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摩女陈依依:纵他有千副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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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离妃

    天未亮。

    子云观已有条不紊地开了山门,童子们开始洒扫,早课钟声准时在卯时响起。山门外,稀稀疏疏的人走上了大殿,在盛满莲花的盆里盥洗了双手,盘腿入了座,读经声缓缓而起。

    道观山门下的小童在台阶上派发着福袋,昨日未拿到的人纷纷伸手到前方,遮挡了小童的视线,一阵喧闹在石头雕像处聚起。

    同时喧闹起的,还有陈依依的房门外。

    “啊!是你!放下我!放开我!”

    陈依依从梦里醒来,眼里清冽,抓起了身边天璇剑,开门就看见正前方一张馒头圆的脸,脸两边的腮帮子垂了下来,人悬在了半空,脚还在往前踢着,手里抓着的饼子已经抓出了碎来。

    “依依师姐。”看到门开了,成意更加挣扎起来,脸已经涨红了,往前伸手找救星,赶紧说:“就是他,昨天就是他将我悬在了树上的,放我下来!!依依师姐救我。”

    他脖颈处的衣领皱了起来,一双黑黝的手用了力却不显青筋,身上衣物卷着波浪暗纹。

    “放下他吧。轻轻一吓,人就像只小老鼠似的。胆也太小了吧,小子,他跟你闹着玩呢,你这么大呼小叫地,怕是整个道观听不见吗?练的功夫都去哪里了。”

    有人在背后调侃道。

    那卷波浪暗纹衣衫的人闻言放下了成意,从他身后走出了离名扬。

    他拍了拍那面露凶相的人,整了整成意被弄乱的衣服,道了歉,“昨日,是误会。我府里人只是跟你开了个玩笑,得罪了。”一夜过去,询问了属下人,他总算是摸清楚了来龙去脉。

    一大早来请陈依依再去看诊,顺便为昨日误会做个解释。

    怎料,成意开不得半分玩笑,吓得要命,在陈依依的房门前就大喊大叫了起来,阻止都来不及。

    “一点都不好笑!”成意踏到地上,吐槽道。

    而离名扬见陈依依眼里警惕并未落下,又聚了眉头,“依依,也吓到你了?”

    狐狸眼里见这门口动静,人一动未动,像是钉在了原地,又像是在被猎物看上般的警惕,看着成意躲在她的身后,又看向他,不知道在想什么,眼波微微而动。

    又是一股陌生气息。

    而没多久,她眨下眼,又重新抬起了黑眸,恢复了正常:“你们这是?”

    成意赶紧答,“我给依依师姐送餐食,就碰上了这个昨日将我挂上树头的人。”

    离名扬梭巡了一会儿,未觉有其他异样,开口也回答,“小小醒了,伤口还在疼,想让你再帮忙看看,能不能帮她减轻下伤痛。”

    而一旁那卷波浪纹衣衫的离府家丁则是受了离名扬一眼,向了成意道歉:“想让他不要大喊大叫,没拦住,吵了姑娘,抱歉。”

    成意也不是小肚鸡肠,有歉意不收的人,一大早他早课没去,就给远道而来的陈依依送餐食,昨天的一日冒险堪比在道观里念经修炼,说实在他心里激动多过害怕,于是便也一笑泯恩仇原谅了那家丁。

    只是白眼和警告:“禁抓我衣领,长不高!”

    “是的,小道爷。”

    见了他们无事,陈依依笑了笑,如清晨的甘露,滴滴清澈,应了离名扬的话,“走吧,我们去看看,那位,叫小小的夫人吧。”她不是很确定,重点放在了小小两个音上。

    成意赶紧将一个红色酥饼递了上去。

    那颜色,那形状,活像陈依依昨日梦里遍地的心肝脾肺肾,她头皮有些麻。

    但是师弟的一番好意,她不好拒绝,接了过来,“昨日吃太多了还没有消化,我等会吃,你放桌上去吧,谢谢。”

    成意听了,赶紧放在屋里的桌子上。人没停下脚步,又追了出来,跟在他们后头。暗蓝色道袍被他踢得飞快,还特意绕开离名扬那个高大粗壮的男子。

    因为他看见了这人背着的手上还有一道大的刀疤痕,看得他心里一跳,想起吴家四十口的棺材。

    恨不得避而远之,可又不能离了师姐。

    离名扬看着有人在自己身边转了过来又过去,头微微忖,受不了这样的无纪律,但是又忍耐了下来脾气,去问陈依依:“怎么眼下有一团黑青,睡得不习惯还是水土不服?”

    她低头抬起,神色与昨天相差甚远,一晚上,不知道她在梦里遭遇了什么。

    离名扬又忽然想起了以往,“你那做噩梦的毛病还没有解决?”

    “也不是,昨日我主动入梦的,有点很重要的事在梦里梦见了。”陈依依没想到他还记着自己经常做噩梦的事情,话里也没有隐瞒,她想许是眼下的青黑明显得有些吓人了,她于是解释道,只是语气淡淡的。

    梦见了重要的事......

    离名扬心里沉了沉,想起刚刚她那冷冽如陌路人的眼神。

    不会是想起了在白仙庙的一切吧。

    老七的术法失效了吗?

    但他不表,笑笑而淡定问:“不妨也跟我说说,如果我能帮忙,会尽力而为。你不必一个人担着。”

    陈依依未停下脚步,答,“是关于我亲生父母的事。”

    离名扬落了一步,沉了下眉眼,摩挲着手里指节上的疤痕,见其并未有太大的起伏。

    若是回忆起了什么,以陈依依眦睚必报的性格,不会如此冷静,于是还是不着痕迹地说:“你为何突然想要找寻亲生父母,之前我帮你找了银铃,其他的线索也没有找到。”

    他顿了顿,“是在落真观过得不好?”

    并叹道,“有时候没有父母的消息,未必不是个好消息,找到了,若他们在还好,若不在了,或他们......根本不想找你,你又当如何......”

    成意听着他们的对话,忽然抬头看向了一旁的陈依依,腾升起了同情,可忽然又怔住。

    依依师姐脸上有怨恨之意,不知从哪里来。

    难道是后头这个离将军激起的,还是被提到亲生父母导致的。

    成意默默地眼观鼻鼻观心,顺着他们的路而走,还听见陈依依若无其事地,语调很是轻松地说着:“这么多年了,不会再为了他们在不在,还有找不找我而喜悲。就是觉得自己不踏实,仅如此而已。破布袋老大,你能帮我?”

    转头之际,脸上已经是清露般的笑容,润润的也透亮着,又是丽爽的劲。

    “既然是你老大,我肯定帮到底。刚刚也只是提醒,有心理准备就好。”离名扬插了腰,脸上也看不出昨日饮了两顿酒的沉重痕迹,“还有什么,我可以帮你的,你尽管说。”他看见了陈依依转了过来,眼神从她肩头的胎记处移开。

    只是一瞬,而陈依依看得清楚。

    她扯下了原瞻给的药包,上头绣着虎爪,做工精细,“我忽然想起,曾经捡到我的人说,我幼时在大街上穿着的衣衫上绣了虎爪,这个与它类似。”

    虎爪?

    怎么之前在白仙庙从未听她提起过,还有虎爪?

    这又是什么。

    可她确实没想起白仙庙的事。

    离名扬又无意的目光从她肩头而过,落在了她递过来的虎爪荷包上,单手接了过去,看见了上头的黄色虎爪图案,“陶花国的各家确有用家纹的习惯,我让人查查。这东西,我便拿走了。”

    “好。”陈依依又再一次得看了清楚。

    他肩头轻轻而落仿佛松了一口气。

    梦里的小女孩死了。

    在她死之前,有人将她从佛国带出了境,落在了那对伶人手上,又与她一起逃亡,那小女孩死之前一直在念叨着一个哥哥,想回家。

    而眼前的这个补虎兽与她相遇的人,知道那小女孩的一切,知道那银铃,刚刚的眼神也落在了她们共同造出的胎记上。

    从一开始,破布袋就有意接近自己。

    意义不明。

    “还有呢?除了这个。”他提,“像银铃那样具体的东西,比较好找,只是类似的虎爪难度太大。”

    陈依依抬了眼眸,从自己的意识里回神了过来。

    “还有个背上的胎记,但是这个等着他们来认吧,能说得出来虎爪的人,定也能说出背上胎记。”

    “依依倒是谨慎得很,也聪慧了许多。”离名扬像夸赞自己孩子的语气,放下了心里的猜疑,将那虎爪的药包放进了自己的衣兜里,重新又与她并行,“谨慎些是好的。”便也没有再说其他的话了。

    到了道观贵客住的院落里。

    还未走近,就听见了昨日那个白衫公子的声音,陈依依一下子就认了出来,因为他的声音比起昨日更加地沙哑,更加如炭火在喉咙里烧似的。

    这公子莫不是昨日去的大街上喊的医师,把自己喊哑了?

    才刚刚清晨,屋内已经飘着新采摘的鲜花的香气,各种艳丽颜色布了满屋。在满屋花丛草木里,屋内的人已经醒了,人半躺在了床上,花荣正在拿着碗勺一点点地喂着她白粥。

    白粥无味,他开口让人去寻咸菜和咸鸭蛋来。

    几个字说的如火焰在烤,滋滋地只能听得见漂浮的音,一旁的仆从服侍得久,立刻就猜出了意思来,立刻遣人去找门外的小道童讨要,并捧了个茶碗给了花荣。

    一进去,面前就看着仆从在喂花荣喝水润喉,而花荣则一门心思在喂离小小喝白粥。

    有些怪异。

    陈依依又下意识地去看了离名扬。

    他的脸,理所当然地又黑成了一片,满眼都是不屑。

    “怎么,看着我。”离名扬眼没转,凭空而问,手又插在了腰间上。

    “没。”

    成意进了门,指了指站在床边伺候的丫鬟,在陈依依的耳边小声地说,“昨日的金钗就是她掉的。怎么她人没事了还在这里,他们是认识的吗,在玩躲猫猫呢?”

    原来那金钗是丫鬟掉的。

    “是,他们闹着玩。”陈依依也小声地回应,摸了摸成意一早翘起的发丝,将他的发丝压了压,看着他才觉得端正了些。

    “当没看见就行,不参合。”她说。

    听了身边人的禀报,花荣头也没转,招手让陈依依过去,开口就是一片嘶哑的声音,“她......伤......呀”

    喉咙是彻底地伤了。

    陈依依也没有多问,一早离名扬找她来时就将用意都说了,所以她也没多猜,走上了前,说明了要做什么,放下了床帐,查看了伤口。

    昨日还没有精神的人,半倚靠在床榻上,身后是三四个堆叠起来的软枕头,她抬头此刻正看着她。

    离小小刚刚见她与自己的哥哥离名扬同步进来。

    心里正在暗暗思忖:为何一个医师,还要劳烦哥哥自己去接。

    “你是谁?”一双桃花一样的眼睛,眼窝里微微折痕,亮起了微微光,比昨日的精气好太多了。

    “我叫陈依依,帮夫人看伤。”陈依依答。

    “你就是陈依依......”她饶有意思地确认。

    “夫人认识我?”

    “听过你的名字。”离小小微微地笑了,嘴边一个小梨涡。

    未等她们再多说,花荣的沙哑声音又从床帐外起。

    还是无法听懂。

    陈依依猜着答:“夫人没事,伤口愈合得好,因皮肤重新在长会有些胀痒,没事。”

    两旁的床帐又升了上去。

    他又说了什么。

    这次,陈依依猜不到了,只听见了同样的呀呀呀。

    旁边的仆从在他话落后,得当地说:“夫人醒了,吃东西却没胃口了。”

    床上的人缓缓睁开眼,先一步掀开了床帘,说:“不必看了,他们两个,一个一早就想给我吃那些东西。”

    离名扬往后看了看桌上,有燕窝,还有鸡汤,上头还是苑关楼的食盒,食盒里面还有很多的东西没有拿出来。

    “虚不受补,这些东西,她还不能吃,给她熬些绵密的粥水即可。”离名扬说着话都有些生气。

    他怎么都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在意啊。

    这明摆着抢有夫之妇,这可好......

    陈依依觉得自己卷入了一个不得了的旋涡里面去,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另一个,则是我喊句疼,就要盯在我床边看着我,我连方便都不能方便。”离小小恢复了精神,一身浅粉褥裙,头上戴着牡丹配饰,尽管昨日还上吐下泻的折腾,但是脸上已有光润回照。

    “谢谢陈姑娘昨日解困。”她轻轻而言,又忽然中气十足,指着屋内的两个男子:“你们两个,一个给我回宫里去,一个给我回离府去,你们在,我都好不了!”

    这夫人一鼓作气,“回去!”

    说完还虚弱地扶了扶胸口。

    两个男人一口大气都不敢出,看着她发作,还威胁不然就不吃药不看诊不抹药,两个人竟然就乖顺地走出了门口。

    门外。

    看着陈依依和成意。

    “我夫人。”

    “我妹妹。”

    哦。

    等等。

    竟然是离名扬的妹妹,花荣的夫人,那传说中的离妃,万花会的主角。

    成意和陈依依互相看了一眼,彼此心照。

    不能参合。

    一下子,房里安静了不少,里头又恢复了井井有条,有秩序地吃粥吃药。

    而被赶了出来,花荣还是不走,在离小小对面的屋子里依旧住着,若不是陶太后来人三催四请,他甚至还没有要回去的迹象,甚至有要继续空着早朝的意思。

    离名扬看着这死缠烂打的人眉头一天比一天深,得了陶太后的令才动手护送着花荣回去,并吩咐了尹三叔看好离小小,一步不能离。

    前脚花荣一行人才刚离开,普台真人正在山门口送着,就远远见到自己一名穿着暗蓝袍的弟子匆匆地跑上了台阶:“师父,师父,戒律师兄回来了。”

    一旁人分别议论纷纷。

    “怎么提早回来了,巡神像不是还要再巡一天吗?”

    “听说半路,神像又泣血了,被人看见了,引起了乱子,就结束回来了。”

    普台笑呵着的脸上暗了下来,脸上犹如急骤雨刮过,今早山门下的那石猴子也出现了异象,眼睛里都是红色。

    这两件事似乎是一回事。

    子云观奔走纷纷,小道童们下山去迎回队伍,戒律两日奔走,身上焦热,人变得更黑了些,顺着山路捧着神像,一路上也没有再交给其他人,而神像漫出的血已经浸满了他的手掌,他眉头里深深锁紧,眼眶聚着疼。

    人才走到了台阶上,见半道上,一人沿着台阶而上,一阶一阶地磕着头,额头上留出了与他们带回的神像一样的红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