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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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金城夏雨(1)

    “白蕙馆的萤火又绽放了,你看了吗?我依稀记得,粱英乾越元年的仲夏,荧光遍野。”

    笔锋划下略显粗糙的青藤纸,小楷的笔锋点了点墨,她再度写下:

    “也不知今年的荧火怎般,听得识人曾言今年雨水偏多,会影响萤虫生息。本打算待到端午后再去赏一次的,也顺道,让你尽尽东道主之谊,蹭你几杯桃花酿。这般看来难起兴致,便也作罢。”

    “荆州的桃花酿,一盏让人忘却窗外红尘纷扰;去年的桃花开得也很盛,你临摹的一幅武陵醉桃图送给了我。我还记得,你三杯下肚的时候的醉样,抓着我的手和我对浮烟郡主一诉衷肠...”

    写到这里,她难掩笑意;却也因结尾而表露出淡淡的无奈同担忧,“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也不知下次再见,又是何时...但望先于风雪,晚于花期。”

    ——巫山勿念。

    仔细思索一番,似乎是察觉略微不妥,才把署名划掉改成自己的名字。

    ——洛珊璃执笔粱英乾越三年陆月初六

    荆州的夏夜,随着城内的烛火逐一熄灭,倒映在江面上的,便只剩下夏月同轻舟上的几盏烛火。

    黑袍鼓风起,白月栖寒鸦。船在荆州内河上随波逐流,有一袭黑衣紫带,人在舟首盘坐,有江风吹起,除却扰动了水流,还抚动了膝上的古琴。

    “寒鸦啾鸣,骤风烈烈,对长亭晚。今宵海琴音,涤荡风海潮。”男子将头依靠在船沿,轻声朗诵。声音融入江风中,酌在月华里。他似是觉得意犹未尽,细长的指节敲打琴弦,脑海里找寻最应景的旋律。

    这般肃杀的气氛下,或许可以给敌人来一首《楚歌》;又或许给自己来一首《亥下》,给予自己一丝丝防备,抚慰喧嚣疲惫的尘心?

    琴声没有如约响起;男子颔首,看向不远处的荆州内城城门,在那里火光冲天,驱散所有的寂寥与黑暗;一抹橘红色的火焰肆虐着随风而起,男子眼神一凝,那是......朱雀卫的热气球。

    “吾乃大梁禁军朱雀卫总统领!琴师,朱雀有令;把罪女和郡主留下,你——和老子走。”

    冰冷的嗓音乘着风声入耳,热气球上,一个甲士巍然矗立;借着火光与月色,可以辨别出一身华丽的朱雀浮屠铠。顺着凌厉的目光往下,他双手张弓,命身旁的战友取来箭矢,箭头遥指水面上的一叶孤舟。

    “刘凌,你确定留得下我吗?”男子朗声笑道,“还有,你哪只眼看到我这还有人呢?”

    “李夏,给自己留一点前任宫廷紫品琴师的面子吧。面对老子,你确定要做最后让你颜面尽失的顽抗吗?”刘凌冷晒,“浮烟郡主你带不走,江家的罪女,你也带不走。好自为之,莫等我登上船,图穷匕见。”

    “那我就拭目以待了,刘统领。”李夏垂下眼帘,十指按在琴弦上,蓄势待发。“用不用我再给你泡杯茶呢?但也希望你能端稳茶杯才好。”

    “嘿!”刘凌大喝一声,并不和他废话;但见长弓满月,箭矢如同怒龙一般破空而下,背着月色直取琴师面门,“让老子吃瘪,这世道还没有多少人!你算老几?”而琴师的眼神也逐渐凌厉起来,一改之前风轻云淡的神色,他左手扣紧琴节,右手顺势拨弦,一道剑气划空而过,与箭矢在月色下碰撞出几分火气。瞬息之际,剑气溃散而去,箭矢也失去了力道,像一只折翅的鸿雁歪歪扭扭地落下,最后一头扎入水中。

    “江萤,划船!”李夏大喝一声,盎然的战意油然而起;面对独掌五万八千朱雀卫的后起之秀,这支拥有大梁最精锐的弓兵和飞天军的禁军在他手里焕然一新,凶气戾戾;虽然这厮出口狂言,仗势欺人,但不得不承认刘凌的战力绝对不可小觑。为了避免被两岸的朱雀卫包围,趁如今内城的战斗还未完全平息下来,且战且退是最明智的选择。

    白衣黄裙在月色下与这般肃杀的气氛格格不入,娇小的身躯从船舱爬出;江家的幼女探出头来,与天上的刘凌四目相对。

    “浮烟郡主怎么样了?”李夏轻问,一缕血从他的嘴角淌下,不知是刚刚的对碰中伤及自己,还是在之前的行动中已经受了伤。他用袖袍擦拭去,表情平淡。

    “她还未曾醒来...我担心......”江萤柔声道,“她会不会...”

    “在结果未定之前,我们的臆断不会有什么用。如果你船划得够快,说不定明天她已在医馆养伤了。”李夏不再看她,他咧开了嘴,血染红了他的牙齿;“前些时日教你的还记得吗?把这里想成东湖畔上,如同那夜城里的烟火一般,这里也有。”他指了指天上的热气球。

    江萤眼眶一红,她螓首微点,细嫩幼稚的纤手握紧了船桨,最后还是把眼泪憋回。她已经不再是江家的千金了,父亲和她讲过最后两句话,也许这辈子她都不会忘记。

    跟着李夏走。

    从今往后,你就是江家唯一的女眷了。

    一枚火箭射入郡王府,在屋檐的琉璃瓦上碰撞磕出火花,似是这一朵点燃了整个郡王府的乱局,到处都乱糟糟起来了。豢养的白鹤和紫貂蜷缩在各自的洞巢里瑟瑟发抖,到处都有甲士蹬地的步行声,有的整齐划一,有的略带慌乱。

    父王今夜抽空过来安抚了我和母妃,让我们不要惊慌;这是难以避免的误会,禁军和荆州的内卫已经生起摩擦,经历过今晚的动荡,事情会有专机罢......我看到素日里威严不拘言笑的他,今夜却也升起一丝丝柔情。

    残月升起,似乎又是一个好梦。

    ......“烟儿,烟儿......”母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昏昏沉沉的脑袋似乎还装满了夜里的星辰,迷迷幻幻。我什么时候睡着了呢?睁开眼,映入眼瞳的是母后憔悴的面孔,发红的眼眶甚至让我分不出是泪水的痕迹还是眼影的胭脂。“你快点走,有人在渡口等你......快点走,别回头。”她替我穿好外服,略微帮我把头发用簪子扎好,急急切切地把我推进父王前些时日挖好的密道。我回过头,趁着门外的火光,我看到她眼里的不舍与决绝。

    “母后...要走一起走啊......”

    “烟儿,我走不了。”她努力控制着哭声,“我要留在这里,陪你父王走完最后的路......你活下去,保留有最后的荆海血统。如果可以,母后希望你可以放下过去,有一个爱你的夫君,一处平稳的江湖......”

    “......我和你父王,只能陪你走到这里了。以后的风雨你要自己抗,你是母后的一切,是荆海郡王的女儿。”

    她锁上了密道的入口,密道陷入一瞬间令人窒息的黑暗与森冷;我压抑着害怕与哭腔,摸索着新凿开的岩壁往前挪动步子。潮湿阴森的空气恶鬼一般扑向鼻腔,灌进肺部;岩壁凸出的石刺勾住了裙摆,急速的奔跑中撕裂开衣服与腿上的血肉。我只感受得到麻木与恐惧——依稀听得出密道的锁被暴力地砸开,依稀听得见母后被撕扯头发、甚至凌辱发出的哭喊......到最后,我实在走不下去了,阴暗的角落最需要胆怯的小鬼吧,我蹲下把脸藏在怀里,这样似乎恐惧就会被阻隔在外。

    ......“外面危险,把手给我,我带你走出这里。”男孩的声音带着几分暖意,叩开的我的心房,我悄悄抬起眼皮,隔着睫毛打量着他——俊逸冷淡的面孔在这般乱局中委实升不起亲近的心思,他一袭黑衣,左手提着一盏油灯,右手伸到我面前。但却莫名让我感到一丝心安;把手给他吧,我......我相信你。

    布满新茧老茧的手轻轻抓着我的手,有点硌的疼;迎着烛火,让我短暂地鼓起勇气,临近出口,我回过头再看了一眼那噬人的黑暗,隐约有几处火星在黑暗里绽放,像怒火红莲一般,仓促又华丽。

    洞口开挖在后院园林的假山里,临近之时,他熄灭了烛灯,示意我暂时留在地道里不要出去;我刚想说些什么,却见他蒙上黑色的面巾,洞口泄进来的月光在他手中的弧刀上反射,他乘着月光而出,刹那间不见踪迹。一瞬间有金铁碰撞的声音,仿佛在耳边迸裂,不远处还有脚步声传来,对洞口形成合围之势。

    时不时几声惨叫,亦或者是男人的几声闷哼,让我的心弦时刻扣紧。他会死吗?他是父王辛苦安排的把我救出的后手,靠得住吗?约莫半刻钟后,喊杀声渐渐平息,鼓起勇气的我把头悄悄探出,却不见一个站着的身影。庭院里都是血,火光在草树上肆意抖动,借着火光,可以看到有尸首在华池里,将水染上了一抹褐红。

    “李夏......李夏......”我轻轻呼喊着他的名字——这个叫了三年的名字,此时却让我莫名心慌。“你还好吗?你在哪?”

    “待在那里,等我过去......”他躺在一具尸首旁,似是在呢喃。他的侧脸是那么棱角分明,月光打在他半边脸上,看不出脸色是皎洁还是苍白。没等他说完,猛地,在他身边的一个倒下的人影突然暴起,拖着半边血的身子朝我扑过来,几步之遥的距离瞬间拉近,我明明可以躲回去,可刹那间空白填补了我的脑海,我连连后退,脚底突然一空,绊倒了凸起的岩石。在向后倒下的时候,我看到了男人嘶吼着提刀而上,把那个未死的甲士劈翻在地。杀了这么多人后,我没看过他因为伤口因为压抑而流泪,却在我昏迷之前,我仿佛看到他冲过来保住我时,通红的眼眶。他嘴角的血蹭到我的衣裙......原来你也受伤了啊。

    意识渐渐失去,昏迷前的最后,我想到了父王母后,想到了这座生我养我的荆州城里、属于我的记忆。在此刻仿佛如释重负一般,似乎可以将它们丢在一旁了。

    “醒一醒啊,醒一醒......我不会食言的,我会带你走出去的......”依稀听到他的自语,和潺潺的流水声。

    ......失去那些记忆,那我又是谁呢?

    雨在午后窸窸窣窣地落下,涤荡着浮尘与人心。门前的榆树亭亭如盖,成为雀燕避雨的港湾;门后的槐花含苞欲放,为荒芜的庭院点染上丝丝清甜与生机。

    这里是一片江心的沙洲,在数十年前的某次洪涝中抬出水面,开始崭露头角,在日复一日的堆积下,形成土壤孕育植株。兴许哪个舟客在此地逗留,栽下一株榆树,一株槐树,以及......一座庭院。

    这里人迹罕至,鲜有人知;庭院在多年前便已荒芜,这些年来早已物是人非。掉漆的门扉,落满铜锈的门环,坍塌的内墙,杂草丛生的前后院,也因此成为逃亡三人的落脚的首选之地。趁着大雨,李夏点燃了一条艾条,在还堪堪的屋檐下,盘膝抚琴,将悠扬的琴音与午后的雨共鸣。沙洲所在的水道是东江一条支流,从巫峡倾泄而下的水流湍急不息,难以通航较大的船只;两岸青山层层,峻崖傲立,也不足以有供人耕织的田地。那晚趁对方不注意,打中了热气球的气囊,迫使刘凌不得不迫降,又熄灭了所有的烛光,在夜色遮蔽下悄然驶入这条水道,找到这处事先寻好的庭院。

    一切都有条不紊,也并没有出现预想中的纰漏;若非未能及时寻找到郎中和医馆给昏迷的浮烟郡主医治,在此地,或许待到风波初平也未尝不可。李夏轻叹一口气,任由雨珠滴溅到琴面上,叩在琴弦上,仔细听可以听见属于雨的琴音。

    风扰旭云云扰人,雨打琴竹释愁思;榆蝉若识徙人疲,应教还我夏安眠。仲夏总是这般,岭南的是这样,荆州也是这般。李夏停下指节的抖动,空空荡荡的前院和心房,充斥着这几日难以掩饰的疲惫。他借用古琴遮掩住沾满血的手帕,以及自己乱糟糟的心情。

    身后的木门嘶哑一声打开,门扉后走出来一个白衣黄裙的身影;李夏侧过头,瞥了女孩一眼。未等男子开口,江萤轻声道了一句“琴师。”随后卷起衣裙,坐在李夏身旁。

    “浮烟郡主怎么样了?可有醒来?”李夏沙哑着问道。

    “中午的时候醒来了一次,她好虚弱,我只喂她喝了一口水,她又昏昏沉沉睡去了...”江萤托着下巴说,“你说,这场雨还会不会停下呢?”她伸出手接住了几滴雨珠,似是在自言自语。

    “且待花开,且待天晴。雨在初生之时就已预示它会停下,因为它随云而起,随风而息。”李夏轻语,“还好吗,这几天。”

    “李夏,我想不懂。”她把头埋进了膝盖,“父亲在任荆州三载,致力于民生与水利,才免除荆州百姓遭受这些年来愈演愈烈的水患。他一直尽心与朝堂啊,为什么...为什么可以凭借李雄一人言,就给我们套上谋乱的帽子了呢?”

    李夏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因为,他们的目的是荆海郡王;你父亲看不惯这番作为,站出来反对他们,这才会被拖下水。很多事我们深陷其中,实际上却也是当局者迷罢;我能做的,无非是答谢你父亲和郡王这一年来的恩惠,把你们带出旋涡。”

    “很多事我们看不到,看到了也想不明白。”李夏把琴收起,递给了女孩,“我出去找郎中,看能不能带回来给你和浮烟看病。有什么想要我带的吗?荆州城里的桂花糕和琉璃肉,我可馋好久了。”

    “不等雨小一些吗?......我没什么想吃的,你倒是可以带点成烟喜欢的华席楼的番茄羹,或许她醒来看到会开心点吧?”江萤说,“还有,若是你回不来了......成烟会很难过的。”

    “真回不来了,那我倒希望她记不起我啦。”李夏转过头摆了摆手,“我天黑前回来。”他抖了抖放在回廊上的蓑衣笠帽,在踏入雨幕之前穿戴好,跨过芦苇丛生的河滩,翻身跃上隐匿在其中的小船。

    真回不来了,那我倒希望她记不起我啦......他撑起船篙,荡离芦苇,思绪在流水中悄然奔涌,汇入不远处的荆州城,金城笼罩在蒙蒙的云雾里,亦实亦幻。

    呵,命这回事,谁说得准呢?