。

    天意使然,虽然夫妇俩生不出男孩,却在一次工作中,于农田里捡到了一个男婴。夫妇俩想到的第一件事,不是将男婴归还给他的亲生父母,而是想着利用他来搪塞那些老人的嘴。

    最后经过商榷,夫妇俩决定瞒着那些老人收养这个男婴,并给他取名为阿伍。

    随着时间流逝,那些老人一一去世,老妇的丈夫也走了。因而,曾经身为搪塞那些老人的工具的阿伍,也就失去了作为工具的价值。而老妇,也对这个曾经给他带来无尽痛苦的工具日渐厌恶。

    只要一见到阿伍,她就会想起曾经被那些老人口诛笔伐的日子,就会想到自己因生不出男孩而与那些人的争执之中屡遭败北的耻辱。她厌恶这种歧视的体制却无法击破它,最后却只能依靠一个工具来躲避它。

    因此她将这多年来的愤怒、不满通通倾泻在一个不知情的小男孩身上。

    阿伍从小就遭受这份不公,每次用餐,都得等家人们吃完才被允许入席。可是他的那位姐姐,就是老妇最小的女儿阿柔,吃饭总是磨磨蹭蹭的,要不就是在给她的朋友发消息,要不就是在餐桌上摆弄着她的娃娃,总之,就是占着餐桌的位置不肯离开。

    阿伍也试过跟老妇提起关于吃饭这件事的意见:“我可以和大家一起用餐吗?”他说这话时总是没什么底气,并且声音也越来越小。

    而老妇又是很宠自己的小女儿的,自然会不容否决地拒绝:“那怎么能行呢?你可是一个男孩子,又不爱干净,这样在餐桌上会给大家添麻烦的。”

    “那……那好吧。”阿伍又得放弃这个自己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提出的想法。

    那么,自然而然到阿伍吃饭时,餐桌上只会留下一些冷掉的剩菜剩饭。

    没办法,迫于饥饿,阿伍还是大口大口地将这些剩菜剩饭送入嘴中,并不时地发出吭咽的声音,直至把嘴唇周围抹上一圈油渍。

    这时刚刚走开不久的阿柔就会扭过头来,用一种看路边野狗进食的鄙夷眼神俯视着阿伍:“阿伍,这剩菜真的有那么好吃吗?”她的语气里带着明显的讥讽。

    “还……还可以吧。”阿伍放慢了进食的速度,略显胆怯地抬头看向他姐姐。

    “得亏是你,换做是我肯定一口都吃不下去。”

    阿伍并未回应,继续低下头去吃他的饭。

    “那你吃吧,不打扰你了。”

    发现姐姐走远之后,阿伍加快了进食的速度。

    诸如此类的事还有很多,阿伍从来都不被允许碰他姐姐的物品,如果发生了这类事,轻则一阵咒骂,重则……就是被告到老妇那里去,换来一顿打。而阿伍自己的物品呢,则是没有自己的“管辖权”的,因此他的姐姐可以随意拿走自己的东西,无需经由自己的同意,甚至如果不满意,还可以随意地丢弃。

    阿伍的童年就在这样的环境里不知不觉地走过了。

    如今,他也早已成年,离开这个家是他从小以来就怀有的打算。听外边的人说,如果在外面学得一些本领,混得几门手艺,是不愁没饭吃的。于是乎,阿伍更加坚定了离开这里的想法。

    那么,何时出发呢?这种想法也许是赌气吧,也可能真的是自己一直以来的夙愿,谁知道呢?反正自己真的想离开这里,真的!这儿一秒也待不下去了,择日不如撞日,现在就走吧!

    心里不断有这样的声音冒出,催促着自己赶紧动身。

    这时楼下有什么动静传来,好像是有谁来了,会是谁呢?在这种时候?

    “你去劝劝他吧,这畜生尽会给人添麻烦。”

    “唉又是这样吗?妈!早知道当初您就不该把他捡回来,这小鬼就是我们家的灾厄!”

    “你以为我想啊?看见他我就烦!”

    “虽然话是这么说,但咱家也还是好不容易把他养那么大,现在可不能让他一走了之,他必须得报答我们!”

    “你说的也是,所以这不正好吗?今天恰好你来了,你现在上去劝劝他!小时候也就你跟他最好了。”

    “最好?哈那可算了吧,不过我知道了,我会去劝他的。”

    楼梯内传来轻响,阿伍紧张地盯着房间门口,直到他的姐姐彻底出现在他的眼前。

    “你……你来干什么?”

    虽说是老妇最小的女儿,不过阿柔也比阿伍大了个十来岁,十多年前她嫁到了邻村,并且很快就生了个女儿,取名叫小雀。

    阿柔和老妇自然是很喜欢这个女孩,可阿柔的婆家却不这么认为,因此阿柔母女俩在婆家也受尽了白眼。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阿柔也就更加频繁地往自己娘家跑,这就产生了一个不太寻常的现象,小雀在外婆家的时间竟然比在自己家的时间还长。

    随着婆家态度的日趋恶劣化,阿柔对她的女儿——小雀的态度也开始从喜爱转化成了厌恶。因此阿柔常常在小雀的耳边念叨:“你要是个男孩就好了。”“既然身为女孩,就应该更有本事才行。”

    每当她的母亲对自己抱怨这一点的时候,小雀总是笑笑以回应。

    “我来自己家有什么问题吗?”沉默了片刻,阿柔终于开口了,“再说了,你现在占的可是我以前的房间诶。”

    “哦。”阿伍慢慢低下了头。

    “哦什么呀?要不是看在你已经成年的份上,你可还得继续睡你那厨房里。”

    阿伍依旧没有回话。

    “喂!那你今天的工作完成了吗?”阿柔不耐烦地质问到。

    “还没。”

    “那你怎么敢在这闲的呀,我们家供你养你,就是为了让你在这过少爷生活的?”

    “我要走了。”

    “走了?你……你想去哪?什么时候回来?”

    “不回来了。”

    “不回来了?这是什么意思?你……你该不会想离家出走吧。”

    “哪都好,只要离开这里就行。”

    “你……你你你疯了吧,说什么胡话,我们家对你招待不周吗?我妈这么辛苦地把你养大,这种忘恩负义的话你居然能说的出口?”

    “随你怎么想好了,让开……”阿柔叉着腰站在房间门口,阿伍缩着身子,从姐姐和门框之间的缝隙里挤过。正准备往楼下迈去,身后便传来一声闷响,随后声音像炸开了似的在脑中回荡,疼痛感涌现,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已经被姐姐揪住了头发,拳头击打的声音还在回响。

    按理来说,阿伍现在的年龄,以他的体格要想反抗一位三十来岁的妇女的野蛮行为,实在是绰绰有余的,但他却没有那份勇气。或许是一种恐惧早已深深扎根于他的内心,刻进了DNA里,以至于连反抗的念头都不曾出现。

    阿伍现在能做的,就是挣脱开那个女人,狼狈地往楼下跑去。

    “白养的狗东西!”

    身后谩骂声不止。

    阿伍连滚带爬地往前跑去,之后莫名其妙地来到了厨房,那是他儿时常呆的地方,望着眼前熟悉的场景,旧日的回忆和今天的记忆一并浮现出来,他既愤怒又感到耻辱,心里像是堵着什么东西。现在他只想付诸一个行动,一个由来已久却迟迟不敢执行的计划——他想要一了百了、鱼死网破。

    就像无人注意的火苗,隐患总是在角落里产生的。在房间里四处翻找东西的阿柔全然不知楼下的动静,直至楼梯那边传来陈年疏松的木板“嘎吱”的声音,她才发现阿伍正手持菜刀站立在门口。

    阿柔自然被这眼前的场景吓到了,她做梦也没有想到那个曾经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呆子此刻会做出这种让人怀疑这个世界真实性的事。她的脑子在这一片刻出现了空白,之后像过了一个世纪般的漫长恢复后,尖叫声才终于从喉腔中迸发出来。

    在本能的驱使下,阿柔胡乱地在房间内乱窜,双手挥舞着企图驱散些什么。可阿伍哪还管得上这些,被毒愤蒙蔽的他,只想着拿刀向眼前的女人劈去。

    所幸只是桌面上留下了几个深如鸿沟的刀痕,阿柔还是逃出了房间,阿伍紧追着下楼。

    两人来到了楼下,正巧碰见了小雀,她也被眼前的场景吓住了,不知所措地呆立在原地。阿柔见状,赶忙将自己的女儿拉到自己面前,并将其挡在自己与阿伍中间,随后不作片刻停留地往屋外跑去,锁上门锁。

    就这样,阿伍与小雀被留在了房子里。

    “你让开!”对于眼前的这个侄女,阿伍并未怀有什么恨意。相反,他对小雀还是挺有好感的,过去小雀来到这里,总会找阿伍一起玩耍,她不像她的母亲和她的外婆那样瞧不起自己,虽然阿柔多次警告小雀“如果你再和那家伙一起鬼混,我就打死你!”但小雀还是会趁母亲不在的时候偷偷地陪阿伍玩。

    小雀会将自己从学校那里学到的知识讲给阿伍听,每当这时阿伍总会皱着眉头,聚精会神地听下去,虽然好多知识他还不太理解。

    也就是从那会儿开始,阿伍才算是真正地认识到了完全不一样的世界,那个与自己现在所处的截然不同的世界,那里有“白色的风车在无尽的平原上转着”,还有“海风从望不到头的海面上吹来,红色的火车在夕阳下缓缓驶过”。

    这些都是小雀讲给阿伍的关于外面世界的样子,小雀讲得很流畅,反倒是阿伍理解得有些费劲。因此阿伍对眼前的这个女孩抱有更加浓烈的崇拜感,他真想有朝一日能去外面看看她所说的那个世界。

    “那个……你知道吗?其实像我们这样的村子,外面有无数个呢。”

    “无数个?一模一样的吗?那也挺无聊的。”

    “不是啦,只是大家都相似,并不是完全一样的。算了,这个没什么,真正厉害的是课本上所记录的大海,那个才了不起!”

    “大海?”

    “没错,就是有无边无际的水的地方!”

    “怎么可能?要是那样的话,肯定一个人也没有,那有什么好玩的。”

    “不是的哦,海上有各种各样的大船,能装下……一村的人,可热闹了。”

    “是吗……”

    “书上还说,像那样的大海,全世界有四个!所以啊……我说,世界那么大,总有一天你能遇到一个珍视你的人。”

    “哦。”

    两个小孩就那样坐在门前的青石阶上闲聊。

    “冷静一点,阿伍舅舅!”小雀还是开口了,面对眼前这个失去理智的男人,她反倒显得镇定自若。

    “你也要替她们说话吗?还是说……你想先她们一步走?”此刻阿伍眼中仅有的一点亮光也暗淡了。

    “难道你想因为这点……因为她们的这点行为,就要葬送掉你接下来所有的人生吗?”说这些话的时候,小雀显得异常冷峻。

    “已经无所谓了……即使是接下来的人生,也无所谓了!”

    “难道你真的打算放弃外面的世界了吗!”

    阿伍被小雀的这一声怒吼惊吓到了,仿佛失了的魂又重新回到本体中来。

    “还记得上周外婆带你去医院的那件事吗?检查结果出来了。”

    阿伍在脑海中细细回忆着:的确,上周老妇以检查身体健康为由,将阿伍带去了城里医院,当时阿伍并未放在心上,只是觉得能少干点活,休息个半天也好,就答应了。

    来到医院之后,在医生的指引下,阿伍“体验”着各式各样的仪器,也任由医生们摆布着自己的身体,也感觉身体不再是属于自己的,而仅仅如同手术台上那些繁杂的物件一般——属于工具。

    在医院里具体的细节阿伍已经想不起来了,只是觉得回家后脑袋胀痛得厉害。

    “那又如何?”阿伍像是极力隐藏着自己的期待一般,看向小雀。

    “喏你看,医生说了,你有成为艺术家、作家还有诗人的天赋,你未来的路还长着呢!”

    此时阿伍也不自觉地凑近了盯着那份“体检报告”看。

    “还记得吧?这些职业我之前都跟你解释过了,都是些很了不起的职业。对吧,我就说阿伍舅舅是很了不起的,只是你现在生病了,才会变成这个样子的,等你病好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真……真的吗……”

    屋内两个孩子拿着一份“报告纸”露出了各自的笑容。

    几个星期后的下午,阿伍推着一辆婴儿车在一处公园里散步,婴儿车里安躺着的是小雀的妹妹,也就是阿柔不久前刚生的小女儿。

    柔和醉人的午后阳光撒在阿伍身上,远处的小卖部的阴影下,小雀正朝他挥手,老妇和阿柔正在店前挑选着什么,婴儿车上的金属片在太阳底下发出夺目的彩光,一切都显得那样平静美好。

    “妈,怎么样?给那家伙做的手术生效了吗?”

    “嗯,阿比多医生也说了完全没问题。就是那老头太黑心了,价格居然这么昂贵。”

    “没办法,毕竟是‘脑部改造’手术,价格昂贵点也是应该的。”

    “说的也是,对于一个获得‘永久劳动力’的机会,这点价格也还算合理。”

    “那就好啦,这样一来,那家伙就不会再离家出走了,他就永远是我们家的工具啦!”

    “这次也多亏了小雀,如果不是小雀及时安抚那家伙,恐怕得闹出人命哩,真不亏是我的好外孙女!”

    小雀看着太阳底下满足的阿伍,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显得不自然了起来。

    原谅我吧,阿伍舅舅,你是无法决定自己命运的工具,而我是主动选择成为工具的命运。

    我们其实都是一样的人吧,嘻嘻。

    小雀在心里对阿伍这般说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