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鬼鸦
从白仙庙下山的妇人狼狈入了村,惊魂未定。
一阵马蹄声渐进。
村路上急奔而来三匹马,迎面撞来,将她们又吓了一跳,两两成对团团抱紧。马蹄扬起,溅起尘土飞扬,马上的人眼一厉拉了缰绳,堪堪将马悬停在她们的面前。
马儿粗壮的喷气,湿气喷在了那群妇人身上,一片粘腻。
这下一群小娘子狼狈得就像从贫民屯里出来的乞丐,头上枯枝杂叶穿插在珠钗发饰里,周身黄泥沾身,邋里邋遢像跌过大泥坑的。她们还来不及咒骂眼前不长眼的人,就迎来了一声暴怒。
“谁人挡道,该死!”
为首的是名官爷,一身铠甲,所乘马匹壮硕高大比起村里饲养的马儿来,一看就非凡品。他扬了一鞭,看向他眼里的'乞丐',随即微眯了眼看向不远处的清净山上的烽火台,上面升起了久违的狼烟,一圈圈的灰白飘在了清净山的上空。
“让开。”中气十足,一声足以令人震慑出五里。
那群妇人连滚带爬地从马蹄缝里挪到了一旁,看着马背上的人又一鞭子打在马腹上朝前奔去,未待她们看仔细又是一队人马跟在其身后,一路疾驰,还撞倒了屋舍两旁堆叠的木材。
随后,她们听见了家家户户闭门锁户的声音,一声沉重号角在村里响起。
“是敌,还是匪?”
终于,她们意识到了今日街道上的不对劲,这声号角意味着村里不安全了,来了外头的敌人。
一魂未定又一魂惊起,年少时她们随父母迁移至此也经历过战乱颠簸,眼下这状况只有先躲到安全之处才是要紧。
于是来不及交流几句,她们拼了命地撒腿便跑,早已忘记了在白仙庙的不愉快,也忘记了误入补兽坑的遭遇,七魂六魄全部跑丢。原本手里还拿着竹篮子也来不及拿,亡命似的朝家里去。
这破落村庄本就临新朝和陶花国两国的国界,新朝用质子和黄金白银换来这十多年的长治久安,除了私下交易屡禁不止偶有官司冲突,这些年一直相安无事。这个燃起狼烟的烽火台自与佛国一战,平日里皆有村里壮丁轮流看守,一直未被弃。这些看守的壮丁也是当年参与与佛国一战的退伍兵士,绝不可能烽火戏诸侯。
彼时,正在庆贺马球场落成的观礼台上的一众人,忽见狼烟,差点从观礼座上跌落。
新朝休养生息不过十五年,他们正打算好好重启练兵提提松懈的士气之际,马球场才刚刚落成礼未成,竟然就碰上了大事。
这黄道吉日算得就跟开了个天大玩笑似的。
宜落土。
没人告诉他们,还宜开战啊。
“快,快,派人一探究竟。”来观礼的县官说话的声音都在颤抖。
所幸,军队的副帅是个经历过大场面的,未等一众人从惊愕中缓过劲来,已快速地吩咐下属,立马就派了一队人马出来。
这批人分散而出,一批探查了边境线上的出入口及沿线边防,一边又派人上了高处眺望。
然而,周围一切静悄悄的,除了从马球场分散而出的士兵,皆无动静。
于是,一行人,又上了清净山的烽火台。
烽火台就是一简陋的登高瞭望的木台子,由寻常木材就着高处搭建。旁边燃着的火烈烈而烧,一人攀高而登,亭内无一人,周围并无打斗痕迹。
“哪个不要命的敢烽火戏诸侯!查!给我方圆十里,一点蛛丝马迹都不要放过的查!”带头的人气急败坏,若是见着敌情,放开杀便是。越是这样,反而觉得头脑被悬在了半空中。
约一刻后。
消除敌情的信号发射上了天空。
马球场里一帮从庆贺的表演队伍里重新整装以待列好方阵的军队同样也是一脸蒙,副帅坐镇营中看着那信号松了口气,骂了声粗话,声音洪亮,响彻马球场。
破布袋和尹三叔正在去往镇上的半道上,听见村里头的号角声,回头看了好几眼。
又见远处放了烟,不多久天空又放彩色烟雾弹丸。
“这支军队真够严谨也够耍下马威的,风风火火在一个月内建成了这马球场,未等那气味散尽一来就搞那么大一场演习。怕人不知道他们的马球场落成了吗?这么大张旗鼓地搞热闹。”
尹三叔在马上晃着酒葫芦,驾了一声,夹着马肚子快马而去。
破布袋笑了笑,收回了目光,也跟了上去。
白仙庙,一群人正在看着忽然闯入庙里的凤青,他嬉皮笑脸地,孩童一般的矮小身材裹着一件厚重的凤袍,上面吊挂着一些白色的木偶。他们还未看仔细那一堆堆的木偶是什么玩意,一抬头就看见不远处飘着的狼烟。
“嘻嘻,那烟是我点的。”
见所有院落里的人抬头望向了天空,眼神里惊现了恐怖颜色,他眯了眯眼,扯着笑容,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大有游戏人间的不经意。
随后,他紧张兮兮地赶紧关上了白仙庙的庙门,躲到老七的身后去。
“七殿下,你可得救救我。上次我违背了与别人的信约,没有完成该完成的任务。他们来罚我来了,所以我才放了这狼烟,让他们进不来这村。”
他们?
他们是谁。
老七皱了眉头,随后又见一个彩色信号烟雾在空中绽开:“出去,就这白仙庙不是你该躲的地方。”
“他们是来惩戒我的,七殿下,你要讲讲良心。”
凤青不管三七二十一,蹲下就抱着老七的大腿,一口一个七殿下救救我,甩也甩不掉。
“起来。”老七说,看了他一眼,脚上忽然挂了他一个,重到抬不起脚来。“他们在哪里,你带我去。白仙庙是座庙宇,讲究信仰分寸的地方,禁撒泼打滚。”
这凤青,长着成熟的脸,但是心性跟孩童一样。
见凤青抱他抱得更紧,他叹了口气,随即拖起了凤青,将他拉出了白仙庙。
“老七。”
原本还在蒲团上跪着的陈依依站起来喊了他,脸上是担忧的神色。王婶对这忽然闯入的人没什么好印象,而且他还说自己点燃了烽火台的烟,正常人谁会去点那烟,现下村里该惊吓成什么样子乱成什么样子。
趁着老七与那名怪人说话的间隙,她赶紧安排了刚刚那名来祈求子女身体安康的香客从另一月门出了白仙庙。
香客有些晃神,踉跄而跑:刚刚那人就像个巫师,这是座什么白仙庙哟,以后再也不来了。
王婶回来后,则将陈依依拉到自己的身侧,已然忘记刚刚还在责罚她。
虽未言语,但是已经有让她不用管的意思。
老七虽无武功,一路拖着凤青却也没有多大费力气,气息稳当。当走出了白仙庙,他停了下来,闻了闻自己的掌心。
“你,多少天未洗沐了?!”
停下来竟是为了这件事。
凤青听他一问,掰起了手指头。
当他数到第六根手指头的时候,老七原本平静无波的脸顿时瞪大了眼睛,怒刮了他一眼,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像是被人大大地玷污了那般。
而后差点呕出了酸水,看着自己的两只苍白的指节,想法不明。
“你离我远点。”他吩咐道,惋惜闭眼。
凤青亦步亦趋地还是跟在了两丈的距离内,嗅了嗅自己的风袍,一脸莫名。
清净山树林深处。
黄色枝桠若隐若现出灰黄衣袍,那些衣袍如树叶轻轻飘动,一行人站在了树梢上,一动未动,鸟飞过,皆无动静。若过了人抬眼一瞧,皆看不出与周围未现盎然绿意而枯黄一片的树木有何不同,人与树融为一体,肉眼不可分。
见底下搜索的官兵离开了后,一群人身形如燕,轻轻一跃,轻身落地,几人皆覆了面具,面具奇形怪状,有纯白的,有京剧面谱的,还有鱼纹鸟兽的。
“这些官兵哪里来的?”从面具下传来低闷的声音。
他们从黑市渠道得了地图自行进了这清净山,自认为进村进得悄无声息,却忽而军队起躁动,似乎有所察觉。
“似乎是有人点燃了狼烟,提前警告了这里的人。”有人指了指不远处的天空,那里的烟雾还没有散去。
“莫不是那贩子卖了我们的行踪?”
有人说着,摩拳擦掌,一路走来,有些技痒:“看我不锤得他脑袋开花。”
“不会是那贩子。他只是贪钱财,搞出这么大动静,对他没有丝毫好处,以后生意更麻烦。”刚刚开口询问的人说道,听声音,他似乎是当中年纪最长的。“这鲁莽之举,倒像是那臭小子。”
“又有两人正在朝我们这个方向走来。”一人在高处眺望,晚了几步才跃下树梢,双手交合在一起,不紧不慢。
“一个是凤青。”
他们此行就是来捉拿凤青的,这小子竟然有如此胆量,反而来找他们。送上门来的正好,省得他们浪费精力。
他们一行人拿了赏罚令羽,抓的就是凤青。
“这人也真是个奇葩,十次任务十次都失败,败了我们阿摩的名声不止,还每次都让我们收拾他的残局,多少次失了先机,赔了数次三倍的银两。等他到跟前来了,你帮我锤他两拳。”
“没问题。”闲趣打闹的话,在林中传着。
那年长的人又从面具下传来低低声音:“还有一人呢?”
“还有一人,未看错的话。是七殿下。”
那面具下的声音突然诧异:“可看清楚了?”他这话其实也是多余的,阿摩国辨别几位殿下,都不用靠容颜来分辨,凭着气息、鬼纹就可以分辨,肯定不会错。
未等人到,他吩咐道:“既然朝着我们的方向来,必然是他找我们,我们便迎上。”
林间,凤青走在前头,正在指着方向。老七随着他的方向而走,保持着相宜的距离。忽然,一阵风刮过,一行人陆续落下身影,整齐地半跪在前。
吓得凤青跑到了老七身后去,而老七屏着呼吸,默默地走开了几步。
“鬼鸦。”凤青指着他们说道。“就是他们,来抓我的。”
老七皱了眉。
鬼鸦,是什么,自己根本记不起来。
“鬼鸦见过七殿下。”他们一行人开了口,面具下冷冷寒意望向了老七身后的凤青。
“禀七殿下,我们一行人持赏罚令,捉拿凤青。麻烦您让一让,让我们将他带走。”
赏罚令又是什么。
老七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些。
耳边听着凤青说着,“七殿下,就是他们,我虽然十次任务失败了十次,但是第十次,我是听了您的吩咐,才倒戈的。您可得记着这个,帮我跟他们说说。他们拿着赏罚令,只认那令牌,不认我的话。要是我被他们抓去了,就得回阿摩,接受审判,可能十年八年都出不来。”
“这凤青,出了阿摩闯出来的祸都不少。不光是赏罚令的内容。”那人指了指蓝天,那一圈狼烟必定跟他有关。“无故生事端的本事,还屡教不改。”
老七总算是从他们的话中,听出了点眉目:“他近一次,的确是受我的差遣。能否放过他这回。”
“阿?!”
一向严谨自律的七殿下竟然开口跟别人求情,闻所未闻,闻所未闻。
一群鬼鸦虽戴了面具,但是停顿了片刻,有所惊讶,想着这凤青必然是救了七殿下的命,才有这般的机遇。
老七不明白这一声啊代表了什么,眉头皱得更紧了。
鬼鸦们掂量着:掌赏罚令的是四殿下,若是用七殿下的名义去回了这个赏罚令,自家兄弟也没有理由为难吧。
思考了会儿,那面具下的人,答道:“可以。只要殿下在这赏罚令上签上字让属下回去有个交代。”
凤青听了忍不住捂了嘴巴,脸上的笑容快要列到耳边去,心里想,这回真的捡回一条命了。
平日里耀武扬威,人人惧怕的赏罚执行官-鬼鸦,此刻竟然听了七殿下的吩咐,就此散去。
他们谨慎而问:“七殿下为何在此处?”为何身边没有一个沙卫。与当时凤青的疑问相同。
“这是你们能问的。”说话的人是凤青,一股狐假虎威的气势。
鬼鸦们本就不好过问太多,领了字签便识趣地退去。
“凤青铭记殿下大恩大德。以后七殿下尽管吩咐。”
老七想,以他的术法,还是算了吧。
“你从哪里来的,还是回哪里去吧。”老七不着痕迹地拒绝道。
“七殿下,言下之意,是不是还是让我滚。”凤青看不清人的表情,但是隐隐觉得有那意思。
“......”
“马上走。”
凤青摇着他那宽大的风袍,仿佛忘记了刚刚还在逃命,步履轻松。而马球场内因为狼烟一事,一干人受军刑杖罚,也仿佛与他无关。
待解决完凤青的事情后,老七又回到了庙宇。暮色已尽,万物开始沉入寂静百无聊赖之中。
月门被推开而进。
王婶听了声音从后院走了出来,问他。
“依依呢?她去寻你了,怎么没有随你一道回来?”
夜色林中布惧,几声脆哨而起,陈依依跑在山道上被人扑在了地面上。
“可等你落单等了许久了。”
那魁梧的大汉说道,将捕捉到的陈依依扛在了肩上,走入了更深的树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