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够被称为魔王的男人，又怎会如此肤浅？

    在场的人们，在和夜王的战争中都领教过魔王的手段。当你觉得自己占优时，那一定是他想让你这么觉得。然后很快你就会发现，自己已经落入了他的圈套。这个男人幸好是站在了自己这边，他们不止一次地这么庆幸着。

    果然，没多久，魔王从上衣口袋中拿出了一串祈祷用的项链，放在夜王面前晃了晃，夜王认识这个项链，他不可能忘记。

    他从不相信什么神鬼之说，也不相信什么因果报应。在他眼里，无论月之女神还是卡恩，都不过是那些凡夫俗子所幻想出来的寄托。但是这项链，是他在这个世间唯一的一次妥协，是为他的小公主，向教会祈求的护身符，他的女儿一直将这随身携带。他也一度以为就是这个东西，保佑着他的女儿能够正常成长。

    现在这个本应该守护着他女儿的项链就这么被眼前的男人拿在了手中。

    “不可能，不会的！”他自己知道自己现在很可笑，也知道自己的表现会让那些人高兴，但是他控制不住自己，人，就一定会有弱点。

    讽刺的是，这也是他的口头禅。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这不可能！”他依然不愿意相信，并不是因为他有多么信任罗贝尔侯爵，也不是不相信他们知道他把女儿交给了对方，只是他已经付出了足够大的代价，足够巨大的筹码。甚至在长远的将来，他埋下的种子，或许将帮助罗贝尔家族将艾雷德这个城市握在手中。

    为什么？对方没有理由会和他们合作。

    魔王当然知道夜王的为什么并不是在提问，不过他却很乐意回答对方。

    因为这也是在他的计划之中的一环。

    “真想让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魔王讪笑着收回了项链。

    “你觉得我们不知道她的去向?你以为你拿出了足够的筹码?你以为你已经留好了退路?可是我要告诉你，这就叫自大，你以为那个侯爵大人是想要这个城市吗？没错，我想他肯定考虑过，但是即使有你那些小聪明的辅助，他也要花费巨大的代价才有可能夺得这座城市的领导权，即使他做到了，接着还要面对那些并不支持他的人民的反抗，他会去做这种代价和利益根本无法预估的事情吗？。至于你搜刮的那些财宝，你觉得入得了他的眼吗？最后，你真的以为侯爵的部队是因为我们突然的进攻，所以来不及救援你吗？”

    他再次放声大笑起来，笑的很放肆，没有人能透过面具看到他的脸，可是他们都知道，那面具下是何其狂喜的一张面孔。

    当初魔王把他的计划告诉他们的时候，他们都将信将疑，罗贝尔家族和夜王已经合作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有着相当深刻的利益相关，他真的能够就这样说服对方，转投自己这边吗？

    可是，这个男人做到了，他精确地重新分配了各方的利益，这样的利益分配乍看之下让他们有些难受，但却又不能拒绝，因为任何一方拒绝，就会使其他人能够分配到的利益达到接近满意的范畴，而拒绝的人，只能看着别人分享胜利的果实。这个男人仿佛看穿了他们所有人的底牌一样，在极短的时间内，就瓦解了罗贝尔家族和夜王的联盟，促成了现在的局面。

    “我们的城主大人早就和侯爵达成了共识，我们将全面开放对布鲁姆斯的贸易。他们城市的商人将是唯一被允许踏足我们的领土，接受城主的保护的生意人，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虽然可能会花上不少时间来处理这当中的问题，商业的开放也需要逐步推进，或许真正的全面开放要花很多年甚至十几年才会到来。但是这对于商人来说，对于那个精于计算的商业之都的管理者来说，那可比你的愚蠢计划，诱人的多了。而且为了体现我们的诚意，你原来的地盘，有一半，将会直接交由侯爵的人来经营，现在应该已经开始交接了吧，管家先生？”

    “是的，昨天开始双方已经根据协议开始着手相关交接的事宜。”

    这肯定的回答对于夜王无疑意味着死亡的宣判。他可以自欺欺人，坚持认为对方在说谎，但是这样的条件，如果是他，他也会同意。而且这样的协议对于这座城市来说，无疑也是一个好消息，他们在铲除自己的同时，都获得了利益，只有自己，失去了一切，成了阶下囚。

    他的女儿不知将迎来如何的命运，在这个城市，有的是方法，让一个人生不如死，更何况，是落到了这个男人的手里。

    “你要是敢动她一根汗毛，我要你死无葬身之地！”夜王恶狠狠地望着眼前的男人，咬牙切齿地说道。

    “这就是你请求别人的态度？”

    魔王的语气突然降到了冰点，他玩弄着手中的项链，仿佛在告诉夜王，他的女儿就如这项链一般，尽在他的鼓掌之间。无论他做什么，都是轻而易举。

    “你不会还在期待那些你安插在这个城市里的楔子吧？不如你猜猜，除了已经投靠我们的，还有几个活着？”

    对于夜王来说，他现在手中唯一的棋子就是他安插在这个城中的那些亲信，多年前他就已经开始着手这个计划，这些人渗透到了各个势力和区域。不过在罗贝尔侯爵背叛了他的当下，靠着对方手里掌握的信息，将这些人顺藤摸瓜，一个个找出来也只是时间问题。

    这些人对自己的忠诚，现如今又能剩下多少呢？

    想到这些，夜王感到非常的失落，自己多年的苦心经营，居然会是如此结果，自己是真的是老了吗？当初那个自己，应该不会把决定命运的钥匙放在别人手里的吧。

    “我有一个提议。“

    那恶魔般的呢喃此时又在耳边响起，夜王知道这个人，不会按套路出牌，他也明白，现在的自己没有拒绝的权力。

    “你只要求我们放过你的女儿，那么从今天开始，你就可以生活在这个地方。当然，每天会很多人会来照顾你，可能会让你不太愉快。不过我可以保证，只要你活着一天，你的女儿就不会受到任何伤害。并且，如果你能在这个地方活上十年，那么你的女儿将会获得彻底的自由，如果你能坚持二十年......”

    他停下了话语，意味深长地看着夜王，他看到了不一样的夜王，昨夜不管他们如果鞭笞他，他都不曾低头，不曾求饶，甚至反而斗志高昂。而现在的他，犹如一头战败之后放下了尊严的野兽，被动地听候着发落。

    “如果你能坚持二十年，我们就会放了你。”

    夜王不禁沉默了，他明白了对方的用意，死亡对于他来说是一种解脱，而魔王正是看穿了这一点，他要让他活，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饱受着屈辱，苟延残喘地活下去，而自己还不能拒绝，因为在天平的那一头，对方放上了太过沉重的砝码，此刻的他竟然连咬牙切齿地啐对方一口的心情都没有了，他只剩下了沉默。

    这份沉默让其他人都很满意，那张刚毅的脸已经只剩下了疲惫，那骄傲的头颅此刻耸搭着，毫无生气，他们知道，刚才那一刻，他们的宿敌，他们的仇人，那个不可一世的夜王已经死了。他们已经在思考怎么在将来漫长的岁月里去如何折磨这个仇人的身体和灵魂。

    “所以你的回答呢？我还没听到啊。”有一个人并不想成全这份默认，所有人都不禁看向了那个魔王，这句话听起来平淡，甚至不带任何强烈的情感，就像是一个人问着他的朋友一件生活琐事那般平淡的语气，然而他们都同时想到了同一个词，杀人诛心。

    眼前的这个魔王，是要将他最后的尊严彻底地剥夺，让他自己用最卑微的方式来否决曾经的自己。

    如果沉默代表着妥协，那么亲口回答就意味着投降。他憎恨着这个藏在面具后的男人，又无法否认对方的高明，他第一次意识到，原来他们其实那么相似。

    “求，求”夜王闭上了双眼，他知道自己真的输了，输得那么彻底，“求求你们，放过我的女儿。”

    听到这话的人们都露出了喜悦的神情，甚至还有人向夜王倾泻着各种各样的侮辱，不同于前的是，夜王此时再也没有任何形式的反抗。

    魔王在听到了他想要的答案之后，就转身准备离去，他没有兴趣单纯地去折磨对手的肉体，也不想通过语言去辱骂对方，因为他已经取得了自己想要的胜利。

    刚转过身的他，扭头看向了另一个角落中本不该存在这个房间的弗兰，而且是以直视眼神的方式，弗兰无法抑制地打了一个寒颤，他的身体麻痹了，就像是被毒蛇咬过之后全身麻痹的猎物一般，只有意识依然和时间一起在流动，突然，连意识都变得沉重，慢慢沌入了黑暗，他最后听的是魔王在他耳旁的低语。

    “真正能伤害到一个人的往往不是绝望，而是希望。”

    不知过了多久，弗兰的意识渐渐开始恢复，噼啪噼啪的声音传入了他的耳朵，慢慢地他睁开了眼睛，眼前的景象让他大吃一惊。

    熊熊燃烧的平板房，透过半开的窗户，可以看到屋内的已经是一片火海，熟悉的杨木饭桌，握把已经磨的有些褪色的摇椅，此刻都已经被点燃。倒在桌旁的，正是他必须杀死的男人，魔王。

    现在想来这一切都太过惊险，魔王的拜访，这是在他意料之内的，是他一直在等待的机会，他已经下了很大的功夫和心思，甚至考虑过万一失败会面对怎样的下场，当魔王毫无警觉地喝下被他下药的酒时，他还曾怀疑是不是真的，真的就那么简单？直到对方悠然倒地，再无动静，他才明白他真的做到了。

    随后他便按照计划，并且将两具准备好的尸体，放置在了魔王的附近，点燃了这个屋子，金蝉脱壳，他长久的努力和心血终究还是迎来了回报，他终于还是从魔王的掌控之中救出了她，那个随时都有可能殒命在魔王手中的她。

    当他回想完这一切，回望身边，那张本来略显苍白的脸在此刻火光的照耀下显得通红，与那披肩的金发显得那么相称，如蝶翼般飘渺的睫毛下，那双湿润的双眼究竟是在诉说获救的感动，还是一如既往的悲天悯人，即使在她眼前即将逝去的是那个随时可能要了她性命的恶魔。

    最大的威胁已经解除了，接下来要做的就是要离开这里。

    他之前就计划好了，他们没有那么多钱购买高墙之后的身份，在剩余能去的地方，城主的管理区相对更安全。只要在那里找到稳定的工作，等到时机成熟，就可以去申请管理区的新身份，到时候，一切都将重新开始。

    他的思绪被身旁小声的惊叫，拉回了现实。

    她瞪大了双眼，脸上充满了恐惧和惊讶，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一个黑影毅然站在了火焰之中，那个面具在周身上充斥着的火焰的映照下，显得更加的诡异和恐怖。

    弗兰看到了那双冰冷的双眼，即使是他全身都已经被火焰覆盖，他的眼神之中没有惊慌，没有恐惧，没有痛苦，这个眼神只传达了一个信息。

    他在笑。

    弗兰不敢相信，却不得不信。

    现在那面具之下绝不是被痛苦扭曲的面孔，也绝不是因大意而后悔憎恨的面孔，而是一张沉着，轻蔑的笑脸。

    他能逃出这个已经快要被烧成灰烬的房子？弗兰认为不可能，虽然他还站着，他周身的火焰足以证明他已经离死不远，可为何他还在微笑，还是一副高高在上地看着蝼蚁们的表情，为什么？

    最终他选择了转身就跑，牵起了她的手，头也不回地向着管理区跑去。

    在他的眼中留下的最后一个画面，让他感到不安，后怕，他甚至不敢再多看一眼来证实他所看到的究竟是幻觉还是真实。

    他最后看到的，是在魔王倒地的同时，有一团明显不同于烟的东西从魔王的身上飘了出来，随后便消失不见。

    他们不停地跑着，跑着，跑着，意识也逐渐变得越来越稀薄，梦也停在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