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夜聊
“师娘,我身体已经没什么大碍了。明日我便又可以帮您忙了。”
“明日......”王婶出了神。
喝下了一碗的药,陈依依对着师娘说道。一会儿的功夫已经瞧见屋内的地上简单地铺就干草棉被,不必多问也知道师娘在旁日日夜夜照料。
周身已觉得清爽,五体也无垂坠之感了,陈依依接过王婶手上的碗,放在一旁,又靠在师娘的怀里,未留意到王婶的思绪:“以后,依依一定一定好好孝顺您,听您的话。”
师娘的手微微一颤,被这怀里的一点暖触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将手覆盖在她的发丝上,轻轻拍了拍:“嗯。”
谁说的捡来的孩子养不熟。
尽管以前是矛盾的,'若没有依依惹来的祸事,自己的老头便不用丧命'的念头曾经不断地冒出来。可当那些人要来抢这女娃,她清楚地又明白她离不开陈依依,而且这祸也不能怪她。
内心的反复煎熬,终归只有一句嗯,化了所有。
“师娘,我只有您了。”陈依依说,欲哭未哭,怕自己一哭又惹哭了师娘。
“依依啊,师娘也是。往后日子,我们一起过,过几日我便去求新族长,我们依旧管这白仙庙香火,一起打理好这你师父打理了大半辈子的庙宇。”
“依依也一起去求。”
“好。所以,依依,你先把身子养好了。到时候,我们孤儿寡母的一起去。就算是长跪不起,也要把你师父的这衣钵给继承下来。”师娘说道。
厨房那里传来了瓶瓶罐罐的声音,外头一片嘈杂,似乎又是将灶子给灭了,可师娘却无动于衷还在呆在屋内:“再说身体这内里的,咱们又瞧不着,不能掉以轻心。过几日,师娘带你去镇上再看看。”
“师娘,不必费钱了。我真的没事了。”陈依依强颜欢笑,知道庙祝师父也没有留下多少银两,后院的地种了点瓜果也不足以贩卖,今年会很艰难。
仅仅是这么一句。
王婶就想起了破布袋说的,陈依依的父母在佛国有权有势。若是换作了他们,想必不会让陈依依在这里病了还要想着家境,想着想着悲从中来。
“依依,我对不起你。我......”
“嗯?”
“没,没事......突然又想起了你师父来。你刚喝了药,再睡一觉吧。晚点我喊你。”
虽然也不困了,但是陈依依还是顺从地应声好。
“好。师娘,他们在外头做什么呀?听他们说话,好像是把炉子给灭了。他们是在做饭吗?”
他们会做吗?
她还是担忧地往外看了一眼,透过木窗看,老七、破布袋、尹三叔灰头土脸从厨房走了出来,手乌漆漆的,脸也乌漆漆的。
“他们真是胡来......”
这时,王婶才往外看了一眼,神色开始有些紧张起来,担心若是将这房子真点着了,去找族长谈判的事情可能就悬了,便安抚下了陈依依,说了不用担心的话,自己开了门走了出去。
听了陈依依的一番话,她心情也顿时舒爽了。
走出了屋门,便接过那三个臭皮匠手中的干柴,“我来吧,这几日顾着照顾依依,没给大家做顿好的。你们坐着,我来给你们做些家常菜。你们这一个个的,是要把厨房给掀了么。”
不一会儿,比起烧了厨房的三人的手忙脚乱,四菜一汤陆陆续续地出锅,摆在了小桌子上。
色香味俱全。
一大两小,三个男的看着一桌好饭好菜,像是饿久的狼,不一会儿就风卷而过,半根菜叶子也没留下。
小黄叼着饭盆还在来的路上,刚放下饭锅,这边已经结束了战斗。
气得小黄狗汪了一声。
吃饱喝足的三人明面里也就不再与王婶对着来了。
“谢王婶,吃饱了。”碗筷收拾整齐。
“谢王婶,很好吃。”自行清洗碗筷。
“谢王婶。”
等等!
“......”王婶叉着腰,指着尹三叔,“打住,他们孩子叫我婶,你是什么小辈。收回去。”
“谢王姐。”尹三叔赶紧改了口,刚刚一时口快,跟着两个小孩叫。
“这还差不多。”
王婶翻了个白眼,才没有跟尹三叔计较。
虽说明面里为了那碗饭那口肉就不再对着来,但是暗里,小动作却是不断的。
才月上三竿,风如霜,一黑影上了屋檐,又翻转身影而下,垂直倒挂于屋檐,侧耳贴近木窗,轻轻扣动声响,仔细听着里面的动静。
里头王婶已发出微微的鼾声,陈依依轻轻咳了几声明显是未睡。
“依依......”声音压得极低极低,低到一阵风来都能吹散了去。
是破布袋的声音。
陈依依小心地起身,嘘了一声,示意他自己听到了。
那黑影听见回应,脚尖用力回勾,轻巧回到了屋檐上,盘坐拄着下巴。视线里看见陈依依裹了披风,肤无血色但却洁莹,此刻在夜里看起来比老七还白,一个如常的披风看起来就像要把她吞没了似的,她轻轻关上了木门,费劲地爬上了屋檐。
破布袋赶紧伸了手,搭她一手。
“谢谢。”
她双手冷得摩挲着,往手心里呵了一口气。
一坐好,便听破布袋说:“依依,对不起。”
陈依依,不明所以,看向他。
“怎么了?”她不知道破布袋三更半夜,避开了所有的人竟然是为了跟她道歉,也不知道他为何道歉,她默默地扯了嘴角,毫无笑意:“我醒来后,你是第二个跟我说对不起的人。”
“王婶也说啦?这,我本来相当这第一个的,可惜没机会。”破布袋脸上带着笑,坐在了陈依依的一旁。
屋檐下,两人并肩而坐,像往日白仙庙里的紧张却又惬意的时光。
一晃,许多事竟然变了。
破布袋正在想着要不要老老实实地说,经过一番挣扎,黑眸对上了她的目光,似乎瞧见她未眠的原因,他一愣,直奔了主题:“希望你不会觉得我唐突,我想知道,你背后可有一块小小的胎记?”
陈依依不明所以,但也摇摇头。
破布袋睁大了眼睛,收敛了不正经,转身面向她,摇晃了她的肩膀:“你仔细想想。”
“真没有。”
“怎么会没有?我看看。”伸手便要去揭她的披风。
“我说了没有就没有!”陈依依咬了牙,手紧紧抓着披风不放。“你......你这还不唐突......”
那手伸到一半,对上她的错愕目光。
“你......”
破布袋愕然,见她隐下的泪痕,不忍继续说。明日便是她庙祝师父的头七,屋内唯有她还未睡,这脸上若有若无的泪痕便说明了一切。
“破布袋,你三更半夜的,又是道歉,又是......你到底想做什么?”陈依依忍不住反问,知道他虽有些粗略,但是没有恶意。“你有特殊的癖好?喜欢看别人后背?”
“不是。”黝黑的脸不知怎么地也染上了一层绯粉,赶紧否认道,这种坏名声的事情怎么可以认呢。
哎。
操之过急。
他抬眼望了远处,此刻星空遍布,树影轻摆。清净山里已没有任何的灯龙的影子,一切恢复如前。
沉眸又抬眸,重新说道:“听着,陈依依。不管,你承不承认这背后的胎记,接下来我说的话,你一字一句听仔细了,给我个答复。”
深吸了一口气,他也不等陈依依回答,便将其身世故土一并全盘脱出。
陈依依倏地一愣,微启了唇,听到后头,手已放到皓齿边。
即便是王婶守得铜墙铁壁那般,不让一干外人接近。但是陈依依身体逐渐转好,已不再局限于一隅。那些待身子骨养好再说的推脱话就开始不管用了。破布袋借着辞行白仙庙之际,将其身世说了出来,等待陈依依的答复。
“选择在你。”破布袋说,也将迟来的道歉一并说出,“若你不愿,我便随便找个人冒认上便是。他们是死是活以后你就别管,也当从来没见过我、听我说过这些话,成不成。”他扯了扯嘴角,一丝苦笑。
风微微吹在那件宽大的披风上。
她太瘦了,以至于风都卷起了衣角而翻飞着。
“谢谢你。可我真的不是你要找的人,背上也没有你说的胎记。”
曾经,她以为他寻的是个仇人,从他当时如狼的眼里,看到的也曾是恨意。可如今却是善意。
这中间什么变了。
“哎,你不愿承认便算了。你脚上的银铃就是凭证,赖不掉的。”破布袋想,当初自己动机不纯,她不承认对自己心怀有戒备,也是应当,没放心上。
“我没有不承认。”陈依依说,微微鼓了腮帮子。
奈何,破布袋就是不相信,似乎真的看上她背上的那胎记才能罢休。
“你就告诉我吧,你想留在这,还是跟我走。”话里顿了顿,侧过身去,等待她的回答,眼波还是不经意地流转在陈依依的身上。
“我肯定想......留在这。”
听了前面三个字,破布袋提着的胸口似乎松了一口气,肩膀微微一侧说:“那便是啦。老七,说你会选择留在这,做这白仙庙的女庙祝。还真的说中了。”
“庙祝师父因我而死,我不能自私。这命,我留给师娘。”她总算明白,自她醒来后,师娘种种的行为了。她褪下了脚上的银铃铛。
“老七说了,这银铃佛国很多,不止我这一个。我本也可以跟你一同前去求证,但世上自有有缘或无缘,有如庙祝师父这般的,有如主簿大人那般的。可终归成了过路人。那既然一开始便是无缘,也就不徒增悲丝。这银铃,便给了你吧。”
破布袋接过她手中的铃铛。
“啧啧啧,你越发像个女道姑了。我可不愿听你讲这些,终归那是因为你还没有碰到过太多的人。”破布袋笑道,如最初相见那般,白牙灿笑。“亲生父母的缘,不是那么容易说断就断的。”
“我......”
真没有.....他怎么不信呢。
陈依依微微瘪嘴。
“你会后悔吗?”破布袋问。
“不......”
“算了别说了,反正我懂你意思了。这铃铛,我收下了。”收了银铃,破布袋翻身跳下了屋檐。“以后江湖再见。”
若是还有期,破布袋相信自己已不会做此时的选择。
那么一厢情愿地莽撞。
一阵风刮过。
在屋檐上的陈依依很是无奈,褪下了银铃是希望他好好也看仔细,是不是认错了,结果他听见她要留在白仙庙的决定后,跑得快无影,不禁腹诽道:他怎么好像只捡了他想听的内容,其他的全然不管呀,跟谁学的坏毛病呀!
“老七,到你了。”破布袋弹了个石子,小声唤道。
啊?
所以,破布袋是赶进程。
恍然大悟的陈依依坐在屋檐边,看见老七还如往日那般,不紧不慢地踱步而来,踏着月色,款款有礼,黑眉朗目。
“你也是来跟我道歉的?”她忍不住揶揄道,迎着风,已经咳了一声。
他淡淡笑,否认:“不是,带你去个地方,下来吧。”他伸了手,指节有度,白得有光。
难怪庙祝师父之前会将他认为是白无常。
陈依依也有一时的错觉,瞬间愣了愣,面前仿佛不是个人,而是个来接她度极乐的魑魅魍魉,她受了蛊惑似的,没有任何的反对和疑问,被他接了下来,指尖微微萦绕后放开。
前头,他提着灯。
后头,她一步一脚印地跟着。
树影交叠的夜色里,远处能传来一阵或两阵的啼叫声,偶尔又微微能听见蝶类扑翅的声音。她回望了白仙庙,屋瓦房舍已被遮蔽,路越走越崎岖。
两人亦步亦趋,如天涯如咫尺。
他又伸来了手,“专心点,看路。”声音冷冰,唤回她的思绪。
她轻轻搭在手肘上头,微微低了脸,踏过溪间的干石。
这生活了一阵的后山,此刻如陌生之境。
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老七才伫立而望,蹲下,半跪着将手中灯笼插在了地上,光折出了一隅。
陈依依顺着照出的光影看了过去,一微耸立而起的小土堆在眼前,似乎想也不用想,她眼眶就红了,绕在心头的所有迎面袭来,继而跪拜了下去。
那群贼匪处理了庙祝师父的尸身,一直找不到。按照听来的,他们为了毁尸灭迹,将尸体处理后,分散去了各处,以伪造成凶兽撕咬的模样。
这个冢,定耗了他一定心力了。
伏身拜了许久,陈依依抬了手肘,双手交结成印放在了额间。
放不下。
手微微弯下,她掩了面,在师娘面前不敢哭诉的,在这一刻,终究是忍不住,痛哭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