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摩女陈依依:纵他有千副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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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少年

    剪刀落地。

    “血。”陈依依声音颤抖,看着老七平静地抽走了自己手中的剪刀,她双手紧握着,如防备的刺猬,在他眉间划了口子。

    一抹红在白净的脸上,额外刺眼。

    “他们走了。”他说道,声音低,似是不熟练的安抚,也有些诧然。

    “怎么啦?怎么啦?”破布袋蹲下,声音也压得极低,怕引回了刚刚那群人,就连额头沾上了香案上的香灰都没留意,看见如惊弓之鸟不知所措的陈依依着了魔似的,就只会说血,眼里焦距四散,直到迎上了恢复冷冰清澈如莹的琉璃眼。

    老七的眉心被划伤了,一丁点,可能就蚊子大的伤口。

    就着这些日子的过节,他也不是很想问候他,反倒问了陈依依,“丫头,你没事吧?哪里伤着没?”少年郎模样,装着大人。

    一声唤,如磬钟,从远方敲进了耳。

    陈依依,楞了楞,“我没事。”

    见老七拍了拍自己身上的灰,从桌案下出来,眉间像开出一朵花。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眼,像要将它看透了,看穿了。

    刚刚,一瞬间,她好像从里头看到了异象,看见了鹅绒飘雪的大地,一人身上枷锁遍布垂头跪坐,继而又一闪,有人轻贴了他的耳、他的鼻、他的唇,灼热骨血慰藉了他刺骨冰冷的苦痛,接着一片火光停了幻象。那触雪的寒意,灼烧的痛感,深入无底洞的绝望窒息如临其境。可这下,除了丝丝的萤光,并没有什么不妥。

    许是自己太过于紧张了吧。

    过了半响,她才反应了过来,“我没事,倒是老七被我伤着了,我去拿点药膏来。你们快入后院吧,怕那群人又绕回来。”

    破布袋看着那一小点的伤口,怕陈依依来回之际,它可能都愈合好了,心里默默揶揄,真娇气。

    白衣少年听到了那般,看向他,余光划过点点不屑,若仔细些可以见到他眼眶薄肤下有些许暗影,冰清而洁的人在睡眠上有着凡人一样的习性,喜静喜安稳,偏偏碰上破布袋呼吸重还时不时蹦出几句激扬梦话的......几个晚上的都在跟破布袋斗智斗勇,斗耐性了。

    相视无语。

    破布袋承受不来这样的压力,赶紧跟着陈依依的脚步,说着帮忙找,也进了后头的院子。

    “你们......”陈依依微张了嘴。

    屋内窗户四敞,烛光未点,借着散落下的月光,陈依依目光从老七的眉心移到了嘴角边,又移到了破布袋的眼角,面前两人一人一边脸,脸上挂了彩。

    “打架了?”陈依依问。

    “没,被蜜蜂蛰了一口。”

    “我也没有,太阳太大了,晒伤了。”

    两个人倒是出奇一致地否认了。

    陈依依看着破布袋淤血的左脸,老七三条红彩的右脸,想必那场面定是精彩万分,但竟是没让她听出一点动静,着实佩服,看着他们有点好气又好笑。

    两个少年从那日烤鱼后就不太讲话了,一个两个都像老气横秋、颐指气使的大爷,现在一言不合便挥拳头,终于是有跟年纪相符的血气方刚了。

    “他这点小伤还需要抹药膏吗?我看着都快结痂了。”破布袋嘴欠偏要来上一句,他嘴角的淤青恐怕更是疼吧。

    老七从来对万事都有漠不关心的姿态,听了破布袋的话,眉角忍不住地挑了挑。

    “有点疼。”鼻翼微微折,扶着额间,轻咬着牙,像是忍了许久终于受不住地告了个状,一本正经地以君子度小人,博有气人的奇效。

    疼都疼错地方了。

    破布袋就差一个白眼了。

    “你也来点吗?”帮老七涂了点后,陈依依也问了破布袋,一碗水端平。

    “你们两不许再......被蜜蜂和太阳弄伤了,庙祝师父不在,庙里的药膏也没有多少存的了。要是再被咬了,那蚊子蜜蜂下手没个轻重的,以后就只能忍着。有这个力气,便多担几扁担水回来。”

    陈依依在两只老虎脸上拔胡须,挖了点祛瘀药膏,生生往伤处按上去,将刚刚两人的小动作看得一清二楚,

    两个人都痛得倒吸了一口凉牙。

    “疼。”

    “这次是真疼。”

    先是陈依依笑了,终于是觉得面前这两人不那么可怕,而是更像是村里调皮捣乱的少年家了,再然后破布袋看着那雪白的少年挂彩如红妆,老七看着黝黑的少年淤青像幼童胎痣,互相看了看对方脸上挂白的样子,也忍不住地笑了起来,一笑泯恩仇。

    这几日躲藏的紧张一下子化了空。

    千年化融冰,如铜墙铁壁一样的老七如春日也融化了些冰,眼里带了些许水雾。

    陈依依看着那层水汽,想起刚刚白绒飘雪的怪异闪现,又往那黑琉璃的眼珠里瞧,除了有些不同于中原模样的眼眶,略略清透的白底,郁郁冷清,跟一般人无异。

    盯着盯着都没发现破布袋走了出去,房里只剩下她跟老七两个人。

    像被蛊惑那般,心微微而动,不着痕迹,也没听见他开口说了什么。

    唇合噏,继而软语温温。

    那幻象里,焦灼而渴望将一股无处诉说的爱意融进了亲密里,便也是这样红粉的唇吗?

    他的话,还是一句都没听懂。

    嗯?!

    他在说话。

    “你说什么?”她问,透到耳后的焦灼,才赶紧收回了眼,将药膏收回了药箱里,转头破布袋也不在原先的位置上了。

    “你为什么会听不懂?”他说,抓上了她的手臂。

    刚刚还透着笑的少年,呼吸间那层眼底的水雾又浮了上来,特别地失意,一些能想而想不起的模糊身影在脑海里转着,眼前的人似乎把握着能打开的钥匙。

    可那究竟是什么?

    他有些急,浪荡在这中原已经多时,知道自己并不属于这,可自己究竟属于哪。

    陈依依恢复了害怕,颤颤而说,“我该听懂什么?你的话吗?那是你家乡的话语吗?”

    对,那是刻在血肉记忆里的归地。

    可无人知晓。

    “你看到了什么?”曾经好像也有这样的人盯着他的眼看过,可是模糊得记不清。“那或许对我很重要,跟你的铃铛对你很重要一样。”

    他好像知道,知道陈依依梭巡的眼神,有想要告诉他的东西,她在探测在估量。

    本来该有的耐心,瞬间没了。

    他想知道,是什么。

    原先要隐瞒的陈依依,看见了他眼里郁郁而求的东西,不忍也无隐瞒说:“看到了......一人被困在了枷锁里,火烧着。”

    “再说详细些。”

    “没了。”陈依依挣脱开,心里开始害怕自己如那些鱼鸟一样,被他控制。那忽闪而来的东西,似乎是他给她看的。

    “没了?怎么就没了......”他淡淡失望,眼底水雾笼起,看见了少女藏下的害怕,清眸而定,与他同样不知是谁,归属何地的还有眼前的陈依依,她害怕极了以至于浮起了防备的神色。

    她的话还在耳边:我只想要活着,便依世间规矩走。

    白衣少年眼波松动,恢复往日神色,从希望中转而松下了肩膀,淡道:“我好像忘了一件重要的事,我应该要记起的事。”

    隐隐地,在心底要破茧,而不出的难受。

    他无奈,轻轻又说:“你可能是唯一可以帮我的。”

    陈依依似乎有些懂,那是找寻不到自己是谁的无奈和不甘。

    她伸了手,想安慰他,说些自己也已流浪了许久皆能随遇而安的话,话到了嘴边,心思密了起来,把原本要说的话吞回了肚子里。

    他是怎么知道,自己看见了异象。

    “不对,你对我施了术吗?”

    她幡然而醒,转而起身,不可思议,全身颤抖。

    “以前,我从不能见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怎么就突然看到了。”

    此前,她从来没有失神过,也未见过任何幻象,梦里的东西都虚无缥缈,可这幻象发生在须臾活动之间,这感觉令人害怕。

    是不是受了他的蛊惑,产生了幻象。曾经听说过,能有人编织幻象将活人困于镜像里,那镜像就如真实人间,可富贵可倾权,也可让人如下地狱火烹。

    那本事也可以用在人身上?那日他说过没试过,然后就用在了她身上吗?那究竟是个什么样无底洞的能力,如果他连人都能驱动,那他跟着躲在这白仙庙做什么?

    自己要像那些鸟兽一样,破裂而亡吗?

    陈依依直视他,责问道,眼里微红,带着生气,她说过自己只想依世间规矩活着,而不是以这种方式死,她怨。

    继而生气,挥手打了白衣少年一巴掌。

    “你可问过我!”她咬牙,“我的命是我自己的,不由你拿捏。如果你觉得我欠了你一命,拿走便是,不要让我不清不楚,不明不白受人摆弄。”

    破布袋在院子里逗弄着小黄狗,几日下来,它的敌意消去了,一蹦一跳地想要他手里的‘空气’。

    就听见屋内传来一声响。

    小黄狗停了,汪了两声朝房内奔去。

    发生了什么?

    刚刚仿佛看到了一少女的浅浅心事,不好多待,该不会出了什么事了吧?

    他赶紧也跟着小黄狗而去,屋内静悄悄的,陈依依站着,清脆一声打在了少年的脸上,被他瞧见了。

    他听见老七愣了愣,才说,“对不起,着急吓到了你,可......”

    “我没有。”他说。

    嗯?

    “催动需哨,我没有。”

    的确是没听见有哨声,陈依依起伏的呼吸转而逐渐冷静,“那你怎么知道我看见了什么?”

    她自认没有漏出多余的异样。

    但也可能有,多看了少年几眼,因为他异域的模样,觉得他好看,多看了几眼。

    “今天你多次想从我眼里探究出什么,你有直觉,一种不次于六爻占卜,龟壳出卦的直觉,占卜卦象万种,十有八九为真,你必是观测到了什么。”如那日似有似无的茶卦。

    “我......”

    陈依依都不太相信自己的直觉,毕竟那很虚幻。

    “那你也信了我说烫香灰,庙祝师父可能不太安全的话?”

    “信,可守承诺在先,你还是不能走。”他说,有着一番固守的道理,略顽固略执拗。

    嘴角无辜而下,他一丝茫然,脸边加上了这一红掌,喊冤而绯粉。

    加上刚刚眼里的水雾,那看起来真的有点可怜兮兮的。

    “就一瞬间,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看到的,我也告诉你了。”

    继而陈依依有些底气不足了,生的气变成了冤枉他人,他还无奈地对着她轻扯了嘴角沉下眼眸,像是理解她,更让她觉得不该这么对救命恩人了,他一直也挺好的,屋内挂着的暖帽还是他给的。

    老七,“我知道了,别怕。”

    凡是见过他施术的人,有些如火灼热渴望他的本事,有些如见恶狼忌惮,自己所用之术究竟是好是坏,现在没了分寸。自己也不知道为何会有这让人又惧又畏、又依赖又渴求的东西。

    是否能用在人的身上......他一阵头忖,摩挲了指腹。

    “我听了你的,不再施术,便不会。”

    又一句,让陈依依有些局促了,良心差点喂了小黄狗。

    老七虽然不会拿捏人,可是拿捏人心似乎有那么一点天然的无师自通。

    倒是陈依依尴尬在一侧,“你听了我的?”

    自己所看到的,难道是拜多了白大仙,夜里托意象了?

    还是就是自己被一惊吓而记起了儿时的回忆。

    “疼。”

    “嗯?”

    白衣少年指了指自己的腮帮,这下子是嘴角也疼,嘴边也疼,真的疼了。

    活该。

    破布袋在窗外差点笑出声,虽不知始末,但是陈依依看着就是外表软绵,内里可不怂的人。那可能出身娇贵的,平时端着虚实难辨的人,霎时间如变了一人委屈而低声。

    如正歪着头看着他的小黄狗,纯而不要脸。

    “帮我上点药吧。”

    有点儿愧疚的陈依依,“好。”

    “帮我揉揉吧。”

    不太好意思的陈依依,“好,马上。”

    透过窗而来,那半挂子不着调的冷漠看到了破布袋,不知为何,又是感觉一股警告之意,虚势而起。

    风丝丝凉,破布袋看了看小黄狗踢了一脚,“臭狗子,走吧。陪我上去屋顶看看,那些人走远了没。”

    汪汪。

    因为突来的事故,陈依依将庙里的一切收拾妥当已到了亥时,才哈欠连连地入了房。

    夜里,辗转。

    白日幻象作而不停,盘旋天地,继而又看见了那跪坐之人身披单薄狐裘,眼睫上结了冰渣,唇干裂而开。一女子从远方而来,捧起了他的脸,说了什么,泪如梨花而下,继而用唇暖了他的耳、他的眼、他的脸,到了皲裂的唇上,恋恋不舍,心如刀剜。

    那男子得了这股暖意,如渴如想地回应着,似乎以后不会再有,忽而黑眸亮起从温柔乡中清明,声色严厉让那女子走。

    转眼,女子唇边皆红,眼翻白,一片火光瞬现。

    那热意使人灼伤般刺痛。

    陈依依坐了起来,呼吸短促,像是呛了一口浓烈的黑烟,灼得五脏六腑皆不得安宁,嗓子渴得赶紧起身摸索了茶壶,一股凉意下了肚,才发现天已经亮了。

    这是第一次。

    白日幻梦竟然有了延续。

    她摸了摸自己的唇边,让她更困扰的是,

    为什么,让一个少女老是梦到那火热热的亲密画面,越来越长,越来越不舍,甚至还能感同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