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摩女陈依依:纵他有千副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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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祸事

    一早,开了屋门的陈依依,便见流苏树下老七背手而立,脸微微地抬起,有微微一圈光晕。

    怕什么便越来什么。

    昨日才刚好的困扰,又上了心头。

    一旁的破布袋扛着木桶,正往树根里浇灌水。

    “这几日天公作美,样样都给足了它,我看它长得挺好,哪里有要枯萎的样子。”破布袋拿着瓢,抬头仰望了会儿,看见枝丫冒着新叶,长势很是喜人。

    他补充道:“四月肯定长得粗壮,花肯定也开得繁盛。”

    “她是庙祝徒弟,这里的长居者,若说是便是。你看那,有一节入了屋檐,恐让屋顶受损,你武功好,把它去了吧。”老七收回目光说道,话里有难得的对破布袋的夸奖,略有稚气。

    “这对我来说小菜一碟。”被顺了毛,有点欢喜。

    昨儿个也确实看到了老七是一点武功也不会,相比之下,自己这点就胜了他,心里笃定了这话便是羡慕,昨晚又被踹了一脚的干戈瞬间化为玉帛。

    轻轻一跃,攀上枝干,手中的砍刀顺势一下,那节本已弯曲的树干便落地了,相当的轻松。

    “不够齐整,左边再修整些。”

    老七站在树下看,对规整美相有所要求。

    破布袋砍。

    “上头也有杂枝,得去掉些。”老七指了指树冠上方,大有指点江山舆图的姿态。

    越往树枝细小的地方去,越不好站立,得用巧劲,费了力气的破布袋背部满是汗又往另外一头攀爬过去,又是一剪。

    才终于达到了老七的要求。

    过了半响,该修的树枝都修了,该剪的芽剪了,离当初说好的小修小补相去甚远。

    “不对,这其中道理不对。”

    喘着气,抹着汗的人才意识到了一件事,他拿着刀斧跳了下来。

    “什么不对?我看这树修整得不错。”

    老七淡问,以为他问的是树木修正得不对,眼睛又微微眯了起来,眺望着枝头,明朗了神色未见不妥。

    “哪哪都不对,怎么全是我?”破布袋放下剪子,就着瓢,自己喝了一大口的生水,不拘小节,水饮下舒爽了许多。

    修整树木是老七提议的,可怎么灌水和修剪树枝的全是他,他指缝里都是泥,而老七白净得就出了张嘴。他背都是汗,而老七清爽如冰人。

    他总算是反应过来了。

    但是四两拨千斤。

    “辛苦,我的确未出半分力,毕竟武功不如你,不能像你这般敏捷穿梭于树梢,一丝气也不乱。其实,功劳都该归你。”老七说,如往日一般的正经神色,微微淡笑,使唤人安抚人有种让人如沐春风的清透,抓到了破布袋的命脉。

    受不得夸。

    “哦,这......”微微露出了大白牙来。

    对于有轻功的破布袋,这只是举手之劳,听着像是又被夸赞了,破布袋感觉对味,挠了挠后脑。

    瞬间有觉得自己小气了,“你也看得辛苦......看得利索,我才也少受罪了。”还觉得自己有点不好意思大声,“要不,你再帮着看看哪里还不妥?”

    “有,你看那。”

    顺着那纤长的指节望去,他说的那处是一嫩芽而出的地方,那里趴着一只蠕动着的虫。

    破布袋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虫子,倒抽一口气,“我收回我刚刚的话,这树今年肯定枝繁叶茂,不差那只啥.....”

    “啥?”

    “......得了,你我的功劳都可让白大仙去上禀天皇老子了,不差它一只。”看都不能再看一眼,他赶紧说道,将两个人的功劳都记上,不再计较。

    “嗯。”

    “嗯?”

    晚了一小步,但是破布袋有点儿明白陈依依那晚为何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某人漂亮话可会说了,而且昔日冷冰如霜,再对人有礼有节地淡淡一笑,更像是充满诚意似的。

    破布袋才意识过来,奶奶的,上了他的套。

    有苦说不出。

    站在屋门边的陈依依不忍看,真有点同病相怜那意味了。

    “丫头,快来快来。”

    也许是太和睦了些,破布袋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抬眼正好瞧见了陈依依开了房门。

    一大早地折腾这树就是因她的梦而起,正好拉她一起说两句。

    可她还是一夜没睡好的模样。

    “丫头,你是不是又一夜没睡?又做那梦啦?”

    “我......没有。”

    有些事情越急就越求不来,昨晚梦境不来,辗转了一夜。

    他这一开口,陈依依的哈欠收了回去嘴角扯了扯,看着他哪壶不该提哪壶,眼里锐利。

    破布袋忘记了刚开始也要说她两句来着,见那锐利的劲转而说:“看,这树我们......哎,我简单地修整了,多余的枝节也去了。”

    转而又推推她站到老七原先站的位置。

    修的树木如出自行家之手,天圆地方的,与这大院的神仙气很是般配。

    刚想开口夸。

    “看看,究竟孰美,树美还是人美。”挤眉弄眼的,将陈依依好不容易压下去的困扰又点炸开来,五脏六腑浸满了春花秋月。

    老七正在她一侧。

    她只觉得有他在的那侧身子在火里烧,僵也僵住了,可也提不开步子。刚刚还在看着他如巫那般避而不及,这下却如白兔那般一跳一跳撞散了想说的话。

    “......”

    看她有话不能说的样子,总算是报了昨日的仇,老七也冷冷以对,破布袋嘿嘿地灿笑,皓齿笑意,指了指地上的树枝,打算就着那些木头再给小黄狗修补木屋。

    狗子耶,今天我还可以多给你喂两条鱼了!

    他一副帮了大忙的表情,还低声对陈依依说:“我够意思吧,你们两个可累惨我了。”还耸耸肩推她,似乎让她往老七那边倚去。

    “你们费心了。”

    陈依依往后撤了一步,不理他。

    “往常流苏盛开的日子,庙里香火也会好些,你们栽种留下美名。以后我做了女庙祝,定会为你们日日诵福,一定让白大仙记挂着你们。”

    这话一出,像是要出家似的。

    破布袋立刻收起了打闹,知道丫头生气了,不敢乱说话,再说下去,她可能真的会做出拿着剪子做出就地出家的事来。虽然相处日子不长,可她似乎没表面上的好脾气,烈药对她不好使。

    他手里的剪子瞬间有些烫手,赶忙往老七的手里递过去。

    甜汤或许好些。

    就一夜过去了,好像什么东西就变了。

    “我们稍晚就下村子里去,你一个人在这庙里,门别开。我们翻墙出入,也不会敲门。”老七接过那剪子,不知破布袋何意,想起昨日应承陈依依的事,说道。剪子转了转,放到一旁去。

    被破布袋一搅和,耽误了不少时辰,陈依依想起正事,其他的便抛到一边。

    “我画了张路线图。趁着夜黑你们便可绕过人多的地方,去往庙祝师父家。”陈依依说,将卷成团的图纸拿了出来,平铺起来,见破布袋嘟囔着嘴,也喊他。

    “你做啥,为何不一起来瞧?”

    “怕耽误你们两口子商议事情。”

    两口子?!

    陈依依脸瞬间红,“说什么胡话,你怎么又闹别扭,年纪轻轻,跟街口......那碎嘴的老婆子似的。”

    老婆子......

    破布袋瞪了她一眼,黑乎乎的眼睛瞪得咕噜圆,不敢相信她能说出这番话,果然陈依依又避开了眼,有些害怕他。

    老七习惯了他的胡言乱语,未放心上,说:“别拌嘴了,正事要紧。”

    日子太平了一阵,已过去了月余。

    庙祝师父下山,迟迟未归,不知凶险。

    更何况也没有人来山上拜白大仙了,余粮剩的很少,从刚开始还能吃些米饭白面馒头到后来只能煮粥水了。昨日提了下山去,其中便有余粮不够的原因。

    做什么也不能跟肚子过不去,破布袋本就爽快心性,听得进劝解的话,附耳也过去听。

    三个人围坐流苏树下,啃着白萝卜,细细谋划。

    话说二十年前,白大仙被贴金身时香火鼎盛,每年不负千里来祈求风调雨顺庄稼丰收的香客不少。但在新朝与佛国一役中,此地出了不少占山头的贼匪,让过路客遭了殃,渐渐地,这白大仙庙便成了附近村里镇上的‘家庙’,香火弱了下去。

    这清净山下的村民除了在兵荒马乱中幸存下来村民外,还有许多外地迁来的人,自然而然地分为了两派。再加上清净山跨陶花国、新朝两境,黑户也不少。

    这地难管,也不好管,令地方官也有些头忖。

    明面上风平浪静,私下黑市交易不断,朝廷扶持文士农商,鼓励修养生息,地方官管起来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近来,许是为了平一方安定,县里征收了废弃的农地旧舍,大兴土木建着马球场。

    “马球原为贵胄消遣,近几年因其猛而烈,血性十足,适宜军队操兵,就兴起了一阵收地建地的潮来,这里便是以后马球场的地方,十二个时辰都有人看着。你们可得避开去。村里祠堂也需绕开,那里人多且杂。”陈依依画了一条路线,让他们千万得记住。

    一枝小树枝勾勒大致模样。

    老七看着她绘制的图,虽粗糙了些,但是关键的点倒是说的十分清楚,每一户几口人姓甚都说了,上面小楷字端正,话里虽未明马球场何用,但明显有监听之意,不由得微抬眼眸看向了她。

    乞丐出身。

    恐怕存疑。

    而破布袋则想,怎么一个庙祝家的女娃知道这许多,她才是村里的老婆子。

    看出他们的疑惑,陈依依默默说:“村子小,消息互通,这庙里也不是闭塞不堪的,到处听来了许多,你们小心点。”

    老七看了眼,很快便也记住了,想起巡山的灯火:“县里官兵巡山频繁,巡村的人估计也不会少,也得防。”

    “是得当心些,可这部分只能你们随机应变了。那日回庙,特意选了条人迹都绝的路,现下你们不熟悉山路不好走,故我也不说了。你们快快记下这图吧。”

    “记下了。”老七答,只需人讲一遍便通了。

    破布袋没做声。

    两人抬眼望着默不作声的破布袋,“怎么?”仿佛是同时在质疑他记不住。

    陈依依,“需要再说一遍?”

    破布袋站了起来,也不知道到底记没记住,反而又调侃:“我想,我们应该是去找庙祝,而不是去偷袭军营吧。”面前若有其事地讨论,若有其事地铺展了图纸,看着像是在谋划大事。

    荆轲刺秦王般慎重。

    老七和陈依依相视一眼,好像是过于隆重了些,本来就去探个底问句话再带回些粮食的事。

    继而,老七淡然一笑。

    如璀璨星辰。

    “......”

    陈依依被闪了一脸的不知所措,见天色也不早了,收起图,一人给他们塞了一个白馒头,让他们赶紧翻墙走。

    村里祠堂。

    马球场工期在即,巡山队伍一半人也是工兵,两边奔腾,疲惫不堪。

    巡山的人刚下山来,手冻得瑟瑟抖,滚烫汤酒下肚,暖意从胃里头暖起来。

    七八个人围坐一起,烤着火。外头门帘一掀,进来了个人,侧过一群大老爷们,就找拿着烟袋正云里雾里的领头,低声在他耳边说道。

    “上头又催,工期误不得。”

    “你说的是哪个工期?”

    “陶花国......”

    “哦,哦。难搞,难搞。”领头的放下烟袋,一小股雾气从鼻子里窜出,卸甲不久就惹上了烟瘾,一天一管,甚是快活,听见陶花国三个字那爽劲瞬间灭了,吞吞吐吐道。寻着踪迹就往这来了,这些日子过去了,那些人竟然也没被吓出来,也没被寻出来,究竟是藏哪了。

    “上头说了,要是这个月底再找不着,便尽快奉上点新鲜的。否则,在村里搞一场事故,也不是不可。”

    “他们敢在这惹事!”

    “还有什么不敢的,欺上瞒下,为了银两勾勾搭搭,也两三年了。谁漏了这个风声,便拿全家陪葬,悠着点。你们卸甲不久,家里农地荒废着,还能有烟杆抽,难道不也是这里头的勾当来的。”

    他正点着烟袋,听见这些威胁的话,手一抖,烟嘴灰落在了木桌上,“知晓了,知晓了。再宽些时日,定给交代。”

    那人告手而出。

    这买卖也有两三年了,一直天衣无缝做得也漂亮,眼下却要将自己折进去,捏着烟袋的手心里都是汗。这屋里,外乡的、本族的、官兵混在一起,他一丝也不敢表露,只好又抽了一口,这次嘴里那凌厉的烟草味是没了,只有一窝气。

    可如何是好。

    烟袋的白色灰烬落在了木桌上,屋里来了人正在分着丸子汤喝,一女子将鸡公碗放在了他的桌面上,道了好。

    他抬眼看了一眼,勉强一笑,算是应付了。

    “添酒。”他喊道,此刻哪有什么比杜康更能解忧。

    “我来我来吧。”那女子接过一群兄弟递来的酒,将面前的碗倒了七分满,推到了他的面前,又伸手接过他的烟杆。

    偏左摆着,明显知道他的右手使不上劲。

    “大官爷,最近巡山可有见那大家伙的踪迹?”她问道,笑意盈盈,有些年岁,头发有几丝白。

    “怎么?”他左手端了酒一喝,才想起,这女子经常出现在宗庙的祭祀活动上,是山上白大仙庙庙祝的妻子,也是个拜神仙的乡下人。“你问来做什么?你们放心吧,我们巡得紧,很安全。”他呵呵一笑,不喜别人打探,略微严厉些。

    “没.....大官爷喝酒喝酒。”她又添了些酒,尴尬地将酒坛放在了桌上。“就是想,这也过去许久了,我那口子挂念山上的大仙,若找到了那大家伙,也就安安心地上山去。”

    “这些事,我们自然会告诉安排。”他皱了眉。

    “那是那是。官爷安排一向得当。”

    “打住,我可不是官爷,就为他们打工,混口烟抽抽而已。”

    乡里的多嘴婆子都有这个毛病,就喜欢攀近乎,再去村里七嘴八舌。他卸甲归来,手被利刃废了的事也是不到一刻便传遍了全村,本从外表看起来与一般人无异却被他们传得连媒婆都不敢帮他求娶,加上本就劣名声在外至今孤寡一人,也就混个领头的虚职。

    “我嘴笨嘴笨,爷别介意,喝点甜汤吧。”

    “下去吧。”

    “欸。”

    轰走了那婆子。

    下头的兄弟见其一脸的不悦,以为是丸子涨肚他不喜,又赶忙上前新添了汤酒,见桌上灰烬,用衣袖随手一抹。

    兴许人到急眼时脑子也额外灵光,领头目光从那白色粉屑移到屋子里正拿着食盒分甜汤的女人身上,眼咕噜一转,忽觉不对,喊来了一起去的人。

    “白仙庙的庙祝下山许久,未曾返回庙里,咋白仙庙供神的案台如此干净,案上鲜花也不凋。那庙里神仙显灵有如此仙气不成?”

    “你这么一说,的确不太对。今日起风,连这村里祠堂都落满了黄叶,但那里竟干净过我屋。”忙于两头,多日未归家,除了床铺干净,厨头都落灰了。

    “一日不落灰那便是庙祝离去时打扫过了,可这日日都干净,这里肯定藏了人。”

    两人一拍桌子,想到一块去了,声音压得极低,不去惊扰祠堂内其他人,分着汤水的正是庙祝的婆娘。

    “提庙祝来问问。”

    “不。”一人按下,“不用打草惊蛇。”

    两人相看一眼,随即拿了笔墨,避开了人。

    不多时,一匹马从村祠堂而出,狂奔至县内。

    夜里。

    原本幽静的白仙庙被狂暴的一阵敲门声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