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摩女陈依依:纵他有千副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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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伶人

    马车里静静而流淌着些话题。

    “你头发都湿了,擦擦吧。”原瞻指了指另一处的木盒子,手指尖微弯与人一样,有一股天然的散漫神韵,“那里头还有短的干巾。”

    “好。”

    “刚刚......有摔到哪吗?”淡绿衫的公子又不经意地问道,倦倦的瞳孔里沉下又抬起,将万事都化于无意中,“你脚下有个药箱子,可以看看。”

    原来他都看见了呀。

    “没,没事。有点功夫,摔的时候知道轻重的。”陈依依今日未饮酒但是脸却有烫意,尴尬地摇摇头,话慢慢变小。

    落真观弟子摔马说出去多丢人。

    她赶紧转了转身从他说的盒子里拿出短干巾擦了自己被雨打湿的脸庞,又转了回来,发现那公子目光未移,再然后发现他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裙摆处。

    自己不会骑马,下地之际已有所预备,用手中的佩剑撑起了身子,衣服上沾了许多泥泞。他就是在看着她脚边的泥泞,她赶紧提了提裙摆,不让这些泥泞去蹭到车板上那精秀织线的地毯。

    虽然他没开口,可是目光一直随着她沾了污渍的地方,从头上的湿漉雨水到裙边的泥土,马车厢内本也就小,敏感得理所应当。这公子虽然嘴上说着客套话,有关心,可是脸上慵懒带着浅浅笑,应该是在维持着不好说的体面。

    她垫了垫脚尖,缩到裙摆内。

    脚上的银铃轻轻地一响。

    原瞻的目光落在了她脚踝上的红绳银铃上,眉头蹙了蹙。

    陈依依看到了那一抹的凌厉目光,心里想,下一站就去找个车马,不能麻烦他了。

    察觉到她的尴尬,那淡绿衣衫的公子挪开了注意力,回到她眼眸里,“我不是那意思。”

    “啊?”

    刚刚陈依依并没有说话,在‘寄人篱下’中正在小心翼翼地看着眼色,觉得他有种不明而厉的压迫感,听见了他忽然的一句,诧异看向他。

    现在若因为她脚上的泥泞他要反悔让她下车,她都感觉合情合理。垫子还没有坐热,她剑也没有放下,“那我......”

    “这毯子并不值多少银两,姑娘不必介怀弄脏了它。”他又温温地对她笑,“这里的东西,姑娘随意用,当作自己的,也不用问过我。”

    “原来是这意思啊。”陈依依笑道,她差点就想提自己想下车的事。

    “还有哪个意思?”

    听见他这么一说了,她原本垫起的脚尖放了下来。

    先是他的衣衫然后是他的地毯,他怎么能一点都不恼。还有之前师姐他们与他采购牛乳也是豁然不收半分,这公子并没有她敏感里的斤斤计较。

    自己想多了。

    “没。谢谢公子。”陈依依淡淡一笑,将脚面完完全全地踏在了地毯上,也才留意到这马车厢内四角都放了装了冰块的金盒,随着马车的行进,盒里凉意随风而入体。

    原瞻见她脚尖松了下来,低下头划过一丝笑意,不再看向她,两人在一个狭仄的空间里,任何细小的细节都容易露出破绽来,他转而侧头看向了窗外,耳边还是她脚上铃铛响动的声音。

    这铃铛。

    怎么样才能让她不戴......

    雨越下越大,行进逐渐缓慢了下来,大胡子在前面见了一亭舍问了车里的人,“公子,前面有一处亭舍,可躲避风雨,是否先停下。”

    周围狂风暴骤,几道雷打在了天际。

    “停下吧。”淡绿衫的公子躬身而出,撑着伞站在了外头的车板上,陈依依也紧随在后头。

    倏地,他停了下来,未下车踏。

    风将雨丝打在他脸上,冷倦又从他的眸子里升起。他停了一会儿转了回来,刚好撞上要从车厢门里出来的陈依依。

    “小心。”

    “啊。”

    一天内连摔了两回,这次的陈依依是真的毫无预备。

    凉亭里坐在红柱旁的人顿时惊慌回了头,看见一辆马车停在了不远处,有两人从车上齐齐落了下来,那公子将其眼前的姑娘护住落在了泞泥里,背部着了地,发出了响声。

    “公子,姑娘!”

    车上的车夫赶紧绕了过去,撑着伞打在了他们的上方。好一会儿,将才一身狼狈的两人送回到马车里。

    亭里的惊颤目光一直随着那佩剑的车夫看,见状反而松了一口气,背起了手中的琵琶,也不管雨势多大就步入了雨帘里。

    不远处的树林粗壮枝干背后有一蓑衣男子停在原地,本要踏出的脚也因这一事故而停了下来。

    车厢内。

    “我去凉舍里吧,公子也好换衣服。”

    陈依依起身,依靠在一旁的剑随之而倒,她伸手去接却触到了寒意。

    在那剑倒下之前,那公子也看到了,黑色金丝纹的鞋微触后,他扶住了那把天璇剑,推回原位给陈依依,而她则是一抓空,往前一捞就碰上了那公子冰冷的指面。

    原瞻收回了手落入自己的广袖内,阻止了她,“亭舍人多,站不下了。我们再寻另一处吧。”他说,眼神冰冷了下来,随即吩咐了外头的大胡子离开,“你也得换,不是吗?”

    她发髻也乱了,身上不止脚边的一处污泥,比初上车时还要更糟,跟背上都沾了淤泥发丝也发间凌乱的公子相比,两人半斤八两。

    “都行。”出行在外,陈依依没有那么多的计较,想着就依车主人的意思。

    “刚刚,公子为何停下脚步呀?”她唯一想不通的是这个,“亭舍那里有什么异样吗?”

    “亭子脏。”他说,脱下沾泥土的外衣,侧眼看了自己后背一片湿哒,一脸不适,吩咐完了大胡子他便一句话不再说,闭了目更是拒人于千里之外,就一副你也别和我说话的模样。

    就因为亭子脏返回吗?

    陈依依听了,背也不敢靠在后头的板上。

    到了下个站,我还是换辆车吧。陈依依在心里想。

    而冷面的公子闭了眼却在想,希望她别疑心。

    马车继续在暴雨里前行,车厢里莫名寂静。

    大胡子在前头驾车奔出了两刻后才找到了一间隐在大树后的饮食店,树枝上悬挂的店家招牌在风雨中摇摇欲坠。因为一整天暴雨还没等来一个客人的店铺老板格外地热情,穿着蓑衣撑着伞就来接他们下马车。

    迎下来了两位面目不俗的人,他不由得从头到脚打量了他们几眼。两人一前一后而下,面容姣好,可衣衫沾泥、发髻凌乱。

    农家人心里想,这马车是发生了什么事,翻车了吗?

    可看了一眼车夫,那大胡子车夫完好无损。

    农家人的目光还在转着,直到对上手挽挎外衣的男子目光,才赶紧让他们进去,并借了内间给他们修整仪表。

    饮食店里没有客房,只有一间堆积了柴火杂物的屋子,原瞻走了进去,有一人才悄悄地从窗户跳了进来,在刚换了一身青绿衣衫的公子面前现身。

    “殿下。”带着蓑衣的老王叔随即叫了声。

    “为何少了一人。”原瞻站着问道,乐清坊出来的一男一女,凉亭里却只剩了一人,少了那个拿二胡的男子。

    “途中被那两人发现,他们分散走,我便只跟着这女的。”

    “有发现什么吗?”

    “昨天他们入住了一山寺,拐走了两个小和尚,今早那两个小和尚便没了。”老王叔说,“恐怕又是与之前一般,被做成了肉块......”

    “那二胡和琵琶诡异之曲响了一整夜,整个山寺无人察觉,更没有发现少了两个和尚。”

    这两个男女一直游走在边境处,扮作民间伶人,诱拐幼童供有特殊吃食癖好的人食用,陶花国里相信这种肉能延年驻颜的人愿意给黄金来换一口,他们因此以此为生,行走于江湖时便以伶人到各客栈、司坊打探下一处谋生的地方。

    这一男一女能利用手中的乐器做迷惑,引着人跟他们走。

    “他们两个就是阿摩国人,从阿摩国出来的双伶。”

    “他们就是我们要找的那两个人无疑了。”

    原瞻拔下了耳边的金饰,落于泥泞之时,陈依依的发丝勾在了他环扣耳廓的金饰上,一拉一扯之际吃进了娇嫩的皮肉里,丝丝挂着血。

    “殿下怎么伤了耳朵。”

    “小事,无碍。”他说,一路上他更担心的是这些血又会触起陈依依入幻境。所以一路闭目,也未与她说一句话。

    “既然是阿摩国出来的人,我寻思跟着这女的,迟早那男的也会现身。等他们没那么警惕的时候,再一并抓了。”老王叔只是没想到中途会碰上他们,还有本该另一车马去林乾城的陈依依。

    “就是没想到会碰到殿下……”老王叔心里本也觉得他不会放下陈依依一人,只是没想到他会自己送,“还有依依姑娘。”

    “她的马车坏了,我只能送她。”原瞻风轻云淡地说,借口一下子也想好了。

    这时,窗沿边传来一阵敲打声,老王叔熟悉地开了一个缝。

    一只雀鸟飞了进来,停在了原瞻的肩上,舔了舔他耳边的血迹。

    “那女的来了。”

    手里摩挲了血,原瞻侧了脸,沉下眸。

    “我去解决。”老王叔说。

    “不用,你不方便出现。我顺便也看看,她想做什么。”原瞻嘴边冷冷而笑,摸了摸那雀鸟。

    那雀鸟顶着手指尖的抚摸,左右摆着身子。

    屋舍外头。

    “你们家公子换衣服这么长时间啊?”陈依依在山舍的外间坐着,大胡子已经让店家安排了一桌的山珍,桌面上是各种菌菇菜肴,她没有动筷,坐着等原瞻。

    “应该也快了,姑娘先吃吧。”

    三人同行,哪有她自己先吃的道理,她摇摇头还是说等,然后看了眼大胡子,问,“话说,你家公子是不是有些规矩禁忌?”

    大胡子问,“姑娘为何这样问。”

    “总有这种感觉。”陈依依模模糊糊而说。

    两人碰撞倒地之时,她落在了他的上方,雨滴打在她的身上,他的脸上。他在她耳边说了句别抬头,话里明明带着微颤和紧张,与初见时的冷漠散漫不是一回事,进了马车内又无端地疏离。

    有点莫名。

    再加上刚刚一路他一直冰冷,让她这么想。

    总觉得在不知不觉中好像踩了他的尾巴。

    大胡子思量了会儿答,“是有些不能触的习惯。”他想两人还要一路同行好几天,要不就先打个底,“公子呢,喜洁净,受不了脏污。”

    哦,难怪呢。

    “再来呢......”他还要说话。

    外头忽然一阵的急促脚步声,一个身长在腰间左右的身影从外头的雨帘里冲了进来,抱着陈依依。

    是个小女孩。

    她全身被雨水打湿,声音沙哑,嘴唇发着干,声音颤抖,“姐姐,救救我,救救我。有人跟着我......”

    陈依依下意识地去抓了剑,听见如此一说,望向了外头,又将手放了下来,看着人将她环得严严实实地,“别慌张,外头没有人。发生了什么事了吗?”

    “一路上一直有,有个男子,追着我。”小女孩说,颤颤巍巍地回了头去看她跑来的方向,确信没人后,才松了怀抱,可依旧紧紧地攀住陈依依的手臂。

    “你是乐清坊那唱歌的。”大胡子一眼认出了她,将她从陈依依的手臂上扯了下来,极为地粗鲁将她推了开去。

    陈依依也认出了是那个抱琵琶唱曲儿的小女孩,她眼泪哗啦啦地掉着眼里是惊恐,于是陈依依拦住了大胡子,问她,“跟你一起的大人呢?”

    “走丢了,我也不知道。姐姐,救救我。”她说,“你们是不是在乐清坊曾见过我,我没撒谎,就是我们从乐清坊出来之后,一直有人尾随我们,我们着急跑便走散了。”

    难道是遇到打劫的了?!他们在乐清坊里拿了不少赏钱,听客们都看着,可能被人给惦记上了。

    饮食店的店家见到这一女孩子忽然闯进来,也过来了询问,听到她的描述心惊了惊,说,“这里再往前十里路有一个村庄,那里有官衙。小姑娘,等做完了这桌饭菜,我带你过去吧。”

    “不,我不认识你。”那姑娘说,“我知道这个姐姐是个道人,我只相信这个姐姐。”

    陈依依低头看了她一眼,这姑娘的手正指在她的腰间配饰上。

    这个店家才看到她腰间那精巧的配饰,眼里有怀疑划过。

    “那便我陪你去吧。”陈依依说道,“那人是你爹吗?”

    姑娘点了头,嗯了两声。

    “是在哪里走散的?”

    “我们快走到不远处的一个凉亭那里,忽然那人就冲了上来,要抓走我,我......我爹就让我快跑,我一路到这里才看到了人。”

    凉亭......

    是刚刚他们要停留的那个凉亭吗?

    外头的雨还在下着,一身污糟退去而儒雅装扮的公子从内间走了出来,焕然一新,抬眼就瞧见一陌生的女孩背着个琵琶,手攀在了陈依依身上。

    他缓步走上了前,将其后领一提,如提拎着一只小动物。

    大胡子给他让了位置。

    陈依依见他将小女孩提起落在了一旁的座位上,手指还敲了敲木桌子,笑着同她说道,“我也同你一道送送她。”

    那悬空脚又落在椅子上的女孩瑟缩了下。

    他发丝上的金丝都退了去,脸上的笑容说不上和蔼,但是是笑着的。

    “别怕,这公子是与我一道的朋友。”陈依依笑着说,被他这没来由的没轻重吓了一跳,“没有恶意。”

    大胡子在女孩子的面前放了碗和筷子。

    对面公子递过了一个冬瓜糖条,小女孩接了过去。

    “你乖乖坐这。”他说,“有我们在,不会有人伤害你。”

    “谢谢哥哥。”

    那女孩子说,抹了眼泪,半信半疑地嘴里咀嚼起了冬瓜糖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